“切磋武艺用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吗?你这明明是借机公报私仇……”楼挽风那双眼睛亮如璀璨,白昀之一望之下,嘴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哦?”他斜眉一挑,清白的脸上立刻横生出一抹风骨,“不知三公子口中的公是何?私又是何呢?”楼挽风一听便知刚才自己口误,成语用得一塌糊涂,悔之晚矣,脸上红了一红。
这时曲络亭抽回了手,长袖略过遮起了那几道骇人的淤青,神色平静地说道,“挽风,试会已开始,莫要再说话了。”他说完扫了楼挽风一眼,又看向坐在白昀之右侧的陈前辈。楼挽风跟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姓陈的已经在注意他们三人的动静,问道,“三位是觉得今日试会有何不妥么?”
白昀之笑道,“自然不是,曲三公子初入江湖,我不过是代为解释罢了。”陈老前辈闻言点点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就在几人说话间,“封之谷”的谷主施尘封也已踱步上来,坐在了曲络亭左侧。而因曲络亭身坐轮椅,如此五张座椅已空出两张,白昀之低声与陈前辈交谈几句,便回头对楼挽风说道,“三公子也坐下吧,横竖不方便让曲公子更换座位了。”曲络亭想想,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不料楼挽风已经先行替他转开了轮椅,长袖一甩,大大咧咧且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曲络亭与白昀之中间,期间还虎视眈眈地盯着白昀之,仿佛让曲络亭坐在白昀之身旁就要被吃了似的。白昀之他被楼挽风孩子般的举止逗得长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说不出的愉悦。曲络亭也不禁觉得有些难忍,别开脸,轻不可闻地笑叹了一下。
五人中只剩下施尘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但当他的视线落在楼挽风身上,却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兄弟别来无恙?”楼挽风见对方还能认出自己,不由心下一乐,“无恙无恙,好久不见啦!”正想再往下说,白昀之突然一句“安静”,整个会场鸦雀无声,陈前辈站了起来,却什么都没有说,振臂一挥,空气中陡然平添一股暗涌,武林大会试会已然开始。
这时已有人飞身而起,长袖一震翩然落至擂台中央。这擂台足有一丈之高,此人提气一跃,一点足一踏地,静立台间,只光凭他这一身潇洒自如已博得不少眼球。楼挽风眼神不好,没办法,他是个近视眼,虽然度数不深,可是散光厉害,他差不多已经把那人看成重叠了。
此人一袭蓝衫,长身玉立,年约不过双十上下,剑眉如飞,眸色似墨,生得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右手举剑抱拳,朝四周一顾,朗声道,“在下峨山派弟子,姓洛,单名一字云。今日虽为武林大会试会,但却是四年一度武林盛事,晚辈不才,愿借此盛事,求各派高手上场赐教。”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但因着他的年纪,颇有些年少气盛之意。
楼挽风看不太清晰,但耳朵还能用,转过头去问曲络亭,“这峨山派是什么玩意儿?”曲络亭此时正凝神细看,冷不丁被楼挽风这么句话打断,硬咳了声,立刻怒目而视:“你嘴里还能不能说些正经话来!峨山派乃武林大派,你竟然……”楼挽风忙摸了摸他的背脊,安抚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重来一次,恩,敢问大哥,这峨山派从何说起?”曲络亭见他满面笑嘻嘻,毫无悔过之意,陡然深深吸了口气,别过眼不去看那碍眼的笑脸,只怕再看下去,不用等到白昀之给他少海穴扎上一针,他都能吐血而亡。一旁的白昀之被这二人的对话弄得笑出了声来,连着闷咳了好几声才止住,长喘了一口气,叹道,“不如由我来解释,三公子可愿意一听?”
楼挽风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心下对他仍有忌惮,可是按照眼下的座位安排,那姓陈的老头子已是无望,施尘封虽与自己有点头之交,但当中杵了个曲络亭,说起话来实在不方便,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这白昀之了。
“好吧,”楼挽风坐直了身子,“你就说来我听听……”白昀之又是一笑,“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锋一转,白昀之将视线重新落在了洛云身上。
“若要追朔源头,峨山派与少林寺算是立足于武林最久的门派。”白昀之清雅的声音自楼挽风耳边悠悠响起,“洛云是峨山派掌门洛车子的独子,得他亲授武学,想必身手定不会若。”
眼见峨山派中已有人去博这头彩,其余各门派自是不甘落后,此时忽闻一人高声一笑,这一笑中已蕴含了内力,竟绕出了回音。众人听声辩向,一转眼,这人已施展轻功,平地直掠起一丈余高,身形在空中一转,如平沙落雁,姿势优美似舞。待得擂台中央安稳落地,“刷”地一声,此人衣香鬓影,一柄白玉折扇大开,只见一副桃花流水图,左侧有四字落款:不负流年。
楼挽风远远瞧着那样子,哼了哼,嘴里只迸出两个字:“臭美。”然后拍拍白昀之搁着的左手:“他那扇子上写什么了?”白昀之回道,“不负流年。”楼挽风又哼了哼,不再评头论足,倒是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摊开手掌在白昀之眼前。白昀之一愣,“这是作甚?”楼挽风大叹一口气,摇头说道,“大哥你不会吧,连这都不知道,赌啊……”说着眯起了眼,眸光一闪,“买大还是买小?恩,我买那个峨山派的,大哥说了嘛,名门子弟,名门子弟……”边说边去拍左手边的曲络亭,“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事关银两,可大可小,你胳膊肘可不能朝外拐啊!”曲络亭铁青着一张脸一个字都说不出,若不是双腿残疾,只恨不得一脚踢他下去。
一直在旁静听的施尘封此刻不再沉默,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在下很有兴趣,不如算我一份?”楼挽风一听,大喜过望,忙问道,“阁下也是同道中人?”施尘封笑笑便道,“不敢说同道,只是在下是个做生意的,对银子尚有些爱好。”楼挽风大手一挥,“喜欢钱就喜欢钱,还什么尚有些爱好,爽快点!你赌谁?”施尘封看着场上二人,略略沉吟片刻,“嗯……峨山派对相思阁……难说啊,好吧,既然我与三公子趣味相同,不如也赌洛云罢。”说罢掏出了一只金丝绣边云纹的钱袋,从内掏出十两银子,楼挽风一见双目放光,立刻又转头去看白昀之。
白昀之被那亮晃晃的视线盯得一阵犯晕,一边笑一边无奈地阵阵低声叹着什么,楼挽风没听清,想要细听,白昀之却已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轻轻放了一锭银子,“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在下便赌相思阁的许梦霜了。”似是被楼挽风的性子所感染,白昀之竟然侧了身子去问那陈前辈。刚说了几句,便听得陈前辈一抹胡须大笑一声,直说道:“老夫活了四十余载,还第一次听闻竟有人胆敢现场拿武林大会作赌注……哈哈……”本以为这人是个老古董,刚才到现在也怎么说过话,楼挽风这赌局一开始便没把他算进去,谁知道那陈前辈胡须一吹,眉眼一瞪,直接朝楼挽风抛出一锭银子,“也罢,今日就放荡一回,陪你们这些晚辈免得扫了你们的兴……老夫与白先生一同赌了那相思阁小儿,二比二,打个平手。”楼挽风大呼一声痛快,心里直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这老头一本正经,原来也好这口,忙手脚利落地收了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白昀之这是凑到他耳边,声音中满是盈盈笑意,“满足了?”楼挽风正数钱数得开心,也没留神,直笑着转头说,“这下发老大财……”声音嘎然而止,回首不妨之下,白昀之的唇贴着他的耳际,一路划过楼挽风右侧脸庞,直到两人双唇微微擦过,四目对视,一下子悄声无言。
近看白昀之的双眼仿若一汪深渊,深不见底,水波轻轻荡漾于中,划出丝丝水痕清澈带香,华光万丈。像是有一双手从这对眼睛中伸出,只牢牢将人的灵魂都扯了出来,只能被迫被他拉着往下沉沦,怎么都转不开眼,除非再不见明天。
自始至终对楼挽风的胡闹无动于衷的曲络亭,却在这时恰巧伸出手来,把楼挽风拉过一点,于是方才两人近若相吻的距离瞬间消失。楼挽风回过神,抓了抓头,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
“钱也收了,你也该满足了,就安分点坐着看比试罢。”曲络亭的声音如一道镇静剂打进了楼挽风心里,不知为什么,刚才还紊乱的心跳在曲络亭的声音中,只片刻就平静下来。
不就是不小心碰到了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女人……楼挽风暗自摇头低叹,嘲笑自己小儿女心态,实在是太可笑了一点。
楼挽风生性洒脱,为人坦荡,向来不纠结于这些细碎之事,虽然刚才的确心下一阵激荡,但转念一想两人都是无心之过,于是想开了也就不把刚才那一幕记着,只当做一场意外处理,将这一页轻轻揭过后,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个挥扇子的,你们刚才说是哪里来着的?”白昀之此时没有说话,施尘封却接了口,说道,“相思阁分阁阁主,许梦霜。”楼挽风一听,眉心都纠结在一起,“许梦霜?这名字怎么这么娘?”施尘封没想到楼挽风竟说得这么直白,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怔了怔,嘴里却已脱口而出,“这,如此说来,的、的确有些女子气,是不如三公子名字来得,额,名清意远……”彼时那陈前辈正端了杯茶在慢慢喝,一听这二人对话,一口茶喷了出来,阵阵呛咳,伸出手来一指指向楼挽风,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却听见场中许梦霜轻挥折扇,一身紫衣外罩一层薄薄轻纱,行动间风起衣荡,配着那“不负流年”,倒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做派,只是这言行举止间总流淌出一丝魅意,令一些自诩出身名门正派的子弟略皱起了眉。
“在下许梦霜,替本门相思阁阁主,一会峨山派。”说完,只见他“刷”地一声收起了折扇握于手心,一对桃花眼荡开涟涟光晕,果真如相思阁三字,远望之而生相思。
第八十章
该是要多简单多直白的喜欢,才能毫不顾虑对方是否明白。
许梦霜这几年在江湖上略有名气。相思阁原是东静一处宅邸,专司收集各派情报和江湖小道消息,而这些年相思阁名声响亮却是因为新任的阁主。那相思阁阁主姓李,重名双双二字。乍一听只以为是女娇娥,未料却是男儿身。李双双做过最轰动武林的一件事,是令四大家族中,东静北堂家族北堂震独女北堂倩撕毁少时与西宁南宫世家长子,如今现任当家南宫天雨的婚事。
其实这原本也不干李双双什么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北堂倩一厢情愿,可一纸婚约牵扯当世两大世家,却又令人倍感玩味。以北堂在东静的势力,自然对李双双暗恨在心,虽不能明着为难相思阁,但私底下也没少给相思阁添堵,四年前某一夜,相思阁大火,连烧了一天一夜,李双双不过冷笑一声,随即第二天潜入北堂,直接毁去了北堂倩一张脸,挑断其四肢经脉,下手毒辣毫不留情。那天与李双双一同前往的,还有如今相思阁分阁阁主许梦霜。不仅如此,李双双更将相思阁全部势力移居西宁。那被悔婚的南宫一族本觉脸上无光,李双双这一举动无疑宣告了立场,于是在南宫一族的庇护下,相思阁如今如日中天,已不可同日而语。
许梦霜在此之前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相思阁也不追逐名利,如今这一登场,已然证明相思阁定要在此次武林大会上一展身手的决心。
见许梦霜如此动作,洛云点头,道了句“请”后,右手拔剑而出,一阵剑光掠眼,洛云先发制人,上手便是一招峨山派名誉江湖的起剑式,“长歌行”。
见洛云此招,白昀之“嗯?”了一声。楼挽风便问他怎么了。白昀之眼角微微敛起,说道:“峨山派以剑法闻名,百年如此,峨山派的剑法分起、承、转、接四段,这洛云此刻一招便是接段的起手式,诀名‘长歌行’。”楼挽风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到场上的洛云一剑刺去,剑尖一震抖动,不知那剑究竟要刺往哪里。此时一旁的施尘封也说道,“只是这招‘长歌行’有些急,往往用于胜负难分时,眼下未免有些过早。”白昀之点头,说道,“峨山派的确渊源甚久,可这些年来门中子弟未尝试过修补剑诀,剑招逐渐使老,峨山派声望比起二十年前,也有些不及了。”
二人浅淡相谈,场中二人却争斗渐进火候。许梦霜并不使用武器,靠的便是手里那柄折扇。洛云一剑“长歌行”走的是出人意料险中求胜,然许梦霜年龄要比洛云年长不少,微微一笑,右手一翻,将扇面横面展开往前推去,堪堪抵住剑势。洛云未料许梦霜这形同薄纸的扇面竟能平挡利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剑招用老,洛云撤回长剑,使了一招“繁华影”。
施尘封一见,顿时笑了,“孩子心性。”他话中所指便是洛云想借“长歌行”震场,却不料被对方一招抵制,于是便用了一招更快的“繁华影”。他微微摇头道,“这峨山派剑法对洛云是有些勉强了,火候不到,资历未够,光这二点已是天差地别。”
“繁华影”乃峨山派祖师爷立派之举,需以醇厚内力辅助,利用手腕的巧劲走灵动之路。“繁华影”共有七式,招招如梦幻影,以快打快。但洛云年纪尚小,本不可能有这般内力支撑,所以当许梦霜合扇来敲,洛云手中长剑侧身平推出去,转过身借力打力,利用许梦霜一敲之劲破他的下盘。许梦霜面带微笑,一敲不成倒也不急着收回去势,腾空一跃而起,右脚轻点长剑,身形忽然拔高,凌空一转,面朝下伸掌朝洛云击去。
洛云伸掌欲对,未料许梦霜虚晃一招,身形击退,一把折扇展开合拢,“刷刷”两声竟是将洛云长剑收在了扇内。洛云一惊,不及抽回剑,许梦霜运气内劲直接震断了那剑。长剑断在地上,许梦霜再开扇面时,那薄薄一层扇纸已逼在洛云喉间,胜负立分。周遭顿时想起一阵哄闹声,洛云站在场内,脸色苍白,一双眼微微颤动,良久才睁开,“洛云认输。”许梦霜收回折扇,轻声道,“承让。”洛云长出了口气,脸色已渐渐缓和,收剑回鞘,仍是方才入场时那抹年轻气盛,对在场各门派拱手,朗声道,“多谢相思阁赐教,洛云受教。”语毕纵身一跃而下,气度非凡,即便是输也输得不丢尊严。
白昀之微微一笑,“看来峨山派此次是毫无争斗之意了。”此时坐在一旁的陈前辈一抹胡须,喃喃道:“仍记得当年洛车子一手‘繁华影’使得千般变化,如今果真后继无人了吗?”白昀之却道:“前辈此言差矣。洛云年少轻狂,只怕是洛前辈刻意让他出来历练历练,否则坐井观天,终难成大事。”白昀之语调一转,“他出手便是峨山派名震江湖的剑招,却还不知这两招的境界,峨山派四段出神入化,岂是他随随便便就能领悟的。所谓的江湖阅历,正式如此。只是洛云骨骼清奇,顽石尚需万般磨炼,何况武艺……他今日虽输,却输得毫不可惜,未尝不是另一种领悟,未尝不是为了今后的胜利。洛云如此年纪已有如此器量,他日定能不负峨山派众望。”陈前辈听白昀之一席话,含笑点头,“白先生所言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