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边说边谈,走得很慢,白昀之身上有种天然去雕饰的味道,朴实无华一袭白衣,干净利落一丝发带,楼挽风此刻注意起这个人,和最初相见那一眼还是没有分别,这个人仍然给他一种非常奇异的熟稔。
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久到可以这样徐徐而谈,彼此竟都不觉得奇怪。然,正因为这种不奇怪,楼挽风才觉得非常可疑。
“施尘封是‘封之谷’这一代谷主,如果你有什么要问的,想知道的,尽管去那里找他,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们都会倾其全力去寻找答案,最后给予你的那个答案,一定是正确的。”白昀之说完又加了句,“只不过代价也很高就是了。”
“万一他们骗人呢?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呢?”楼挽风反问。
白昀之摇头,“在江湖上,最要不得的不就是‘欺骗’二字么……”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轻,有点远,不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那张清白如纸的脸像被蒙上了一层纱,叫人瞧不真切。
“‘封之谷’能傲然独立于江湖,自是有它的过人之处,若有一丝欺骗,又岂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必,他们所给出提问之人的答案,都是千真万确的。”
是这样吗?楼挽风狐疑。那既然这么方便,他是不是也应该去问下,比如去问“唐纤到底怎么死的”之类,不是很轻松了吗?
似乎从楼挽风的脸上猜出他心里的念头,白昀之淡淡一笑,“但‘封之谷’并非有问必答的,他们有他们的考量与规矩,如果你跑到那里问天上的星星有多高,如何是好?”
被揭穿了念头,楼挽风也不以为意,耸了耸肩,“那只能说他们还不够本事了,至于天上的星星有多高……我可以告诉你啊!”说着他一拉白昀之的衣袖把人拖了过来,挥挥手示意他低头。白昀之好奇地低下身字,就听见楼挽风那独有的,带着些柔软的嗓音就这么和着风吹进了耳朵里。
“最近的呢,就是月亮,我记得是38万多公里……像太阳还有恒星呢,就不提了,那已经是上亿公里了……就算是最近的比邻星也有,恩,也有4.2光年,有30多万亿公里啊,啊对了,你知道光年吗?”楼挽风自顾自说得起劲,突然顿悟过来,其实在这里,根本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果然白昀之一头雾水,一双眼睛微微眯着望他。楼挽风一阵懊恼,直骂自己是傻瓜。在这个年代这个社会,有谁会知道什么是光年呢?
楼挽风自嘲地笑笑,白昀之见楼挽风情绪一下子低落至此,想了想,便问,“我的确不知你口中的光年……能不能换种方式描绘给我听呢?”
“这个没问题……”楼挽风眼睛一亮,拍了拍手在白昀之耳边笑着说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呢,差不多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星星折射过来的亮光……简单点讲,就是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影像。”
楼挽风的声音细听之下非常柔软,在刻意放低之后略带了一丝稚气,尤其那一口温热的气息就贴在白昀之耳边,听完只觉整个人都能跟着通透一番。似是被这样的声音诱惑,白昀之若有所思,喃喃道:“影像么?也就是说,眼前所见不过只是一种幻觉……”说到这里,白昀之忽然深深看了楼挽风一眼。这一眼既深沉又遥远,楼挽风只觉刚才自己所言已经统统展现在这个人眼中。
好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就遗留下来的东西被嵌在了这对眸子里,在等待如同万里繁星般的千年岁月后,终于站在这里凝视他,楼挽风不懂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能够在一刹那影射出那么多的情感。
那情感掺杂了太多说不明也道不清的东西,楼挽风一下子接收不了,白昀之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你……是不是认识我?”楼挽风怔怔地问。他觉得白昀之一定认识自己,应该说,他现在只是在伪装曲晚枫,而这个人一定和曲晚枫有所牵连。难道他也爱着那个曲晚枫?楼挽风想到这顿时一阵冷汗,心道:宁泊然啊宁泊然,你到底在这里欠了多少情债?我楼挽风可不能帮你一笔笔去还啊,真他妈见了鬼了。
“如果我说是,你相信吗?”白昀之侧开了脸,那对动情的眼眸一下子就恢复了本来的样貌,变得平淡无奇,过目即忘。此时楼挽风才真正瞧清白昀之的样貌。白昀之是那种,如果换身行头,抛开身上的白衣,似乎站在人群里就很容易被人遗忘的那种人。就好比从刚才楼挽风第一次见到他一直到两人相谈至今,已经那么久了,可楼挽风一转眼就忘了,于是不得不再次去看他。
楼挽风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刚才以为是自己没有仔细看这张脸,然而现下仔细琢磨才发现,不是自己没留意,而是即便留意了也忘了。在印象中最多留下的记忆,不过就是,白昀之长得很朴实,面白如玉,一身的书卷气……然后,然后就没了。哦,还剩一股子似曾相识的熟稔。
“抱歉……我不认识你。就算认识,大概、咳,大概也忘了。我已经忘记很多事了。”楼挽风边说边思考着是不是该骗他自己已经失忆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失忆这种事情的确可以把很多东西一笔带过,反正都忘了,你就是逼死我也没法。但是如果真说忘了,那以后的路走起来会困难很多,而且也解释不清,万一这个白昀之问起:“你如何不忘大哥不忘二哥,偏偏把我忘了”,那他该怎么办?何况眼下他压根没弄清,白昀之和曲晚枫的关系……所以,楼挽风这么回答就显得很模棱两可了。他不仅为今后的自己留下很多余地,也未对方的反应预先想好了对策。
言下之意就是,总之我很多东西都忘了,你就看着办吧,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想起来的。所谓选择性失忆,就是这么解释的。
“挽风!”这时曲络亭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他手转轮椅一点点走进他们,待到停下,对白昀之点头道,“幼弟生性顽劣,言行举止若有得罪之处,望白先生海涵。”
先生?楼挽风注意到曲络亭的用词。一般而言,这个世界对彼此的敬称通常都用“公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先生”这样的称呼。
白昀之却是一甩袖,这一甩竟生生甩出一份洒脱,楼挽风心中暗道一字“帅”。只听到他用那极其好听的声音幽幽地道:“三公子待人真诚,生性如风待挽,在下甚喜才与之攀谈良久……”白昀之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曲络亭,静而长地看着,曲络亭陡然瞳孔骤缩,深吸了口气,他那双艳丽斜挑的眉角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白昀之转开了目光,右手缓缓背在身后,轻笑了一声,“曲公子不必多虑,与我在一起,三公子定安然无恙。”说完这句,白昀之转身抬脚跨过了第三进的门槛,扬长而去。
曲络亭一声不吭地盯着白昀之离去的背影,楼挽风见状觉得越发古怪,便弯腰问道,“这个叫白昀之的,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是不是以前认识我……我怎么觉得他跟我很熟啊?”曲络亭一惊,回头讶异地看着他,“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竟然还跟人家谈这么多,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眼下的身份?”虽说这个叫楼挽风的自称要代替曲晚枫,可这些日子除了吃喝玩乐不见他任何动作,曲络亭着实不懂,这人与自己三弟长得一模一样,怎么性情如此天差地别?他伪装曲晚枫到底目的为何?还是他其实根本就是来送死的?
“啊……”楼挽风抓抓脑袋,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白昀之是谁,何况我也没和他多说什么呀!”难道多说几句话都有错么?楼挽风撇了撇嘴,“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曲络亭叹了口气,对楼挽风的坦然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硬吞了口气说道,“他是江湖两大神医之一的白昀之,长居西宁……”
对于白昀之的身份,曲络亭也觉得有些难以详述。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中人见之甚少,这次曲络亭见到他竟现身试会也不由觉得吃惊,甚至连他为何被称作神医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似乎几年前,白昀之救下了几位将死之人,那几人在武林中地位不浅,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的他们却因缘际会抢回了性命,对白昀之都赞不绝口,于是神医之名就这么传开了。
但有一点很奇怪,凡是被白昀之救过的人,都对白昀之此人三缄其口,也正因如此,更为白昀之此人平添了一份神秘。
“原来是个医生……”楼挽风恍然,将眼光重新转到那个已经走远的身影。
跨过那道高厚的门槛,一眼望去,这座宅子第三进的庭院中竟是无草无木,庭院正中央只放置一张约三丈长三丈宽一丈高的四方擂台。此刻擂台周遭已经围满了各大门派的子弟,从楼挽风的角度望去,只见白昀之绕过了人群从左侧慢慢踱去,一步一步走上擂台前方的观台处。
那观台足足比擂台还要高出一尺之多,之间相隔百步余台阶,中有五张漆黑座椅一字排开,那姓陈的老前辈已然坐在了最左侧那张。
长长的台阶被大红长毯一路从底铺到了顶,白昀之踏着台阶缓缓而上,一身白衣与脚下满目猩红形成鲜明的对比。群英聚萃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各门派间已有人跃跃欲试,人群中渐渐传开了喧哗声,此起彼伏,比起之前的沉默,此刻已隐隐有了争斗之势。而在这万众瞩目千声喝彩的热闹之中,白昀之的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出挑,他似乎将这一切都抛在了身后,无所兴致,拾阶步上的背影淡漠而又安静。
楼挽风觉得有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可是脑海总又抓不住那丝线。
这个白昀之一定认识之前的曲晚枫,到底他和曲晚枫有什么关系……楼挽风懊恼地拍拍头,觉得脑子里一盘浆糊,毫无头绪。正当他沮丧地抬起头,却发现白昀之已坐在了姓陈的旁边。
远远的,只模糊瞧见他将过长的发轻轻撩起至椅后,然后伸手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埃,待坐定后,良久,他方才抬起头来,那双曾在瞬间划过万千星光的眸子,在一片人潮中穿越了一层又一层,笔直地向楼挽风射了过来。
好像从他转身开始就已牢牢记住了楼挽风的方位,无论两人离开多远,背向多久,彼此相隔多少距离,只要他这样轻轻一回身,一抬头,就能精准无误地找到楼挽风。
似是感受到楼挽风凝视自己的目光,白昀之原本握在扶手处的右手缓缓抬起,搁在了下颔,用几乎称之为探究的眼神细细瞧着楼挽风。那样子既轻松又安然,他貌似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无动于衷,而只有与他相隔甚远的楼挽风才是他眼睛所唯一看见的。
楼挽风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忽然,白昀之唇边染上了一层浅淡无痕的微笑。
那一闪而逝的微笑明若玄月,清浅无垢,说的是绿水流情,听的是远山含笑,似乎那些亿万年前的光芒都透过了这道眼神这丝微笑折射过来……所有一切都被慢慢汇聚成线,然后硬生生地点到了楼挽风心间,只是那么轻轻一掠,便替代了时间。
第七十九章:人心易变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挽风……”曲络亭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楼挽风一惊,从白昀之的目光中转开了神思。曲络亭瞧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只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道,“我带你上去。”他这一说,楼挽风转头去看那段台阶,皱起眉头,不知道曲络亭坐在轮椅上如何上去,便道,“那我背你吧。”曲络亭万万不会让他如法炮制方才进门那一幕,不待楼挽风再说,双手于扶手处轻轻一拍,轮椅下不知从哪横空射出两条白绫,破空而去,笔直缠在观台左右两根支柱,曲络亭这一出手,在场中人呼声四起,顿时千百道目光朝他们看来。楼挽风还从来没有这么万众瞩目过,被盯得心里发怵。曲络亭暗运内力,两条白绫一卷一收,曲络亭一手揽住楼挽风,两人腾空而起一眨眼就安稳落在了白昀之身侧。
白昀之见曲络亭如此身手丝毫不觉讶异,轻轻一笑,“曲公子好武艺,想必再过一个月,曲公子就将功德圆满,武艺更进一步了。”这话乍听之下略有一丝嘲讽,不懂之人听过只道白昀之有意去激曲络亭的弱点,一个双脚残废的人,即便是武艺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白昀之这么说自然是明讽暗贬。
然而曲络亭却敛起眉角,心下暗惊,不知这白昀之是如何得知的。
曲络亭身有残疾已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江湖中人人皆知,但却甚少有人知道,曲络亭之所以长年倚靠轮椅,实在是不得已为止。他所修内功心法乃出自皇室一门内家功夫,已无从考证出处。这门内功修炼的练功法门着实骇人,待修满十年略有所成后便要自断双手双脚经脉,也正因如此毒辣可怖,这门心法早已在江湖失传。如今江湖人人只道曲络亭双脚残废,缺不了早在四年前,曲络亭连抬手之力都无。两年前,曲络亭内功已冲破第八层,双手经脉俱已修补,内力精湛醇厚,破手如刃刀剑难伤。然而白昀之淡淡几句话却让曲络亭心下惊疑,此人既然能只道他在一个月后武功大成从此摆脱轮椅,自然也清楚这门内功的罩门。一想到这里,曲络亭那对略显秀气的双眼微微泛出了一丝杀意。
白昀之见状,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抬手略略整理衣襟后,忽然左手朝曲络亭探来,瞬间食中二指便轻轻搭在了他的脉门。曲络亭所料未及,待抽回手却已经晚了,白昀之看似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可这伸手一探却是快狠准,脉门被扣住,饶是曲络亭反应再快也只能一动不动,平静望着白昀之。
“白先生这是何意?”曲络亭感受着手腕上那触手惊心的冰凉,只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的体温低至如此。
白昀之也不回答,只是静心听了会儿,才好整以暇地慢慢说道,“这世上任何武功,凡大功告成之际则为最凶险一刻,”说道这,白昀之声音突然低了些,“不知此刻若我在曲公子少海穴扎上一针,会如何呢?”
曲络亭杀气骤起,白昀之翻手如云,左手掌似在一刹那演绎了数十种掌法,无论曲络亭右手如何挣脱,白昀之左手都如影随形,几次三番都败下阵来,曲络亭低呵一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方才他二人言行举止都在暗处进行,彼此声音又克制得极低,那姓陈的目光并未注意到此,唯有在他二人身后的楼挽风瞧得真切,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白昀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极深,这一幕楼挽风看得清楚,伸手朝白昀之肩膀就是一拍,“你对我大哥做什么?”白昀之被他这一拍打断了内力,随即放开,曲络亭原本苍白的肌肤已经印上了几道指痕。白昀之转过头,抬眼看了看楼挽风,“我和曲公子只是切磋下武艺,是吧?”他看向曲络亭,“曲公子?”
曲络亭长呵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冷硬,“不错,挽风,我不碍事。”楼挽风抓起那曲络亭的右手,那明显几道青痕令他莫名有些心疼。
他来到曲府虽然不长,与曲络亭说的话也不多,可在曲府中的日子都是曲络亭在照应他……即便他一眼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真正的弟弟,也曾口口声声警告过自己,但到底曲络亭未曾做过一件伤害他的事情,对此,楼挽风还是相当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