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般的脸上黑眸微沉,流出那么一点点厌烦。
一屋子人正七嘴八舌的讨论,见尚书大人陡然变了脸色,都各自缄默了。
仲廷玉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指尖越发苍白。
那冷面丫头立刻转身朝着几位大人,款款鞠躬道:“各位大人请回吧,我家大人有要事处理,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几个人连忙起身客套,鞠了躬退出门,然后各自寻了自家的轿子,打道回府。
方才还人影攒动的大厅顿时了无生气儿。
仲廷玉颓然的坐在椅子里,略有些讥诮兀自的笑了。
丫头面无表情道:“大人,我已经嘱咐人备好兰汤,现在就可以沐浴。”
仲廷玉眼帘微垂:“知道了,你下去吧。”
冷面丫头变不再言语,自行退出了门外。
想那张公公已经等着自己,不好过分拖延,仲廷玉无奈起身,随即推门而出。
月朗星疏,雕栏回廊上弥了一层银光,蜿蜒铺陈,熠熠生辉。
磐石小道,吏部侍郎已在那里侯了半柱香的时辰,正欲离开,抬眼刚好望见了转角处的颀长玉影,于厚重的夜色中缓缓的近了。
吏部侍郎忙抱拳上前:“大人。”
仲廷玉被这突然的一嗓子惊着了,回身一愣。
吏部侍郎上前靠的更近了些,却见眼前人,莫名的有些结巴了。
“……卑职……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深黑的眸子里露出几分疑惑:“你说便是。”
吏部侍郎耳根发热,干脆垂了眼帘,不去看尚书大人:“卑职总觉得大人存心留杨桃,每次都是表面打压,点到为止,难道是,念及旧谊?”
仲廷玉反问道:“我念的什么旧谊?”
吏部侍郎忙解释道:“卑职惶恐,听说您当年跟杨桃一起进的国子监,似乎关系不错。卑职并非有意打听,还望大人赎罪。”
仲廷玉没听见一样,目光却落在别处。
只见远处阴沉的混沌里,窜起大片的红光,如血色利刃,寸寸割裂了明月。
那光片中隐隐的含着火苗,仿佛夜里绽放的红莲。
仲廷玉望着浓烟遮月,眼角含笑。
那方向,不正是杨桃府上。
身边吏部侍郎继续道:“卑职只是想奉劝大人,官场险恶,步步惊心,切莫因为手下留情,导致后患。”
仲廷玉唇边的笑意更浓,不再看那火色,转身沉入了重重夜色里。
只留下吏部侍郎一人在原地,脸虾子一样的红。
第八章:着火
四更天的时候,更夫敲着梆子,唱音拖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散开,缓缓的糅进了熟睡的鼾声和鼻息。
绕过了一条街,更夫继续敲梆子。
“天干物燥,咳咳咳……”更夫禁不住咳嗽,嗅了嗅四周的气味后,怨声自语道:“见鬼,怎么这么大的烟。”
说罢,变捂住口鼻,加紧了梆子,寻思着换个地方走。
结果一拐弯,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抬眼望去,那人一身白袍又脏又破,皮肤黑的跟锅底一般,头发凌乱,面目狰狞。
“鬼啊!”更夫抖若筛糠,吓的丢了梆子,惨嚎着狂奔离去。
杨桃凄切的摸了一把脸,借着月光,瞧见自己满手的烟灰。
立刻火冒三丈的抹到对门儿家的墙上。
想自己堂堂一品大学士,竟潦倒至此,实在笑话。
也不知是谁将自己与浓烟中背了出来,那百姓将自己丢在地上,超房子泼了两桶水后,就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那人,自己现在应该已经和夫人一并火葬了。
杨桃望着眼前的焦木白烟,心底一阵酸涩。
杨家世代为官清廉,宅子也没有多大,很快就烧完了。
祖宗基业,说没就没了。
这要是自己真烧死了,地下的老爹不定怎么揪着自己的耳朵骂呢。
杨桃重新走进院子里,四周尽是断壁残桓,凌乱不堪。
没见着几幅尸首,也没见着一个人影。
估计是趁着大火,卷了点值钱的物件都跑了。
杨桃推开自己书房,在门口立了半晌,发现没倒塌迹象,方才抬脚进门。
屋子里烧的是一干二净。
杨桃悲切的站在原先放置书架的地方,沉痛的哀悼着自己这些年的藏书。
正难受的几欲滴下眼泪来,却听得头顶哄然作响,杨桃呆了一会,忙转身拔腿就跑。
前脚刚买过了门栏,身后就激起一阵因倒塌而腾起的浓烟。
杨桃自觉倒霉。
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要等到自己进去了在塌。
实在晦气。
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杨桃头皮一紧。
这么晚了,怕不是什么好人。
就听那破锣嗓子一声悲鸣,从侧身传来。
“少爷?!”
杨桃鼻子一酸,循着声音找那老仆,却因见那老仆的脸熏的跟黑驴似地,吓的杨桃连连退了几步。
反而那老仆先开了口:“少爷,你怎么熏的跟黑驴子一样!”
杨桃愤而甩袖,却发现袖子都烧掉了,无袖可甩,只得一甩膀子,恨恨道:“你也不瞅瞅你自己那副德行,光说别人。”
“哎呦,少爷啊,真是祖上积德,不然你就变熏鸡了。”老仆喜极而泣,上来就要抱杨桃的大腿。
杨桃面色恶寒,避之不及:“怎么竟拿我比那些个畜生,我就这么没人样么。”
那老仆扑了个空,继续追道:“少爷,乖乖让老奴瞧瞧,没烧坏吧。”
杨桃使劲的将那老仆推开“我没事,反倒是你,怎么从火里逃出来的。”
老仆被杨桃推了出去,面露委屈道:“着火的时候老奴正在洗澡来着,因为困了,就眯了眼,问着一股子异味,睁眼就发现那火就都烧到皂角了。”
杨桃由于脸已经够黑,全然瞧不出脸色发黑道:“我问你怎么从火里逃出来的。”
老奴道:“这火着忒旺了,老奴跟那几个小厮一直在泼水来了,水都不够使,老奴连口水的唾火里也不成,灭着灭着,那几个小厮都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给烧了。”
杨桃挥了挥手道:“成,你当我什么都没问吧,赶脚收拾收拾,拣些能用的物件,我与你一起。”
语毕,这一老一小就各寻了一块地方,蹲在地上刨灰堆。
一刨就刨到了天亮。
那老仆还成,毕竟做了一辈子活计,虽然年纪大了,也不算太吃力。
只可怜那杨桃,被人伺候了二十多年,哪里是干活的人,累的呲牙咧嘴,几乎晕厥过去。
眼冒金星的空挡,杨桃还庆幸自己被罚思过在家,不然这幅摸样,如何上的了朝。
想到这里杨桃不由得咧嘴一笑,翻眼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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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桃迷迷糊糊的,鼻子里隐隐嗅到了一种香气。
睁开眼,便瞧见那如意瓣加格子花纹构建的月洞窗上,挂着素雅的帷帐。
干干净净,雪一样的白,料子极好。
纱幔低垂,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
顺着低垂的布幔,瞥见一个白裳裙绿萝衫的姑娘,正放稳了青花乳足炉,转过身来跟自己看对了眼。
那姑娘生瓜子脸,柳叶眉,明眸皓齿,清秀之余又透了股冷漠劲儿。
杨桃有些不好意思,忙把眼睛闭上。
便听那冷面美人漠生道:“装什么,醒了就是醒了。”
杨桃又只得把眼睛睁开,发现那冷面美人离自己更近了,便在被子里伸手摸了摸自个儿身上的衣裳。
欣慰的发现它们都还在。
就是,那手感好像不是自己的衣服。
想到这里,杨桃腾的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看见自己一身雪白,全然没有先前狼狈的痕迹。
“那是奴婢给您换的。”冷面美人又道。
杨桃尴尬的把被子裹紧了,道“有劳姑娘。”
冷面美人上前猛的拉住杨桃的手,面无表情道“杨大人不必客气。”
杨桃忙把手抽回来,“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冷面美人重新将杨桃的手攥在手心里,淡淡道:“上药。”
说罢便拿出一个白瓷小瓶儿,拔了上面的红樱顶,小心的倒出些药汁,糊在杨桃的指头上。
杨桃垂眼看自己的指头,爪子似的,竟是因为刨土而裂开的细痕。
敷上那些药后,只觉手指些微刺痛,但很快就清凉舒适。
“大人好生歇息。“那冷面丫头,敷完药膏,转身便出了门。
杨桃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忘了问这是哪里。
想到这里杨桃再也呆不住,起身下地,推开门准备寻个人问问。
亭台楼阁,抄手游廊,各处室圆形的拱门都栽了藤萝翠竹,青松緑柏,整个院子华贵却不庸俗,反而有种素雅精致味道。
杨桃一面在内心慨叹主人的品味,一面回味着自己那栋破败的老宅子。
自觉还是烧干净的好。
走了几步,听见前方有人说话,杨桃变加快了脚步,折到另一个院子里。
就将几个緑罗白裙的姑娘正围着一个玄衣老仆,咬着粉色的帕子嬉笑。
杨桃正欲伸手召唤,却觉肩膀一沉。
回过头去看,杨桃顿觉气血翻涌。
仲廷玉似乎刚下朝,脸是透了明的白,出水芙蓉一样的百媚横生。
身后跟着方才那冷面姑娘,之前瞧着还算标致,这一比,竟生生的成了番薯脸,芝麻眼。
“你为何在这?”杨桃强压了火气。
“我为何不能在我自己家?”仲廷玉音色清冷。
不远处的丫头一听见仲廷玉的声音,纷纷屈了身,款款一拜,各自散去了。就剩下那玄衣老仆一人立在原地,转过身来,眼如铜铃。
“少爷!你可醒了,吓死老奴了,老奴还以为你嗝屁了呢。”说罢就欲上来哭。
杨桃本来正欲挽了袖子跟仲廷玉对吵,结果老仆这么一讲,只觉泄气,只得颓然问道:“那我为什么在你家。”
仲廷玉神情似笑非笑,浅浅道:“你府宅失火,无处闭门思过,我收容你暂住我府上,待你府宅建好,便送你回去。”
杨桃推开了上来哭丧的老仆:“我要走!”
仲廷玉道:“风口浪尖,谁敢留你。”
杨桃道:“我自当是死了,也不寄小人篱下。”
仲廷玉道:“皇上口谕,命你呆着这里潜心思过。杨大人若不惧违抗圣旨,敬请自便。”
杨桃一愣,随即拂袖而去。
仲廷玉转过头道:“你当真要走?”
只听杨桃远远的说了句 “我上茅厕!”
那老仆也忙跟着杨桃身后寻地方去了。
仲廷玉嘱咐身边的冷面丫头,低声道:“幽竹,别让他寻见一张纸。”
第九章:色贿
今日早朝,弹劾首辅的折子,顺利的送到皇上手中。
皇上看完后并无怒气,只是从中拣出几个,面色温和的将折子递于林轩,问林爱卿有何想法。
林轩那老狐狸面色沉稳,似乎弹劾之事早在其意料之中。
林轩落落大方的上前躬身,沉声道了句,‘皇上恐为小人所用。’
须臾死寂后,是龙颜震怒。
胆敢拿着皇上当剑用,委实侮辱天子智商。
于是,弹劾林轩的臣子,被当场脱出去,各挨了五十大板。
殿外呼声凄厉,朝内臣子战战兢兢。
仲廷玉低眉顺眼,暗自腹诽。
这昏君,不为自己所用,不还是为林轩所使。
退朝后,林轩就开始忙着处理各地奏章,兢兢业业,连饭都没得空吃。
仲廷玉则无视公务,悠哉的四处走动,安抚党派,顺便将王正从大狱里捞了出来。
便不是真的将自己对其的许诺当真,
而是刚巧要去刑部,顺带着一起罢了。
分管此事宜的刑部官吏,从上到下谁都想巴结吏部尚书。不求别的,单是加官进爵的时候,尚书大人别从中使绊,那这人情就不白搭。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随便捏了个借口,就将牢狱收押生生改成了府内禁足。
反正皇上日理万机,又不会亲自在大狱门口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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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正回到自家府上,感激涕零,遂将答谢备好,差人送到尚书宅邸。
天色晦暗时,一前一后两顶红边儿黑轿抬进了尚书府内。
抬轿的小厮说明了来以后,一群莺莺燕燕的小丫头忙喊了幽竹过来。
幽竹喊住正欲离去的小厮,顺手掀开帘子。
第一个轿子内,滚金边软垫上,只放了一只镂空雕花漆盒。
打开后,大红的绒布里子上,堆满了各色宝石玉器。
幽竹便不去端详盒子当间的金绿石猫眼,反而伸手在盒子边缘,捞出一个不起眼的笔架,拿出来观摩。
此件笔架,白玉琢成,以凤凰为形,姿态婀娜,底配雕刻红木,相得益彰,互映生辉。
幽竹将玉器拿的更近了些。
只见那凤凰玉质莹透纯净,如同凝脂,水头极足。握在手里,油性较重,估计是和田玉中里的顶级羊脂白玉。
陪衬尚且如此,送礼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幽竹将笔架放回盒子内,将盒子扣上,吩咐身边的小丫头好生收起。
那些个抬轿的小厮,见状也纷纷放心离去。
幽竹抬轿走近了第二个轿子,随手掀帘。
一时间,那些个搬盒子的丫头们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面露惊艳之色。
轿内这回不是摆的什么古玩字画,而是坐了个大活人。
一个绝色美人,金钗摇曳,媚眼含羞。
幽竹把帘子放下去,转身去找仲廷玉。
在仲廷玉身边跟了这么就,他的脾性,幽竹可谓了如指掌。
有人来送礼,只要成色上乘,大人一概不拒。
由于这些年见的多了,幽竹对于各色珍宝,麻木之余,也学了些鉴别的皮毛。
以至后来,但凡有人上门送礼,丫头们都自然而然的通知幽竹,省的去烦扰大人。
只是,这色贿却真是头一遭,
幽竹着实拿不定主意。
从外宅走进内宅,寻遍了书房偏厅,终在栏外的假山旁,瞧见了大人的身影。
淡衣云袖,冰肌玉骨,有种芙蓉月下般的脱俗。
就是他身边那杨大人家的老仆着实有些煞风景。
“美人姐姐,可逮着您了,老奴斗胆问姐姐一句,姐姐可曾婚配?”那老仆捉住仲廷玉的衣袖问道。
仲廷玉正欲离开,听老仆此番言论,想这奴才怨不得瞧着不对劲,原来是个痴人,不由得心生嬉意,浓长的睫毛眨了眨,便抿唇摇头。
老仆一听,立刻喜笑颜开:“我家少爷出身状元,官居一品,姐姐可愿意嫁他?”
仲廷玉凤眸略弯,静默不语。
那老仆急的要命“老奴嘴笨,我这就找少爷来说。”
说罢,便急匆匆的离开。
只剩下仲廷玉一人立在原地,刚瞧看见幽竹,便开口问道:“杨大人呢?”
幽竹面无表情道:“还在茅房蹲着呢。”
幽竹身后跟来的几个小丫头一听,立刻三三两两的涨红了脸,却又不敢笑。
仲廷玉满意的点点头。
幽竹道:“大人,说是刑部主事王正送了些物件答谢,正在后门口放着呢,您得去瞧一趟。”
仲廷玉顿觉意外。
幽竹虽为丫鬟,但头脑聪慧,性子沉稳,平日里这些事都处理的很好。
也不知今儿倒是送了什么物件,让幽竹都没了法子。
仲廷玉淡淡的应了一声,便跟在幽竹后头,转出了内宅。
轿子里的美人被无端的晾了大半个时辰,早已怨怒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