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林轩回了神,重新宁定。
苦笑着摇摇头,暗叹自身失了仪态。
回廊尽头的拱门,窜出来一位锦袍华服的监生,也是年纪不大,抱着一骡子书和衣物。
一面跑一面喊。
“杨桃!杨桃!”
青衫少年接着转头应了一声:“吴连,怎么啦?”
吴连哭丧着脸:“胡胖子的兄弟占了我的床铺。”
那被唤做杨桃的少年不屑一顾:“我当何事,换房即可,哪里不都一样,大丈夫当不拘小节,莫要因为此等小事伤了和气。”
吴连一怔,面露疑色:“胡胖子也占了你的床铺,将你的东西都丢到屋外了。”
杨桃万分恼怒的卷了袖子朝着吴连的方向急走。
“无良胖子,乘人之危,忒阴损。”
吴连神色鄙夷,“不是说莫要因小失大么。”
杨桃又走了两步,却被人拉了衣角,举步难行。
白衣少年淬玉一样的脸上,一双凤眸沉着冷清。
“你先等等,”又朝向吴连,“那胡监生为何如此。”
吴连正欲开口,却被杨桃抢了先。
“定是因为要与你同屋而住,”杨桃气道,“初入国子监时,那胖子就曾因你而挑衅,被我撵了出去,没想到今日却如此大胆。”
吴连点头,“确实如此,胡胖子满面横肉,恐恶心着我玉弟弟。”
杨桃冷视吴连,“你也是够恶心的。”
白衣少年黑眸含笑,峨眉浅弯,“那我与你同去。”
语毕,也学着杨桃方才的样子挽了挽袖子。
林轩不自觉的发笑,没继续听,静步离开。
未料隔日便与这三人在崇志堂内撞个正着。
杨桃正与直讲研论经术。
白衣少年同吴连并坐,吴连脑缠白布,满眼凄切。
那白衣少年轻声道:“还疼么。”
吴连吸吸鼻子道,
“疼的紧,谁晓得你们二人挽袖赤膊,竟是去收拾东西的,我与那胡胖子大战好几回合,眼珠子都要打冒出来了,回头见杨桃正叉腰训话,简直气的半死。”
白衣少年道:“我未收拾衣物,只是去点火罢了。”
吴连惊悸:“胡胖子床上那火是你点的啊……我还当时胡胖子欺负弱小,遭了天谴呢。”
林轩听见‘点火’不由得蹙了眉,却还是忍俊不禁。
转而听杨桃与直讲对谈,只觉其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甚有风骨。
于是侧身问身边主簿,杨桃乡试考了多少。
主簿道:“回大人,杨桃乃乡试第二名,是极优秀的举监。”
林轩点头,微微一笑,接着问:“此等明珠,果然是精光熠熠,且不知那乡试的第一名,入监与否呢。”
主簿回笑道:“正是那杨桃身后,粉装玉琢的少年郎。”
而后又继续道:“此人一手妙笔生花的好文章,实为罕见。”
林轩一滞,只听直讲洪声道:“祭酒大人,有失远迎。”
众生一听,纷纷行礼。
那三人也是起身鞠躬,吴连也没忘了抬手捂紧白布,恐其突然落下,现了眼。
林轩寒暄了几句,正欲离去,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一句。
“你便是此次解元?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抱拳作揖,黑眸惑心。
“学生仲廷玉,见过祭酒大人。”
第三十三章:密谋
御书房。
跪在外殿的御前侍卫,毕恭毕敬。
桌案一叠折子后,龙颜微躁,手里摆弄着一只精巧的簪子,不禁一声冷哼。
张顺在旁边伺候着,习惯了似的。
“回皇上,那两个人已经交到了督察御史府上,于今日带入大学士府。”
皇上头也不抬,继续摆弄簪子,“不必再查下去了。”
话说皇上在林轩被害之后,便动了彻查吏部尚书的心思。
虽时隔数年,但靠着谋取夺位的皇上,现在想要彻查一个人,也是只需几日。
即便那人的手段再利落干净。
短短三日,吏部尚书的罪行却是三页纸也写不完。
皇上心里也很是恼火。
自己登基后是懈怠了,不知这仲廷玉竟是这样的胆大包天。
光是瞟了一眼,每一条都是罪责致死。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不想杀他的。
终在听了那两个人的供词后,心生一计。
本来犹豫着仲廷玉党羽丰厚,恐难撼动。
但杨桃却是最好的利剑。
眼下杨桃忠仁之名传遍天下,只要他开口,仲廷玉自然是祸国奸佞,举国讨之。
如此,杨桃便是那挑将落马的红缨枪,彻底断了他当官的念。
自己则运筹帷幄,等待忍耐,使他能安于后宫,日日相伴。
查到这里,已经足够。
张顺依旧的低眉顺目。
那侍卫抬眼片刻,又垂下眼去。
“是。”
皇上挥了挥手,示意其退下。
顺手把昨日未来得及看完的那几页密奏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皇上的心情颇好。
“他来了以后,朕该送他赏赐些什么,送些女戒妇德之类的书打发时间?”
张顺一听,忙躬身哄皇上开心:“皇上的赏赐,那肯定是什么都好。”
皇上又嘴角噙了一丝邪笑,“是么,那就多送几个这样的小簪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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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里,烛光氤氲。
吏部侍郎见了仲廷玉,眼露凄切,语言间竟也有些不利索了。
“大人……内阁大学士携数位权重老臣夜访杨府,怕是……怕是……”
仲廷玉眼似寒灯,
“你官高至此,竟如此不经事。”
“……大人得信儿了?。”
仲廷玉温言道:“拉杨桃入伙,这些老家伙手段不过如此。”
吏部侍郎一惊,须臾后,面露喜色。
“难不成,大人已经决胜千里。”
仲廷玉道:“没有。”
吏部侍郎双眼重新晦暗下去。
“看此次的阵势,怕是要天雷地火。”
仲廷玉淡淡舒眉,
“便是有万钧雷霆下来,也是我首当其冲,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吏部侍郎静默半晌,拱手道,
“杨桃此番蓟州一役口碑极佳,朝野称赞,民众拥戴,他若此时结党聚众,恐不同以往般空逞口舌之快,不如…………”
灯芯摇曳,映的吏部侍郎面容蜜黄,些微的揉出了些狞色来。
“一不做二不休,趁其立足未稳,杀之而后快。虽为下策,但也有一石二鸟之效,既杀一儆百,震慑敌心,也是快刀斩乱麻,解燃眉之急。而后,虽大人将居风口浪尖,但此等重案均交大理寺断案,大理寺卿也是自己人,到时候定是无凭无据,随便拉个替死鬼帮大人脱身了事。”
仲廷玉低头看了吏部侍郎许久,眸子里越发的流了些阴冷的笑意出来。
吏部侍郎见此光景,只想着那沾毒的曼珠牡丹,是何等的妖娆致命。
只听仲廷玉音若寒冰。
“那依你的意思,是该如何动手呢?”
吏部侍郎觉得不对劲,但也猜不出那其中端倪。
抬手擦了发髻冷汗,吏部侍郎忙垂了眼随便盯了一处道:
“…………用毒未免太过张扬了些,不如……备几名快刀手,造个强盗误入大学士府……杨大人惨遭贼弑……”
话音未落,仲廷玉冷笑出声。
“亏你跟了我这么久,竟想出这样蠢的法子来。”
吏部侍郎神色极尴,
“……下官愚钝,愿闻大人高见。”
“扮贼戮官遭人耻笑,怎比得推瓶入腹来的更为隐蔽。”
吏部侍郎心头一悸,立刻上了一层的皮疹。
仲廷玉却没看见似的,柔声细语。
“以瓷瓶从后面整只没入体内,隔着皮肉,循序渐进,推入腹内,在以小锤击之,碎瓷锋利,嵌入肉里,到时候内脏尽碎,而体外却无一丝一毫的伤口,辨不出死因,说不定是杨大人隐疾在身,暴毙而亡呢。”
密室一时间悄无声息。
吏部尚书听的毛骨悚然,额上冷汗沁出,一滴滴落到衣襟上,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仲廷玉面无表情。
“你若敢擅自动手,当心我如法炮制。”
吏部侍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委顿在地。
“……大人……下官再也不敢了……”
仲廷玉叹了口气:“你一心护我,我岂会不知,可那杨桃,却是……死不得的。”
银月高悬,碎星点点。
尚书府内隐隐的两个身影。
两个小丫头绿衫飘动,约莫十五六岁的摸样。
月光照下来,即便在黑暗了,一双眸子也是清澈明亮。
“姐姐,大人回来了么?”
另一个打了呵欠道:“回来了,没见着幽竹姐姐么,我刚在前院儿撞见她,她从书房出来,想必大人又要熬夜读书了。”
“哎呀,今儿个是我当班儿,我得过去瞅瞅。”
“甭去了,幽竹姐姐发了话,叫大家伙都去睡,她陪着大人,你去歇着罢。”
两个人提了灯徐徐的走,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姐姐,我今天路过绽雪坊,听见那卖声的歌妓唱小曲儿,真是好听的紧。”
“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听的曲儿,无非是些靡靡之音,为了糊弄那些男人罢了。”
“这个曲儿可不是个寻常曲子,妹妹以前从未听过这样低回婉转的曲子,在绽雪坊外听了好一阵子,差点误了幽竹姐姐交付的差事。”
“听你这一说,我到心痒了,是个什么歌呢?”
“妹妹也不知道,但听了好久,就反反复复那几句词,也没个名字。”
“那你快唱上两句,我也省得在往绽雪坊跑一趟了。”
“姐姐莫闹,我哪唱的了这个。”
“快别害羞,这大晚上的,就咱们两个,谁还能笑你,再说你听了那么久,几句词而已,也差不了七分八分的。”
“我是真不成。”
“这样,你若唱了,我便将我那件鹅黄雪裙借你穿上一天。”
“……那我唱的不好,你别笑我。”
“我不笑,快唱罢。”
“……这么晚了,不会扰了大人读书吧。”
“瞧你这强怕狼后怕虎的萎相,都说了大人正与前院儿书房读书,这里离书房那么远,便是你嚎上半宿,大人也听不见呐。”
两个人停在了一处偏房,院内山石嶙峋,遮了月色,竟是于晦暗中透出了些许诡秘之气来。
小丫头笑的羞赧,低声浅唱。
吏部侍郎依旧的跪在地上,却恢复了些面色,
“大人,虽说是风雨欲来,但大人这些年在朝廷根基已深,杨桃若想拔了那参天大树,也是有心无力,大家同舟而渡,断不会坐视不管的。”
仲廷玉静默不语。
面儿上无一份犹疑,反而早就下定了决心般的神态自若。
吏部侍郎继续道:“在朝廷上为官多年,又有几个干净的,即便杨桃敢应,也无第二个人敢应。下官已经得到了夜访杨府的名单,上面的人,想抓他们的把柄还不容易……”
仲廷玉只道:“从地上起来吧。”
吏部侍郎只手撑地,意欲起身却因腿软而重新敦坐地上。
仲廷玉见状搭了一把手。
吏部侍郎心头一荡,眼眶发红。
官场沉浮,这些年,也多亏尚书大人提拔。
想着想着,忘了方才的事一般,言语便不那么局促了。
“大人,下官斗胆,莫要因为那同窗旧谊…… ”
“此事不必多说,我心里自有分寸,你们各司其责,莫要武断对抗。”
“可是杨桃与大人这般敌对……”
仲廷玉略一挥手,不欲听他再说。
正欲走,却听外面曲调阵阵。
春深梦长,更鼓一声一声的敲,伴奏一样。
密室内灯火阑珊。
密室外歌声如慕如诉。
吏部侍郎怔怔的听了半天,
“莫非…………是越人歌。”
转眼去瞧仲廷玉。
背影却是动也不动。
白月长衫沉滞着,宛若死寂的影,
头上的红玉簪,鲜艳的几欲滴出血来。
繁华梦逝尽,风流付沧桑
回头看来,那一句,最是冷漠的嘲讽。
吏部侍郎慢慢的垂了眼,瞧见地上碎成一块块的茶瓷,
和大片的茶水渍。
那惨白的影被人射落一般,倏地垂坠下去。
吏部侍郎忙将人扶住。
“大人!”
晓风残月,倦鸟独飞。
小丫头的声音在那静谧的黑里,居然分外的动人心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三十四章:报应
春色尽,金銮殿上。
殿外雨水绵密,已经整整下了两天两夜。
天地间一片水墨似的混沌。
吏部尚书因病在家呆了几日后,终于与今日早朝。
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的病恹恹的。
雨水微湿了他的脸,淬玉一般的。
仲廷玉不理会上来嘘寒问暖的大臣,径直走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雕塑一样。
最前面的男人,身姿挺拔,青丝网,玉绶环,看那样式,似乎与当日林轩的朝服相似。
或许就是同一种。
莫不是,杨桃这大学士已然位极人臣,成了首辅。
那真可喜可贺。
三日闭门不问朝事,未料屋外的翻天覆地。
杨桃居功至伟,皇上嘉奖,众星拱月,人气极盛。
眼前他正与身边的一位大学士轻声交谈,或凝神冥思,或侧头低语。
即便是眼睛无意间的扫过这里,
也当没看见似的。
仲廷玉将手收在衣袖里,盯着那个与杨桃说话的大学士,心声恶意。
但下一刻,便自觉发笑。
这习惯,到了是改不掉了。
刚踏进殿内的吏部侍郎一脸心事,见了仲廷玉,立即心急如焚上来,逮了其身边的空位,耳语了半晌。
仲廷玉神色如水,毫无反应。
吏部侍郎只当他心中自由乾坤,也不予细想。
帝王莅临,百官朝拜。
杨桃上前表奏,殿内万籁寂静。
“臣杨桃,现以吏部尚书仲廷玉结党祸民十大罪,为皇上陈之。”
仲廷玉眼见着杨桃的官服,红的格外醒目。
想着稚龄时与杨桃一起看状元及第,
那满街的红飘纸也是这般红的血脉喷张。
那时杨桃流着鼻涕,站在花丛里看的呆了,手里的草都不觉掉了地。
“那是什么官儿?”
“可能是状元郎。“
“我能做的否?“
“能吧。”
“忒气派,倒时我与你一同骑马。”
“好。”
待杨桃日后高中状元时,自己却只能收拾了行李去个小衙门报到。
隔日新科状元游街,那真是十里桃花,极尽荣耀。
那时仲廷玉光想着早些办完差事,好去街上观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