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您这是在哭么?”身边的人的音色轻若柳丝。
“屁股忒疼。”
“杨大人,该喊疼的当是下官吧。”
杨桃猛的从褥子里抬起脸,侧头望着仲廷玉“你不是挨了军棍么?怎么你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
仲廷玉侧脸躺在床榻,苍白的肌肤染了些许微红,隐隐的那几分艳色,让杨桃不由得晃神了。
只见他略弯了一双凤眼,道“是啊。”
杨桃惊觉:“啊?那我才挨了三十大板,怎给打成这样,你那几百,竟然毫发无损。”
仲廷玉挑挑眉“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几百军棍,不是您醉酒那夜赏给下官的么。”
杨桃呆了一下,翻了翻眼睛,又重新难过的趴在被子里,甚至觉得此举不能宣泄,还抓了被角过来咬,就差小媳妇一样流下几滴眼泪来。
还想自己白日里跟自家老奴说什么军棍粗大,真是恨不得一头闷死在被子里。
仲廷玉继续道:“杨大人,想什么呢。”
杨桃埋在被子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沉:“本官正伤心呢。”
“伤心?”
“这叫我以后如何在朝廷上骂你啊?”
仲廷玉浅笑“骂就是了,大人昨日不是也骂的很尽兴么。”
被子里的声音掺了些许怒气“那怎么行,你如此待我,我还骂你,岂不成了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没等仲廷玉问,被子里的声音继续道“想想就觉得疼,你都忍着,我对不住你。”
仲廷玉听了这番语无伦次的自责,静默不语,盯着眼前的纱帐,倒有些惘然了。
第二十章:同行
“我以后当心平气和,遇事讲道理,管住自己的脾气,不能肆意骂你。”杨桃又道。
仲廷玉听见那个‘骂你’而不是‘骂人’不由得弯了唇角。
杨桃继续絮叨了一会,听闻窗外更鼓阵阵,便闭了嘴凝神想了下,微蹙了眉。
“我得回去了。”
说罢便起身穿衣服。
仲廷玉趴在床上,细长的指头幽幽的攥了杨桃的衣袖,又蓦地松开了。
杨桃一愣,“怎么了?”
“没事。”
杨桃回头继续整理衣服。
平日里都是丫头帮着整理,此时就觉得繁琐起来,怎样的弄不平整,皱巴巴的非常不雅。
但杨桃也不急,就站在那里磨蹭,心里想着多呆一会儿也好。
“杨大人可是要赶回去换朝服早朝么。”身后的声音温软如玉。
杨桃低头系银带“恩,马上就要五更早朝,我现在又做不了轿子,怕步行耽搁上朝的时间,还是提前些稳妥。”
“那下官同大人回家换朝服,再一起上朝如何。”仲廷玉起身披了薄衫“下官也不能坐轿子。”
“好啊!”杨桃大喜,连忙把衣服穿好了“我正愁上朝路远,形影单调,这样一来,两个人刚好是个伴儿。”
仲廷玉浅笑“那劳大人稍等。”
天色晦暗不堪,孤星暗淡着,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仲廷玉下床意欲出门,走了两步,只觉腰肢酸痛至极,微微蹙眉,无奈缓步出门。
不多久,便由丫头们伺候着洗漱干净,换了朝服跟杨桃一起出门。
从杨府到仲府,约莫是半个时辰的路程。
天降浓雾,纱帘子一样,遮天蔽日。
团领衫,花犀带,露出来的白纱领子配上大红的官服,仲廷玉收拾的神清气爽,整个人更显娇艳夺目。
杨桃蓬头垢面的走在旁边,全然不觉得羞,双手拢在袖儿里,也是精神熠熠。
有那早起的百姓见了这一对儿,都无一例外的对仲廷玉惊为天人,对杨桃难以理解。
杨桃沉浸在莫名的喜悦里,腰杆直溜溜的,见谁朝自己撇嘴,还要瞠目恐吓一下。
仲廷玉走了一会,突然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怎么了?”杨桃道。
仲廷玉不语,脸白的跟纸一样,光伸了一根手指头指着前方。
杨桃循迹望去,但见薄雾之中,隐隐的浮过来一团黑色的影子。
待更近了些,便发现一个毛茸茸的畜生迎面而来。
杨桃也觉得毛骨悚然,看那样子,似乎是条恶狗。
“如何是好?”仲廷玉的声音难以掩饰的不安。
杨桃突然想起,仲廷玉打小就怕狗。
当年杨桃出去玩,被狗追着撵,后来终是跑不过,只能被狗咬了腚,鲜血淋漓的,屁股烂了好些日子,煞是恐怖。
当时仲廷玉在旁边吓傻了一样,最终落下个怕狗的毛病。
杨桃干干的咽了口水道:“别怕,有我呢,一般狗都爱咬我。”
语毕,那畜生似乎也发现了两人。
抬起的前腿悬在半空中,停了一下,落地时,便朝向杨桃爆发出一阵犬吠。
杨桃怒气冲天:“这畜生,还真选我了啊!”
仲廷玉紧紧的攥了手:“他怕是闻见你身上的血腥味了罢,你的伤还没好。”
杨桃朝着远离仲廷玉的方向挪了挪,
“是祸躲不过,反正我也伤的不轻,不差这一口,只叹人生如戏,这戏为何偏偏要演在屁股上,令人挠头。倒是你,站着别动,居我的经验,狗比较喜欢咬跑掉的人。”
仲廷玉眼见着那狗朝杨桃狂奔,吓的面色惨白,正欲去拉杨桃,却发现杨桃已经挪出离自己数尺之远,正立在一边,怒发冲冠,咬着牙,一副要上去对咬的模样。
那狗跑道杨桃脚边,停下来嗅了嗅。
杨桃光想着自己不能动,一动就要被咬。
正值这个空挡那狗抬腿一泡热乎乎的狗尿,就浇到了杨桃的靴面儿上。
杨桃的脸瞬时就黑的跟锅底一样。
“唾!你这无知的蠢物!”
那狗也听不出其中怨恨,尿完了,满足的摇摇尾巴,很快就又没了影儿。
被浸透的靴子在微寒的天气里热气腾腾。
仲廷玉在一边儿强忍了笑,开口道:“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杨桃气的浑身哆嗦:“想笑,笑便是,憋着干嘛。”
仲廷玉忙收了笑意道:“别气了,我们快些走,到你府上换掉即可。”
杨桃答应了一声,拖着一只湿淋淋的靴子往府上赶。
敲开了府上大门,那老仆低着头,一路小跑出来,见到杨桃朝其面长呼出一口浊气。
“少爷,你可回来了,老奴惦记了一整晚。”
杨桃面色恶寒,几欲晕厥过去。
那老仆又看了看仲廷玉,面露喜色“少爷昨晚儿上又在您炕上睡的?”
见仲廷玉语塞,杨桃火冒三丈“呆头!闭嘴!”
那老奴一缩脖,忙跟着杨桃身后灰溜溜的进府,走了没几步,边发现杨桃的靴子湿了,还有股子浓重的骚气,不由得脸皮一沉。
“少爷,你尿裤子啦?”
杨桃猛一回头,指着老奴的鼻子“再多一句嘴,我立刻逐你出门。”
那老仆一听,眼泪挂了满脸,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少爷,老奴知错,老奴知错。”
杨桃疲于跟那老仆置气,挥挥手道:“你下去,我要换朝服上朝。”
几个下人从侧厅绕进来,端了银盆,伺候杨桃舆洗。
仲廷玉在大厅候着,打量着这个简朴的大学士府。
零星的几个下人,虽都跟在杨桃身边,但眼睛全长在了这位极为俊俏的大官儿身上。
天色已然全亮,时辰不早,杨桃收拾整齐,又跟仲廷玉两人一起早朝。
朝钟响,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而入。
有两个人并排走在中间,其余的大臣全都绕着道儿走。
杨桃有些纳闷。
平日里仲廷玉身边的人都哗呼啦啦围一群,今儿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而且大多数都是先靠过来,一看见旁边的人是杨桃,就礼貌的笑笑然后疾步离开。
仲廷玉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只顾着心里想事,苍白的脸上不由得生出一丝冷来。
杨桃脑子里空空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跟林轩看了个对眼。
林轩似乎也刚瞧见杨桃,愣了一下,转而沉着脸过来,拉着杨桃的袖子,将其从仲廷玉身边拽走了。
杨桃有些不乐意,想老师也太过小心眼儿了,不该因其自己总挨仲廷玉的整,就限制其他官员跟仲廷玉正常交往。
但嘴上杨桃也不好说,只得悻悻的跟着林轩离开。
但也没忘了回头跟仲廷玉无声的表示自己是被强行带走的。
只可惜杨桃回头的时候,仲廷玉的身影已经完全淹没在一帮大臣的后脑勺里。
杨桃气愤的回头,甩袖过了金水桥。
自己前脚离开,后脚就一群人上去献媚,乌泱泱的,成何体统!
正气着,却听一边的林轩开了口“你为何与吏部尚书同行?”
杨桃侧头,脸上余怒未消:“同为受刑之人,无轿而成伴。”
林轩面露不悦,也疲于废话,就冷冷的直入主题:“苏雪尘死了。”
杨桃身子一僵,顿时消了气儿。
“怎么死了?”
林轩拧紧了眉,“说是半路遭了强盗,可我总觉此事怪谲,通往边城一路城镇密集,鲜有荒蛮之地,可苏雪尘偏偏绕了远,跑到兖州那种山贼出没的地方,明摆着送死,要真有其因也就罢了,就怕有人从中做隙。”
杨桃不语,悲切之心油然而生,想自己因受刑,而未能送君把酒当关,先前一起信步徜徉,竟是最后一面,只叹人生如戏,一位俊才就这样葬身荒野了。
见杨桃神色颓然,林轩摇了摇头道:“人死不能复生,当专注应付眼前状况,莫让死人拖累了活人。”
杨桃猛的抬头“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轩道:“你小心些便是了,我只怕,这事乃人为所致,小人利用此事再生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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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龙颜微沉。
“皇上,事到如今,边疆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当早做了解。”一位内阁大臣道。
皇上合上奏章,轻叹了口气“以众位爱卿之见,当派谁去?”
众臣不语,只管低头立着,谁也不想做这种得罪人的缺德事。
皇上见林轩心事重重,音色冷清:“首辅,你意下如何?”
林轩拱手道:“臣愚钝,无合适人选。”
皇上又转头去看仲廷玉,张开了嘴,又闭上了,不自觉的盯着看了好一会。
没人敢仰着头盯着皇上看,大家只觉得皇上又开始生气,便更不敢说话了。
仲廷玉低着头,虽表面镇定自若,内心也只觉如履薄冰。
即便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皇上,既然众臣都无意见,不如按林首辅先前的计策实行。”
皇上回过神,看了说话的那臣子一眼。
听了那人说话,仲廷玉眼底一沉,目光凌厉
备好的剑方才出鞘。
第二十一章:失策
只见那臣子不慌不忙:“以臣之见,精通兵法之人也早已下放到各处守城,毛总兵功绩显赫,声震边疆,且麾下良将富足,借于边城一用,乃全宜之策。”
林轩抬眼瞄了那臣子一眼,只觉面生,也便没起什么异心。
杨桃光顾着低头想苏雪尘,神色些微的流出些凄切来。
有几个人陆续站出来附和,说了些附庸之词,也是毫无新意。
皇上蹙了眉,默不作声。
刑部侍郎站出来道:“皇上,就苏雪臣一事,臣有本奏。”
皇上沉声道:“呈上来。”
身边的公公忙麻利的从侧旁转过来,猫着腰一路轻声轻脚,接过了奏章,又毕恭毕敬的双手呈给皇上。
皇上翻开缎面,脸色愈加阴沉。
刑部侍郎屏息站着,手心冷汗涔涔。
大殿里的气氛几欲凝固,一滩死水般的寂静。
皇上缓缓翻动奏章的声音,却似这死水地下的漩涡,随时能掀起惊涛骇浪。
翻到最后一页,皇上捏出来那张沾血的纸张,勃然大怒。
龙案一震,犹如晴天霹雳。
“天子眼下敢杀朝廷命官,简直无法无天!”
众臣一听皇上发火,跪地的声响接连不断。
林轩心跳如鼓,深知事态严重。
皇上生性多疑,刚愎自用。
这等自行诛杀朝廷命官的事,对皇上而言属于触犯皇权。
天底之下,试问除了皇上,谁还掌握臣子的生杀大权,胆敢越粗代庖,难不成也想当皇上么?
这等重罪,又不知会多少人将血溅菜市,满门抄斩。
“皇上息怒,臣只是发现了这血书,不敢隐瞒,但至于何人,望皇上恕臣愚钝。”刑部侍郎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皇上猛的起身,与案前焦躁转身。
“给朕查!查不出来,就给朕滚!”
仲廷玉眼底冷极而毒,却不流出一分一毫“皇上,微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桃一凛,下意识看了林轩一眼,正巧与林轩四目相对。
林轩满眼担忧。
“说!”皇上怒气未消。
仲廷玉镇定自若:“皇上,臣之拙见,人死不能对症,又无处可寻行凶者,况且这事如若真不是强盗所为,定是政敌所致,皇上交到下面去查,恐怕会遭幕后指使暗中操作,无限期搁置或嫁祸他人。”
皇上烦躁道:“那该如何?”
仲廷玉淡淡道:“臣以为,杀苏雪尘之人,定是有利与己。”
此言一出,林轩顿时面色惨白。
皇上沉思半刻,面色青黑。
“你以为呢?”
仲廷玉毫不犹豫道:“恕臣愚钝。”
众臣哗然。
杨桃也颇为吃惊,本以为仲廷玉又是瞧谁不顺眼,借刀杀人,如今看来,似乎真的只是给皇上个意见而已。
皇上转头问杨桃。
“以卿之见呢?”
杨桃拱手道:“皇上,恕臣斗胆,臣与苏雪尘私交颇好,欲观其遗笔,兴许有助。”
皇上挥手:“准。”
侧旁的太监又上前极为恭敬的取了血纸,转身下来递给杨桃。
薄薄的一页纸拿在手里,上面大都被血浸的模糊,只能隐约的看清几个‘他人欲加害于我’的字。
杨桃浑身发冷,“皇上,这似乎不是苏雪尘的字迹。”
大殿里一派死寂。
杨桃的话掷地有声,“皇上明察,臣恐此事有诈。”
刑部侍郎和先前支持林轩的臣子,不约而同的瑟瑟发抖。
吏部侍郎反应极快:“臣以为,苏雪尘执笔之时,定是千钧一发,慌乱下,字迹可能较平日里潦草。”
杨桃转头,厉声喝道:“字迹再潦草,也不至于变成另一种字体,你意欲混淆是非,是何居心!”
吏部侍郎颤声道:“臣万死,还请皇上明鉴,臣绝无混淆之意。”
仲廷玉不慌不忙道:“不知杨大人方才用了‘似乎’两字,又是如何呢?”
杨桃捏紧了血纸,正欲发怒,却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脸涨的通红,半天憋出来一句。
“……吏部尚书……所言极是……杨桃起初确实……确有些不确定。”
包括皇上在内,满朝文武的下巴都掉了。
林轩害怕都顾不得了,瞪着杨桃,眼眶欲裂。
杨桃赞成仲廷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更有些细心的臣子将早晨两人并肩而行联系到一起。
想着莫非杨桃也投靠了仲廷玉,那可就大势所趋,看来仲廷玉要位极人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