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上下扫看他一番,才稍稍敛了惊色,也不回答,冲过去就抱住他。
「哎哟!」男人给他冲得往后退了一步,「你家老头子老了,经不起你折腾。」
「哼!」谁折腾谁啊,色老头。
点点的帽子随之给脱去,露出两只尖耳朵,男人轻轻摸着,还拿嘴轻咬:「怎么啦,一惊一咋的。」
「没什么,谁让你躲在这里不理人。」
李屹双眼一凝,定是没那么简单,这小东西又瞒着自己什么?
两人厮缠了会儿,点点才问:「那、那个有道士来过,姓林的也知道我是……那个什么了。」
「不是道士,是翼宁的客僚,有些门道,不过他说了你道行高深,他没办法。」
点点闻言,埋在男人胸前的脸竟隐隐现出哀色。
他哪有什么高深的道行,定是大哥留下的禁制,他如今半人半妖的怪模样,法力尽失,老爹怎么可能发觉不了。
之前他还心存侥幸,可是……
「怎么了?」李屹去捧他脸,点点却一径埋着,不愿抬起。
老爹清晨时托梦给他警示,让他回山。可他债还没还清呢,还有一年啊,还有一年啊!老爹好像有点生气,这老家伙
向来胡乱出牌,说不好会对老头儿不利,他这才急急过来探看李屹。
「哥哥。」
「嗯?」男人搂着身前的小妖精,其实关于这个毛点点,他还有很多疑惑,是否真的来还债,还的又是什么债,为何
在薄府出现,能停留多久,究竟是狐狸还是猫……但这些他竟然都能撇在一旁不去关心,他觉得不重要。
人生就是聚聚散散,他这三十多年早看惯。何况眼前便是一场巨祸,就算他能如愿逃脱,却也难免父子生离,父女天
涯。
只要这孩儿在身边就好。别的不敢说,他确确实实地感到,点点对他用了真情。也许薄府初遇,他还只是还他的债,
扮得文静乖巧,这会儿,真性情全都展露,不论是哪个面目,他都爱极。
或许他是太过自负,说出去平添笑话,人和妖,真情真爱。
但他李之容又有何惧之?他便是要和这小妖怪再逍遥个数十载,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嫌他这个凡夫俗子老弱病死。
「哥哥……」点点喃喃。
李屹牢牢圈住他,轻抚他后背:「我在这儿,在这儿。」
在男人的安慰下,点点才转了笑颜,却又厮缠着李屹陪他玩耍,哪怕对方有再多的公事处理,也一刻不愿与他分开。
李屹更确定有什么事情发生,点点平日里是懒洋洋只想睡觉,到了晚间精神勃发的小猫儿,也对那些杂耍玩意儿都不
怎么有兴致,这时大反常态,难道……
或是他本非凡人,能感应到未来的灾劫?
不过他并未点破,反而耐心地陪着点点,百依百顺。
是夜,点点却大打哈欠,早早入睡,男人心头疑惑,抱着熟睡的妖魅少年,凝思不绝。
夜半,只听窗门簌簌,一阵轻风,窗门突然洞开,李屹在风起时便已沉睡去,而点点却睁开双眼。
他腾地从男人怀里坐起,转脸看向窗外,一只遍身白羽的鸟儿飞入,停在床边,开口便是人语,这是狐狸老爹的信使
:「小点,泄露仙机,速速回山。」
「债还没还清,尚有一年。」点点抿唇。
鸟儿却未再说话,静静呆立,就在点点以为老爹被他说服时,却听得一声长叹:「如今不是我欠这李家的债,是他欠
我的了。」
点点一怔。
声音转得威严:「当日你选这浪荡财主,只为债期仅两年,还完即可脱身,如今砌词又为何来?你是我最有天分的孩
儿,却对区区凡夫动了情性,哼。」
点点紧紧咬住牙,两支尖耳朵微微颤动,眼中碧光湛然,显是情绪波动。
冷冷的却又带了阴柔的声音钻入点点耳朵:「难道不是李家欠了我的?」
点点睫毛翼动,双唇微颤,胸臆难平,欠来欠去,都只为了你!你欠债时,我们做儿子的舍了肉身舍了一切要给你还
,只为你欠债累累,引来天劫!这时只让你宽限两年也不容情,就算你生了我又如何,又如何!
他被中的手指甲暴长一寸,却在积威下硬忍不发。
鸟儿似有所觉,翅膀扇动,阴柔的声音带了晒笑:「怎么,小点有话跟爹说?」
「是!」点点定定看向白鸟闪着幽光的眼睛,仿似盯着那个道行无比高深,性情多变,无情蛮横风流放荡的老狐狸。
「我是动了情,那又如何,这个人对我好,知道我是妖怪,也不离不弃,我骗他在前,他也不计较。」他顿了顿,才
道,「我虽动情,但我会回山,只求再陪他一年,转瞬之事。求……」求字说了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你这性子倒真是野了。」声音冰冷。
点点反正豁出去了,立即接口:「我一介小猫还比不上您。」比不上你天上地下仙界魔地四处留情,说完,便蓄势以
待,等着老爹发作。
果然,鸟儿浑身轻颤,想来千里外的狐狸老爹更是怒不可遏,白鸟倏地腾空,直飞到点点面前,大喝:「你是猫?逆
子!逆子!」
喝完却又带了悲怆苦楚:「我生你容易吗?你便改了这个天,你也是我的骨血,是我白想想的儿子,是狐,非猫!」
点点扭过头不睬狂躁暴怒的老爹。
又来了,又要说生养惨痛史了,要不是看在这生养的恩情,谁甘愿给你还债。
半晌,飞在半空的鸟儿才平息了怒气,又飞回床沿,声音沉凝:「胡点点,三天内回山,否则你老子拿你的老头子开
刀。」言毕,白鸟转瞬而逝,窗也随之紧闭,似乎适才的一切都是梦魇。
点点呆呆地坐着,看向身边始终沉睡的男人,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嘴唇,眉毛。
怎么办,老头儿?
连一年都不给我。
而与此同时,万里之外,一处神秘幽远的奇峻山脉,山巅终年积雪,遍地银白,唯有一处绝壁苍翠欲滴,其间暗藏一
处洞穴,别有天地。
洞中,身着黑袍的俊伟青年正是虎威威,此时他面向洞内略略垂首。
只听到一声幽叹响起,音质阴柔,声调婉转,声落后,暗含轻愁的余韵还飘散在空中引人遐思。
「父亲,您不要生气,小点不懂事。」虎威威安慰道。
「唉,我要生你们几个的气啊,还不早下去找阎老五了?」声音带了哀怨。
虎威威双眉微蹙,据他所知,他家这位白老爹和十殿阎王中的第五殿阎罗三千年前就颇有些纠缠。
「那——不如让小点再等一年回山……」
「老大你也糊涂了?李家大难在即,帮他们一把倒没什么,就怕小点误了天道修行。」
虎威威沉吟点头,小点虽然调皮,却热情纯挚,老爹的猜想确实大有可能。
洞中安静了一刻,白想想幽幽的声音才又响起:「小点说话也太伤人了。」
虎威威不作声,暗道,这老爹又演苦情戏。
「威威,你说,小点是不是存心气我?若说你还惦念你的虎王亲爹,我也就认了,可小点那个臭没本事的死猫妖老子
有什么好?他竟然还要姓毛!他宁愿做猫,唉!」
虎威威深知老爹脾性,闻言立时跪下:「儿子只知道您是我父亲。」
显然他这话说到白想想心坎上了,说话间又充满威严:「你即刻下山,护送小点回来,不得有误。」
李屹起床后便发现点点两眼无神,细看竟似哭过,他心内更觉不妥。世间事便是如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此时
此刻,李屹再不容点点身上有什么事故发生。
他在言语间小心试探,点点却装得无事人一般,只是跟前日一般,半刻不能和自己分离,在旁人不看他的时候,便会
流露隐隐的愁虑。
究竟何事?难道他还担心翼宁会为难他?或是失去法力忧心?这么想着他便不露痕迹地宽慰起点点。
点点能看出男人在小心翼翼试探自己,安慰自己,他很想表现得更开心更自然,可就是做不到。
本来还有一年,他总觉得还有很长时间,老头儿对自己好,自己也要加倍对老头儿好,让他称心如意,对他百依百顺
,不挠他,不给他施法,那么再过上一年,自己回山修行也许就能安心了。可为什么这么点时间都不给他?
他知道,他是没办法不走的,且不说他如今法力尽失,就算法力在又能抗过那只老狐狸?恨又有什么用?回山修行个
几百年,等斗得过老狐狸时,老头儿早投过几回胎了,还能记得自己吗?
窝在男人怀里的点点突然抬起头:「你会不会忘记我啊。」
男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认真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这小妖怪的烦恼了,毕竟点点是成精的妖,活上千年不在
话下,自己可是一介凡夫啊。
他伸手摸着点点的耳朵,悠然却坚定地道:「若是你哥哥成了白发老头儿,先去地府投胎,也不喝孟婆汤,一直记得
你。」
「哇——」点点突然大哭,「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可是,便是老爹也难办到吧?哭着发泄着的点点浑身发颤
。
男人忙不迭哄劝,心道,这小妖怪虽是活了数百年,却真还是个孩子,悟不透生死,不过,他转念又想,难道自己就
能参透吗?虽然他一向秉承及时行乐之道,但真到那日,他又能放得开这孩儿么?
哭出来以后,点点倒好些了,哼哼唧唧地抽着短气儿,就着男人的衣襟抹眼泪,顺势还挪挪屁股,大尾巴也跟着挪动
,擦着男人的大腿,李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不过他还有很多事急待解决,也不能再耽搁,便抱着身上的小东西站起来:「乖乖吃饭,愿意和我一起就跟来。」
点点不说话,牵着男人的衣角,默默陪他一起处理事务,片刻不离。
既然,要分开,就这夜吧。
点点看着男人跟很多不同的人说话,表情有时严肃,有时嘻笑,有时深沉;看他伏案疾书,还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
啦,他并不确切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觉得他的老头儿原来这么能干啊。
做人也很不简单,要会很多事情才行。
如果自己离开,老头儿你就再找一个,我不怪你。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却差点又要哭出来。
晚间,浓情蜜意不在话下,点点死命地去记住一切,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所有一切,索要能要到的所有。
便是被弄得要昏过去,却还要求再战,两条腿缠着男人的腰呢喃着:「还要,来……老头……我要……」
以李屹这般的精力,也大呼吃不消,身下狠狠冲刺,嘴里笑道:「你要把你哥哥榨干呢?」不过笑着的同时,眼里却
全无笑意,相反多了层深藏的忧虑。
也不知何时,两人交缠着睡去,男人睡得很熟,点点轻轻坐起,腰还是很酸,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男人,很厉害哦
。
他要走了。
点点紧紧咬住嘴唇,头上两只尖耳不断翼动,他不想走。
他趴到男人身上,心想,老头儿若是醒过来,我就不走了。他一滴泪落下,沿着李屹的颈脖流下。可是男人只是翻了
个身,依旧熟睡。
点点带着恼意,怎么不醒呢,等你明天醒过来,我就不在了。以后也看不到我了。
「喂,李之容,你醒来啊,你跟我说你不要我走,我就不走了,我就不走了。」什么也不再管。
他轻轻呢喃着,心里既希望男人醒过来跟他说,却又明白他没能力做到。可是只要他说了,他就敢豁出去,豁出去跟
老爹斗,大不了做回狐狸呗。在这个时候,他倒不再执着于是狐还是猫的症结。
可是,这一夜,男人睡得特别熟。
点点擦了眼泪,从尾巴上拔了一绺蓝色狐毛,放到枕边,然后轻轻在李屹唇上印下一吻,再不敢多看,戴上那顶皮帽
,披上男人的衣袍,毅然离去。
而当他最后一角衣袍离开青竹轩,床上熟睡的李屹蓦地睁开双眼。
他没去看门,也没去关心到底点点给他留了什么,只怔怔地望着帐顶,走了,也走了。
他突然很想掉眼泪,他轻轻摸着颈侧,那里有颗点点的泪水,虽然已经干了。这傻孩子,哭什么呢,人和妖,咱们有
那么一段便是奇缘了。
他默默张开紧握着的拳,掌心有些血痕,是自己掐的,不想让他走,很辛苦地忍耐。自己这儿风雨飘摇,圣旨一下,
若再来个道行高深的术士,凭小东西的能耐,真是不堪设想。
走吧,也好。也好。
他早就有料到此刻的,可惜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也不需要吧,自己一个凡夫俗子能给他什么呢?
李屹伸手,似乎想去抱什么,可是什么也抱不到,只有枕边那绺闪着蓝色光晕的狐毛,他拿到嘴边轻轻吻了下。
还有点点的味道,那刻李屹觉得胸膛剧痛,他怆然地笑了,酸涩无比的眼中终于滑下两行泪。
点点一个人走在黑路上,莫名地凄惶,没有法力,披着满是男人味道的袍子,他也不想走很快,走慢点的话,也许老
头儿会追来呢?
可惜后面始终没有人赶上,反倒前路上有等着他的大哥虎威威。
点点没说话,径直地往前走,既然大哥都来了,他只能回山了,老头儿……他心里烦躁异常,却不知如何发泄。
这时,身后传来虎威威的长叹声:「小点,何苦来哉?」
点点立定当地,眼泪扑簌簌下来,他举袖猛擦,才转过头来,忿忿地说:「我是没用,可他对我好,我就喜欢他。你
若是喜欢上别人和我也是没两样的!」
虎威威似是一怔,半晌,才微微蹙眉:「喜欢……又有多久?至多数十年,对你我,都只一瞬而已,眨眼间事啊!小
点,你修行还不够。」
点点本性调皮活泼,但性情却还温和,这时话锋格外凌厉:「修行要多高?跟老爹一样么?那我宁可不要。」说着的
同时,他已继续前行。
虎威威无奈,从后面一把揪住他,递给他一颗丸药:「服下吧,回复法力,父亲还等着。」
点点闻着药丸的味道便知道是有安神作用的,怕是服了就会不省人事,醒来已经在山中了。他默默看向李屹山庄的方
向,虽然什么也看不清,眼中酸涩,泪水却流不下来。
老头儿,别忘了毛点点。
也许真是眨眼间的事情,可我不会忘掉你的。
第九章
一年后 京城
这大半年,朝廷里出了大事,历经三朝权倾天下的薄斯然薄相爷倒台了!有人说是太子爷眼看着皇帝老子不行了,先
下手为强除掉权相;也有人说,是皇上为给儿子铺路才要先废了薄相。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俗话说得好,墙倒众
人推,才几个月,跟着薄相爷一起倒霉的官员是一茬又一茬,这三朝宰相的罪过也是越滚越大,最后,不但要抄家,
薄氏一门老小通通都要砍头。
唉,伴君如伴虎啊!
而皇帝下诏特设的诏狱里,薄氏本族人丁不旺,只有十数人,可他的外甥、内弟、连襟这些亲亲眷眷外加仆从侍妾却
被关押了数百人。
诏狱是归羽林军管辖,司狱秦百盛走了好些个门路才讨了这个肥缺,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果然,几个月下来,经
他再三敲打,斩获良多。
此刻,薄相唯一的亲外甥李屹正趴在小独间儿的土炕上,后背处衣袍上斑斑血迹。
在这暗无天日的狱中,他已度过了五个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更何况早有准备,他倒没什么不惯。
宅子、钱庄、田地和所有的买卖都被没收,这也在他意料中,他在皇帝下诏前给出家修行的妻子下了封休书,送她去
了外乡的庵堂。下人们尽皆遣散。女儿远嫁,儿子在太子身边甚得宠信。他了无牵挂。
自己在狱中,大约是林翼宁在外周旋的缘故,之前数月也未被刑讯,直到最近,司狱才渐渐变了脸,每隔几日总要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