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高墙的夕阳——青衫佛心
青衫佛心  发于:201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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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灯光忽然被遮住,一双粗糙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于是,清凉的茶水便顺着嘴流进如火的胃里。眯起眼,贺明已将杯子从我手里接过,小心翼翼地就在合适的高度,一口一口地喂给我。

不能自控地,从眼眶和鼻腔里涌出液体。孤身在外,远离家人的几年间,时时觉得在与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抗,然而疲惫过后,还必须永远以微笑示人,宣告坚强,每每历经冲突回首,却未找到来自另一个心灵的支撑。

幸亏此时胃里翻江倒海般上涌,我迅速冲向门口,推门冲向卫生间,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有眼泪滴落进杯中。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从身体里吐出,感觉轻飘飘的像浮在云雾中,但意识却不能如愿地失去。

贺明站在一旁轻拍着我的背,不时叹气自言自语:酒可真不是好东西。不能喝就少喝啊?

回到办公室,他与值班犯一起,又是兑水涮毛巾,又是泡淡茶,直到扶我重新躺在沙发上。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安静,我甚至没有力气看谁还待在这里。

经过一翻折腾,头脑清楚些却更疼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按在太阳穴上。

“我来吧。”随着轻轻的声音,温热的手指便轻轻抚上额头,轻轻地来回搓动。

我应该是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诧异于他毫无顾虑的直接和关切。毕竟,我还穿着警服,代表着与他对立的那个阶层。

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知放在何处,然后就闭上眼,任贺明略显粗糙的手指来来回回揉搓着。迷蒙中轻盈的身体摆脱了所有牵绊和束缚,象是飞翔在天际,迎面掠过轻柔的风,只要念头一动,一切目标均瞬间可以达到。我似乎又回到了一生留恋过的每个地方,那里分明有霞光,有夕阳,有笑脸……

睁开眼,只见贺明斜坐在沙发上,手还轻轻重重地为我按摩,许是专心用力,许是担心,他凑近我的脸,想看清我的反应和表情。与我猛一睁开的目光相对,他的脸竟飞快地红了,迅速垂下头。

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停滞般难熬,片刻,他才抬起头直视着我:“好点了?”眼神很复杂,根本看不透包含着什么。

我缓缓地将他的手指移到唇边,闻到了手心里干干净净的肥皂气息,喉间应该响起了低低的叹气吧。

没有再睁眼看贺明的表情,感觉手短暂的颤抖后,他就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

天突然就热了起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风扇昼夜不停地摇摆着,咯吱咯吱地仿佛透支体力般在喘息,看了心里更添几分焦躁。犯人们出入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规定,讲究点的勉强穿件背心,大多数回到号房就直接光了膀子,一群精赤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去去的情景挺冲击视觉的。

于是我有很多时候近距离地直视这些年青的躯体,恍然意识到除去身份的不同外,我们最大的相同之处。我一直不是一个坦然面对内心的人,即使不会因此汗颜,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心安理得。常常地,我会强迫自己艰难地移开视线,为战胜所谓本能虚弱地自许一下。

然而,对贺明我却做不到这些。贺明从来不在号房之外的地方裸露身体,即使是空气热得都要出汗,他也始终穿着监狱配发的半袖外衣,一幅心静自然凉的表情。

也许是那晚的举动带给了他震撼,他有意无意地躲避我,在我凝视的目光中,平静而淡定地交汇眼神,平静而淡定地转身离开,平静而淡定地融于监狱的高墙电网背景之中。

快下班时,被应付各种检查搅得头晕脑胀的我索性离开办公室,看人还没回来,就顺腿遛到训练间。

齐林已经走了,犯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闲聊,正坐在场地中央吆三喝四、骂骂咧咧的刑立群见我进来,迅速起身,指使着另外一个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犯人,“快快快,给指导员搬个椅子。”

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通过邢立群把各种要求、命令传达下去。毕竟,不可能每天就吃喝拉撒睡这类问题召集所有人开会吧。邢立群经过“号房”事件,似乎也变得非常乖巧,即便象我这样对阿谀奉承天生反感的人,在他的点头微笑中,也没觉出什么不自在来。

也许是心情不佳,我皱着眉摆摆手。抬眼处,贺明正一手转动笛子,和他的一个同乡低声说着什么。见我望过去,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低头摆弄竹笛。

让大家都下楼回号房休息,准备吃饭。我站在训练间中央,看他们一个挨一个走出门,低语着、轻笑着。虽然有很多时间我都与他们共同度过,但他们真正想些什么、关心什么我不了解,他们所承受的生存的压力我也并不能感同身受,仿佛油与水,不可浸润、无法渗透。

一种深刻的无奈瞬间笼罩在胸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宛如走上社会以来目睹和经历过的所有令我无助的事情一样,在我和贺明之间的这道沟壑,也许,凭我无足轻重的位置和力量,无法飞越。

贺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拖在队伍最后,就在快要跨出门时,他猛地回头朝目光涣散的我望过来,似乎想了一下,便垂着手向我走来。

按捺住呯呯的心跳,我笑着迎向他的目光。那晚宿醉的冲动将我置于一个类似赌徒的境地。只不过,这场赌博有一点模糊,有一丝隐约,有一些不公平。正是这种不平等,与我一生所坚持的原则相悖。我厌恶恃强凌弱、厌恶睥倪世间、厌恶居高临下。然而,我与贺明之间的距离岂是一次轻轻的触摸就能抚平?

“指导员,还不回家啊?”或许是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有些刺眼,贺明在抬头问我时,眯着眼、皱着眉。阳光照射下,他咧开的嘴、眯成线的眼睛,还有泛着光晕的肌肤,温暖而又平和,将几天来因有意无意躲避而生的尴尬渐渐消解。我注意到,他说话时又加上了“指导员”这个称呼。

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笛子,淡淡地问:“这玩意儿好吹吗?”

“不难,不过……吹好也不容易。”

我回忆着平日在电视或舞台上见过的情形,将两只手端在胸前试图比划。

贺明极快地扯过笛子,“我去洗洗,刚才……吹过。”

望着他的背影我苦笑着。

一会儿,他一边用力甩着笛子上的水一边从门口进来,说:“得等它干了才能吹。”

空旷的训练室只剩下我们两人,贺明走向窗边,把笛子在空中轻轻挥舞着,仿佛这样能让它更快些风干,不时还扭头朝我笑笑,我的目光开始朦胧起来。

“好了,你试试。”贺明递过笛子。

“这怎么试,你得教教我。”我笑着有些笨拙地把它放在唇边,手指胡乱堵住笛眼,一、两声诡异的音调便在房间里回响。

“嘿嘿”,他笑笑,站在我右侧,拉起我的手摆在应该的位置,“保持气流稳定,这是A。”

发出的音律并没有想像中的动听,只是卟卟地吹气声。

“算了,还是你来吧。”我苦笑着放弃。

贺明皱着眉看了我一阵,似乎在思索吹什么。然后,悠扬的《梁祝》便象流水般响起。

我对这曲子很熟悉。熟悉得能清晰分辨每个旋律所代表的意境,花香、鸟鸣、蝶舞,还是轰然开裂的墓冢……在灵动而跳跃的音符间,许多年前第一次对于爱情的感知被激发。与化蝶的悲壮相比,我更喜欢两小无猜的烂漫,喜欢十八相送的隽永。

侧过头凝视贺明。沉浸在乐曲中的他,微微闭着眼,手指灵活地在笛间跳跃,阳光的照射下,他唇边淡淡的茸毛似乎都闪着光,透出一种生命的神秘。

过了许久,笛声嘎然而止。贺明转过脸,“指导员,该回家了。”

“我不想回,想跟你说话。”我直视他的笑容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非是悠扬的乐声,斑驳的夕阳混乱了时空,真的忘了身在何处?

他低下头,“好啊,你说吧。”

我习惯性地长长吸了口气,“我……你也能看出来吧?”,脸上的肌肉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我喜欢……和你在一块……说话。”如此主动地坦露心迹,于我还是第一次。我说得如此费力,以至于需要不停地调整呼吸才能平复。

贺明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摆弄着笛子,“我也是,你和别的干部不一样……”

我一时没弄清他说的不一样指什么。“哎,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象是自嘲,又象是为了掩盖哪怕短暂的沉默。

门口好像晃过一个人影,没看清是谁。

(八)

新鲜感一过,文艺队里不和谐的声音便渐渐开始冒头,越来越多的矛盾和纠纷摆上案头,让我理解到,这里毕竟是监狱,不论夜晚的教学楼如何安静无声,它并不真能象世外桃园那般清谧无扰,不论我怎样妄图淡化高墙电网特有的表征,它也并不真能变成曲径幽廊。夜幕笼罩下,许许多多我不想费力琢磨的争斗、角逐乃至欺诈其实都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其实说到底,都是一个有限的利如何分配的关系。我自知不是一个会讲道理的人,面对为一碗饭里肉多肉少而争吵乃至动手的两个大男人,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道理来摆。

老祁看起来对处理这类问题很有经验。他从来不会微笑着听完两人各执一词,经常是一两句话后,就直指人性地开骂,似乎站在面前的不是两个成年人,而是毫不晓事理的痴呆。他带着方言的语言如此丰富,让我汗颜自己的词穷和口拙。只是我不清楚,被他骂走之后,问题是不是就彻底解决了。

当然老祁骂人还是有所区别,比如,凡是涉及到邢立群的事情,他总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即使很多我看来应该认真追究的“牢头狱霸”行为,他都极其简单地一句“争什么争,不争你会死啊”就轻易打发。忍得久了,我也会皱着眉头嘟囔几句,老祁便语重心长地说:“我的赵大秘书,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可我还得熬到退休,得罪了谁我都不好过,啊?”话到了这个程度,我也只好缄口。

这天,咚地一声门忽然被推开,齐林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白皙的面额青筋暴起,双手交错在胸前,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了,谁把你怎么了?”老祁变了变脸色,对他而言,可不愿意出个什么差错受到影响。

“你们……你们到底管不管事儿!人都被打成那样了!”齐林很大幅度地甩了一下胳膊,反手指向门外,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缩身立着一个犯人。

老祁象是舒了口气般走过去,打着哈哈让齐林进来,顺手拖进了那个犯人。

原来是段海亮,就是齐林夸奖过的有天分的“领舞者”。

老祁绕着他转了几圈,上下打量半天,一脸狐疑地问:“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齐林愤怒地张大了眼睛,冲着段海亮喊,“你给他们看看!”

段海亮犹豫地抬了抬手,却半天没有动作。

齐林猛地走上前,替他掀起衣襟,并用力向上拉了拉。看得出,他只是想让我们瞧得更仔细,动作虽大却极为轻柔,象是怕给段海亮带来哪怕一丝的痛楚。

瘦弱的脊背上有几条隆起的红印,触目惊心。齐林指着那些伤痕,转头冲向我,眼睛里竟渐渐闪出泪光。老祁轻轻地“切”了声,转身坐回到桌前,嘴角露出几分不屑。我猜他的潜台词是“我以为呢!这算个屁啊?”

段海亮断断续续地讲述着经过。昨天,他想趁吃过晚饭的空闲洗衣服,好说歹说,才让看水房的犯人开了门。还没洗完就听见邢立群在楼道里嚷嚷着打完球要冲澡。邢立群一见龙头里细细的水流,便抄起皮带挥了段海亮几下。说这些时,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如果不是齐林在一边催促追问,或许连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齐林不能控制情绪般大声说:“要不是今天训练,我还不知道咱们身边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年代了,还有没有法制了?亏这里还是执法机关?”

老祁不惹眼地撇撇嘴,挥了下手,示意段海亮先出去,临出门,他瞅瞅齐林一直没退去怒容,象是对我们又象是自言自语:“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

“齐老师,您的任务呢——就是把课上好,有些事情还是留给我们处理。”待段海亮退出去,老祁吭了一声,端着腔调,手在我和他之间摆了摆,想提醒齐林和我们之间某种本质的区别。

齐林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驳,脸更加涨红:“你是说……我多管……闲事了?”声音明显颤抖。

“我可没这么说”,老祁平常就对齐林有些微辞,有一次,他百年不遇地到排练场闲逛,随口评论了几句动作编排,大约是口吻不对,齐林很认真地拉住,嘴里一串一串的专业术语,一定要他讲个所以然,弄得老祁在犯人面前极没面子。“小伙子,别着急,大动肝火对身体不利,特别是对你们这种艺术家。”

他把艺术家几个字咬得很重,谁都能听出其中嘲讽的口气。

我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邢立群并不是监狱里最牛的犯人,在小小的文艺队就能这样颐指气使,兴风作浪,可以想见,大多数犯人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忽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见贺明时,他额头渗出的血迹,还有那句不甘的“算了,我不对。”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息事宁人,有没有真正替他考虑一下感受,那种只能用“退一步海阔天空”聊以自慰的无奈的心情?

“我就是想问一句,你们处理不处理?”齐林一字一顿地说,脸色已然变白。

“你怎么……”

“齐老师,谁说不处理了,祁主任不是那个意思。”我坚决地打断老祁的话,声调前所未有的高,“还真能由着他折腾了?该扣分扣分,该禁闭禁闭,如果有必要,就象成立文艺队时领导说的,该退回就退回。”我一口气说完,没管老祁在一旁尴尬的表情。

另一个声音提醒我,在这样一个生存环境被无限挤压的地方,有时,妥协、稳忍是更好的选择。但我必须这样说这样做,那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维护监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不仅仅是对心中始终坚持的东西的应许,或许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受一个人言行感染后的自省,还有就是,无端的执着的幻觉:向善靠近一步,就是努力抹平与贺明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

既然他说我和别人不同,我就真要做出不同的举动来。

(九)

在监狱里处理关系犯,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可以不可以是另一回事。毕竟,牵扯到的都是身边的同事甚至领导。对于郑科长这样“罩”人罩得如此紧的,他一定会把所有对事的动作理解为对人,理解为对他地位、权力乃至威信的挑战。

这是老祁最后同我说的话。

“他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一边开着禁闭通知单,一边平静地对他说。

老祁默默地看着我给禁闭中队打电话,摇摇头,坐在沙发里嘀咕:“何必呢……”

楼道里骤然响起咚咚的撕扯声,邢立群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关老子禁闭!算个球事啊!段海亮你小子晚上睡觉当心点,老子弄不死你管换。”

我推开门径直走到楼门口,很多犯人涌在过道里,惊诧的、撇嘴的、无所谓的、幸灾乐祸的。禁闭中队的干部推搡着邢立群往外走。我看到了人群里的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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