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三)——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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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凌云站在御花园外等候,宫女前去回报,不多时带着一盒回转,柔声道:“这是皇后着我送给许大人的。”

许凌云接过盒子道:“啊?皇后知道我要走了?”

宫女又道:“皇后请许大人稍后,皇后在梳妆,马上过来,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

许凌云点了点头,到一亭子内坐下,宫女转身欲走,许凌云却道:“等等,我想求皇后一事。”

宫女道:“许大人请说。”

许凌云沉吟片刻,问:“明凰殿走廊的尽头,左起第七块地砖按下去是个机关,按下去后第三块地砖会翻开,里头有个瓶子,两个杯子,那玩意儿已经没人用得着了,求皇后赏我了成不?”

“这……”宫女有点为难。

许凌云笑道:“里头不是甚么要紧的东西,上面贴了方青余的封条。如果麻烦就算了。”

宫女道:“我去问问,许大人请在这里等。”

许凌云点了头,宫女回延和殿去,许凌云便坐在厅内打开那盒子检视。

里面是一叠银票,一管竹哨,正是许凌云用的唤鹰哨,昔年张慕以西川孙家梅园内名贵竹料削成,那竹名唤焦尾竹,青中带着一抹象牙黄,竟是历经两百年而不朽,时间越长,竹管却越润,犹如附着一层美玉般的油脂。

银票有二千两,足够许凌云置一份产业了。

盒底还压着一根金木簪,那是李效大婚时用过的,一旁还有个晶莹的寒玉胭脂盒。

许凌云知道自己对李效的情谊也瞒不过林婉,林婉本喜欢的不是李效,大家物伤其类,如今许凌云卸职离去,林婉便取了根李效的木簪,赠他留作念想。

寒玉胭脂盒之意则是感激许凌云帮她瞒过了与亭海生一事,圆房之夜又割血染白绢,瞒过了太后。

她什么都明白,许凌云心想。

或许正如亭海生所说,世间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管你知道得再多,有通天的本事,总逃不过这造化弄人。

许凌云摸出怀中的一枚乌梅核,收入寒玉盒内,走到太液池畔,把薄冰敲开一个洞,将胭脂盒,金木簪一并沉进了池底。

池对岸,林婉带着一群宫女与司监走进御花园。

许凌云直起身,笑道:“皇后。”

林婉为人母,昔时恬静娇柔不再,隐约已有了点母仪天下的气质,对着许凌云却没有半分凌人盛气,只远远站着,注视他许久。

林婉叹了口气,道:“许大人。”

许凌云一躬到地,说:“皇后亲自来送,凌云受宠若惊。”

林婉回头吩咐几句,随行的人都在原地等候,林婉一袭暗红色凤袍璀璨华丽,抱着浑身金袍的小男孩过来,那小孩仅一岁多,能行走,却不怎会说话,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盯着许凌云看。

“这是皇子?”许凌云莞尔道:“糟了,来时也没准备见面礼。”

林婉笑道:“不用了,说这话做什么,你快走了,想着把他抱来给你看看。”说着把儿子放下,许凌云躬身,双膝跪了下来,牵着那小孩的手晃了晃。

许凌云:“叫什么名字?”

林婉:“李承青。”

许凌云笑道:“好名字,谁起的?”

林婉嫣然道:“扶峰先生。”

许凌云点头不语,承庆瞪着许凌云,满脸不悦,许凌云笑着小心地以手指舒开承庆眉头,那锋锐的折刀眉与李效如出一辙。

“承青,你救了我的性命。”许凌云小声道。

“不。”林婉低声说:“是你救了我们母子的性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许凌云会意接过,小盒沉甸甸的,便是明凰殿内的玉瓶。

“你打算去哪儿?”林婉道。

许凌云抬眼道:“能不说么?”

林婉笑道:“你若不说,来日万一陛下问起,我怎么回答?”

许凌云:“回江州,我父母家在那里。”

林婉:“你家不是……”

许凌云笑道:“虽被抄了家,却是我长大的地方,对江州风土人情熟,也好与扶峰先生做个伴。”

林婉点了点头:“扶峰先生膝下无子,劳烦你多看着了。”

许凌云:“承青以后就是太子了罢。”

林婉莞尔道:“承你贵言。”

许凌云缓缓点头,起身笑道:“万世基业,铁铸山川,这就走了。”

林婉抱起承庆,与许凌云并肩而行,把他送到宫门,问:“有什么向陛下说的么?”

许凌云摇头道:“不,什么也不必说。这本书送他罢。”许凌云掏出书,交给林婉,便转身在黄昏中出了宫门。

青石板,夕阳流金遍城,宫中一声钟响,内城八门缓缓关上,许凌云形单影只,当夜离开京师,南下江州。

三个月后,晚春时节。

第二场边关大战结束,镇疆大将打了一场漂亮至极的胜战。玉璧关以北,狼山七百里地至黑河的匈奴领土全数沦陷,边关将领斛律科杀敌三万,俘敌万余。

匈奴人第一次召集起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东匈奴王被斩首,狼山千部人人自危,再次集结起十万骑,陈兵黑河北岸,预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虞国大军赶尽杀绝的一场血战。

两百年前李庆成的那一场大屠杀仍历历在目,将黑河染成血河,三年血水不退,两岸紫黑土地五年后爆发的那场瘟疫已被记入史书。

匈奴人率先挑起了战争,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狼山伊克罗部仍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数名酋长派出信使,前往京师觐见虞国皇帝李效,提出议和。

朝堂上群臣争论不休,为的就是议和一事,匈奴使节还等在京师外,太和殿上已吵得像个菜市场。

事出突然,李效连折子都没看,匈奴使节破晓时等在城外,林懿与六部尚书已吵开了。

李效刚睡醒,还有点迷糊,较之两年前的浮躁,现已身为人父,多了一份沉稳气质,凡事不急于判断,只先听。

“陛下。”林懿道:“各位大人请先安静,臣有几句话想说。”

交头接耳的众臣停了话。

李效道:“阁老但言无妨。”

林懿:“如今的形势,较之两年前我大虞军出玉璧关时已有不同了。”

李效:“何出此言。”

林懿:“昔时是匈奴人主动挑起战争,这两年内,陛下天子之威震慑四海,我军节节进胜,匈奴一交手便不住退败,自枫山东系山岭退出鹿野,再退进长冬林,而后退向黑河。反观之,我军在黑河南岸留下了匈奴军的一万多条性命。”

林懿总结了一年多来的军情,又道:“匈奴一败再败,不得不退到黑河北岸,最后那场大捷更将东匈奴王当场擒杀。现在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李效嗯了声。

林懿:“如今背靠故土,狼山前的黑河,正是千余年前匈奴人的发源地,他们的背后就是东西匈奴绵延近千里的村落。臣斗胆问一句,各位主战的大人,觉得那十万匈奴军是否会像匈奴王的兵马一般,再次败逃?”

李效缓缓道:“困兽之斗。”

林懿沉声道:“退无可退,必然是困兽之斗,我军剩余兵力六万,若强行渡河,匈奴人最后的这点骑兵定会死守狼山,战至最后一人。因为他们无路可退。试想与十万无路可逃的敌人作战,最后一役定不轻松。”

“陛下!臣有一言启奏。”兵部尚书齐尉排众而出。

李效:“且慢,林阁老还有何话?”

林懿:“从大虞十万骑兵出玉璧关的那天起,养征北军固然也耗费了大量粮草,过去的一年间,西川,江州,东海等地共计为征北军提供了一百二十万车粮食,九百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这只是一年多的开销。”

“匈奴擅平原,山林游击。”林懿道:“渡河后这场战不定难以速战速决,照目前的情况看,起码还要再拖一年,不宜再战。”

李效道:“求和使的条件是什么?”

亭海生出列道:“回禀陛下,匈奴割让黑河以南八百里地域,并永不过黑河,枫关以北,销骨河以南,枫岭山系尽归我大虞国土。”

群臣动容,若此战议和被接受,李效等于是将北面疆土扩展了近一倍有余,终大虞一朝,自李谋建立政权以来,李效功绩几乎能与当年成祖相比肩。

李效不动声色道:“齐尚书有何话说?”

齐尉道:“陛下,根据军报显示,匈奴本部骑兵已近乎全军覆没,养一支军队,并非挎着长弓佩剑上马便可出战的事……”

李效:“这话孤知道,拣关键的说。”

齐尉丝毫不退让:“陛下,要训练兵法,阵型,游击策略,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匈奴铁骑已尽灭,如今聚集起来的,仅是狼山千余部落的民兵。民兵在平原战中起何作用,不如请唐将军说说。”

李效眯起眼,知道齐尉话中之意,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给朝中所有不谙军事的文臣说的。

唐思出列道:“齐尚书此言有理。”

唐思扫了群臣一眼,又看李效,李效道:“你说就是。”

唐思:“民兵未经训练,更大部分从未上阵杀戮,匈奴人大部分是猎手出身,然而他们杀的是什么?是野兽而不是人。虽号称十万,但我军一旦渡河,敌方输战力的同时也输气势,没有章法,未经排训,不懂分兵突击与合击,只会简单的包抄,游击。”

“我军开战后,可以预见的是,敌军一定会各自为战,若再分出一部分兵力进狼山突袭他们的部落,这些民兵定会军心不稳。”

“一盘散沙,乌合之众。”齐尉点头道:“此时不赶尽杀绝,更待何时?”

李效没有发话。

林懿道:“陛下,此战因何而起,想必陛下心里是清楚的。”

唐思眯起眼,林懿却向朝臣们道:“各位大人,此战因何而起,你们清楚吗?”

李效沉默时,林懿便道:“自两百年前方青余将军死在黑河,成祖为方将军复仇,集结大军出关,在狼山山脉屠杀了近二十万手无寸铁的匈奴百姓后,我大虞与匈奴便结下了血仇。”

“这血海深仇,延续了近两百年,无从化解,当年的二十万条性命,匈奴人还时刻记在心上。而自陛下登基的十余年前就存在着一个现象。”

“不知从何时起,镇边的部队每月都会率军进入草原,猎杀匈奴,这个规矩名叫‘打围’,不仅东匈奴,就连枫关一代,北疆参知也默许了此事。”

李效道:“这是自成祖年间就已流传下来的规矩。孤记得史书上说过,成祖令唐鸿将军出塞练兵,便用匈奴人头颅计算军功。”

林懿反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这规矩尚可接受?”

李效不予置答。

林懿又咄咄问道:“众位大人觉得,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用他们的头颅来换军功,尚可接受?”

无人应答。

林懿道:“这规矩延续百年后,终被我大虞的一任仁君所废,然而接下来的近百年里,头颅换不了军功,习俗却依旧流传下来,儿郎们没赏,还杀匈奴百姓做什么?取乐!”

“在这一百年里。”林懿说:“只要是大虞的兵士就可肆意妄为,掠夺塞外匈奴人的村庄,劫掠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资,摔死他们的婴儿,奸淫他们的女人,烧他们的房屋。到得近十年来,已演变成凡是大虞人,甚至不需要是士兵,只要是边疆年轻力壮的男子,便可挎上猎刀,骑着骏马,呼朋引伴出塞去找匈奴村落,进行取乐似的杀人!”

“更有甚者。”林懿慷慨道:“他们不将一个村落里的人全杀光,每次前去,挑几个人让他们逃跑,再纵马追上以乱箭射死,或践踏而死。尽兴后回入关内,待得下次念头起了,再去杀人。”

朝堂内一片肃静。

林懿淡淡道:“所以匈奴人会举兵攻入玉璧关,实是被欺压得无法生存下去,人之常情。陛下是圣明君主,自古有言,睚眦必报者乃常人,襟怀博大者乃圣人。”

“陛下若无力与匈奴一战,答应议和乃是情非得已;陛下有剿灭匈奴之力,派兵赶尽杀绝,是为我大虞考虑的贤君;陛下如今已有抬抬手指,便将匈奴人于疆外抹去的威能,却仍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圣君。”

李效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匈奴人也是人……”

“匈奴人不是人。”亭海生开口道。

李效与林懿都是一怔。

朝臣大觉意外,所有人都料不到出言反对林懿的,竟会是他的得意门生。

亭海生道:“陛下,臣也有一言启奏。”

李效道:“准奏。”

亭海生:“只有一句:匈奴人不是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天若不赶尽杀绝,他朝卷土重来时,我们便将成为砧上俎,网中鱼。”

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话乃是两百年前成祖亲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杀了二十万人,这些血债,最后俱应在他自己身上,杀戮过多,有伤天和,陛下请三思。”

群臣哗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议虞国先祖功过,若换了其余人便是拖出午门外杖责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权重,又届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亲父。

李效当朝以来从未办过林懿。

他注视着林懿的双眼,林懿丝毫不惧,朗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内抑住怒气,冷冷道:“传令东疆按兵不动,传匈奴来使入京暂歇,一月后,待我见过来使再议,退朝。”

当天李效回后宫,换下袍服,眉间仍拧着,李承庆咿咿呀呀地张着手臂走过来要抱。

李效笑着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颠来颠去。

林婉转出屏风道:“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中发了火?”

李效沉声道:“没有。”

林婉将李承庆抱起,抱给嬷嬷带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园内晚春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北疆军情有新进展,你父想议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听母后说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战。”

李效说:“其实他说的也不错。”

林婉淡淡道:“是战是和,臣妻不敢多说,陛下无论如何决策,都是为了大虞这千秋万代的基业。”

李效点了点头,一双凤尾蝶飞进殿来,大的停在墨砚边,小的停在笔架上,一高一低,遥遥呼应,翅膀微微翳动。

林婉说:“年前听爹爹说过,多给外孙积点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话,也是一腔真心。没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说着抬指去拈凤尾蝶,两只蝴蝶打了个旋儿,飞出花园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许凌云。

“陛下去何处?”林婉柔声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鹰奴还被关在大牢里。”

林婉:“许凌云已经走了。”

李效:“走了?!什么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职,扶峰先生跟着回来一趟,朝母后求了个情,母后隔天就将许凌云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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