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云头(生子)——旧弦
旧弦  发于:2012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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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天边隐约现出青白色流云的轮廓来,想来离日出也不远了。萧图坐在马背上,懒得问从人时间,松了马缰,由它缓缓行去。

夜市未收,已经又摆上了早市,挤挤攘攘,一直排到御廊上。除了吃食,便是各种真的假的小玩意儿,摆了一地。一个小贩原先蹲在地上将那堆零碎东西一一摆开,摆到一半,见了车马,才躲到后头去,地上便丢了一摞细细的竹套圈儿。

若是往日,萧图大约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今日却走了神。

“我看进眼里的东西,绝不会只试了两次,容易就放过去。”这般的话,如今想起,就是一个笑话。他不曾勒马,只一个怔忡,马便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了。

赵珋的话有多少水分,用膝盖也猜得出来。然而谎言也是有意义的。剥开赵珋的谎言,他想得出阮雪臣的原话。

那个人一贯就是这样的,“不是”“不要”“没有”“胡说”,再加一句“谁喜欢你”。除了各种各样的否认,他什么也逼不出来。他可以把一切摊开在那人眼前,可是只要那人不肯看……他没有办法逼他睁开眼睛。

萧图笑了一声。什么探花,分明笨得猪一样。

也罢。就让他去好好想上一想。想个三年五载——一年半载,他就是笨得出蛆,也该想明白了。

还有那一盒子厚礼。老许绞尽脑汁,给了一堆牵强附会的典故,恨不能将画师的生辰都拿来拆解;每隔一日,便送上两页新编出的注解。

萧图却日渐通透了:要什么解释?总不过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阮雪臣回到府中,秦攸仍然点了灯,在他屋里候着。他听说了赵珋准他们回江南的话,果真挺开心,却比阮雪臣料想的要淡得多。

雪臣面有疲色,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想独自歇下。秦攸一贯就话不多,今日尤其乖得出奇,默默看了阮雪臣一会儿,老气横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就要回自己房里去。

到得门边,忽听阮雪臣在背后道:“你早些睡,我们……我们兴许明日便走了。”

“嗯。”

秦攸应虽应着,替他阖上门的那一刻,黑幽幽的眼睛在灯火里一闪,却有些微的忧色。

他被压着读多少书,骨子里依旧是个武人,说不上什么道理,却是极相信直觉的。剑一出鞘,不须沾身,只要听着它划过风的声音,便知道能叫对方的血溅出多远。

秦攸忽然觉得,阮雪臣急成这样,这一趟走不走得成,难说得很。

阮雪臣晓得这最后一夜的难熬,却不晓得难熬成这样。

辗转反侧,始终在梦魇里浮沉。到了天将明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知道并不单单是心里难受,而是自腰腹一阵阵地冷上来,牵得半边身子都疼。勉强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人像是躺在冰上,辣豁豁痛进骨里,换了多少姿势也暖不回来。六月的天气,何至于这样。

雪臣渐渐清醒了,坐起身,想把脚边的薄被拉上去盖严实。才刚一伸手,腹中一阵剧痛,竟是眼前一黑,半个人都立时痛得僵住,动弹不得了。

就这般在漆黑的帐中熬了半晌,仿佛血一点一滴又开始流动,眼前厚厚的云翳稍稍散了些。雪臣不敢再乱动,忍着疼,极慢极慢地躺了回去。倒到席上的时候,累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原想延捱到天亮,眼下先迫着自己快睡,兴许睡着了便不会觉得了。可是那痛却是不肯被他这样糊弄过去的痛,不屈不挠地一遍遍将他从无痛无觉的黑甜乡里驱赶出来,叫他知道这一夜是绝对不能安生的了。

虽然冷得哆嗦,而额上麻痒痒的,是汗水淌下来。最可怖的是,腹中好像有东西在动。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小腹上。那里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动静让他悚然放开了手。如此明晰,竟然不似往常的噩梦。抓着薄被的手松了又紧,他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略略好受些,试了一试,却还是直不起身。

万般无措,阮雪臣抽息着唤了一声秦攸。隔了一会儿,才想到他在别院,只怕听不见。

49.

秦攸明白阮雪臣心绪不佳,才留他一人清清静静。然而在枕上翻腾半夜,偏又害怕起来:那人若是忽然想通了,果真舍不得姓萧的,他该如何?总不能学山贼将阮雪臣捆起来套了袋子,丢马背上劫走。

这般胡思乱想着,时而觉得他更宠自己,时而觉得他更在意萧图,正在苦闷之间,骤然想起连爹梦中都唤阮雪臣,却不知道雪臣是怎么想。这一来,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忧心忡忡地枕着手,盯住帐顶发呆。

万籁皆寂。远远的院墙外有猫儿凄然叫了两声,又没了动静。他想到出神时,忽然耳根轻轻牵动了一下。

只稍稍一愣,秦攸也不及多想,抓过床头的剑就跳起身。

阮雪臣伏在席上,又苦苦捱了一会儿,试着改叫了一声庆儿,却更不敢指望那小东西。还没叫出第二声,秦攸已经撞开门扑到了枕边。

“怎么了?”

雪臣脸色煞白,看到他却终于松了口气。秦攸被他抬眼时候的模样吓了一跳,拨开他被冷汗弄湿的额发,轻声道:“不舒服?哪里?”

“肚子……”

“嗯?”

“……想喝热水。”

秦攸从琉璃暖瓶里倒了一杯,看他起身艰难,便想以口哺送。雪臣虽虚弱,却摇头坚持自己喝。秦攸看着他喝下两杯,担忧道:“你说肚子疼?”

雪臣不置可否,只道:“冷得很。”就像是一个梦魇,长久地向他投着暗影。最初还似真似幻,慢慢拨云去雾,日渐成真,再由不得他不信。阮雪臣眼里空茫茫的,先是看着秦攸的衣襟,又转脸看着床壁的雕花。

秦攸用薄被将他裹严实了,自己爬上床去,连人带被子抱住。隔了一会儿,感觉不到雪臣的温度,便又悄悄钻进被中去,自然而然地,手心便贴到他小腹上。

秦攸身上很是暖和,教阮雪臣冷不丁颤了一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也热,疼痛立时便去了一半。雪臣心虚,原还想将他手搬开,可是却舍不得那热度,握住秦攸手腕的指头,慢慢松开了。

秦攸感觉到阮雪臣在臂中不再颤抖,还悄悄贴紧了自己的胸膛。

然而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他的气息仍然没安稳下来。

“我去请大夫?”

阮雪臣打了个哆嗦:“不,不,我躺会儿就好。”

秦攸沉默了良久,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什么病?”

阮雪臣急促地吸了口气,顿了一顿,一路向上摸到秦攸的手肘,低道:“秦攸……我可能是怪物。”

秦攸叹了口气:“雪臣哥哥。”

阮雪臣微弱地摇头:“我太蠢……害了我大哥,也害自己。”

秦攸揽紧了他,小声道:“你若是怪物,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去山上过日子。”

话说出口,发觉自己同阮雪臣一样犯起痴来,秦攸笑了一笑,道,“原来你有哥哥?”

“嗯。”

秦攸不敢在这个时候问他哥哥还好不好,便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腹,换了话头道:“这里疼么。”

“……睡吧。”

他越是想瞒过去,越是一波疼得厉害,腹中隐隐又动了一下。

秦攸手正搁在上头,“嗯?”了一声,挑眉奇怪道:“雪臣哥哥,你的肚子里头,长了什么东西么?”

雪臣咬牙道:“快睡。”

许融捧着两张纸,在门口停了一停,才走进萧图的书房。

“放桌上罢。又教你费心了。”

“不敢当。”

这个人家世怎样,因何在此,王府里没几个人说得清;生得很是单薄,一双弯弯的笑眼,一肚子杂学,倒合萧图的脾胃。

他放了东西,只是踌躇着不走。萧图看了他一眼,道:“许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许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咳了一声,道:“在下是想说,王爷教我解的这个哑谜……只怕不是个哑谜”

萧图停了笔,道:“你若是手上有正经事,只管去忙。这件事差不多了,可以不必再猜下去。”

“王爷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送这些东西的人,恐怕并不是想出难题给王爷猜。”

萧图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或许吧。”

“在下斗胆,猜测此人并不像王爷说的,是拒绝投入您麾下的清客。”

萧图拿起桌上那两页跟往日差不多的东西翻了翻,抬眼饶有兴致地望着许融道,“那该是什么?”

“在下继续斗胆……此人或许,是拒绝王爷求欢的美人。”

萧图垂目想了想,道:“其实这两个差不了多少,还不是不肯跟着我。”

“呵呵,那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

“若是怀才,却不愿为您所用,毁去就是了;若是得了您的垂青,却不肯让您亲近么,就稍稍麻烦些。”

许融从袖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乌木小匣子,打开时,里面是一块香木,制成了七层玲珑塔的形状。

萧图看了一眼,冷笑道:“迷香?”

许融笑微微道:“就是千不从万不从,无非只须下点药,多做几次便好了。”

萧图先是不语,而后便低低笑起来,道:“本王真想等着瞧往后有人这样待许先生。”

许融嘴角略略一抽,容色倒不改;似是矜持,又似是坚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将手心里的东西平平托到萧图眼前。

萧图十分好笑。待要叫他下去,然而望着那香,脑中千百个念头里,忽然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光点。

赵老六的迷烟媚药。阮雪臣的官服下摆。金明池上,乱红之中的画舫。

……

“我要讨账。”

“我拿别的赔你,好不好。”

“比如什么?”

……

那一夜说过的话,他怎么竟然忘了。

那些古玩,都是那人许诺过要送给他的——为了报答他在宫中搭救他伺候他的那一回——只求他不要碰他。

只是,如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都碰了不知几遍了,倒又假惺惺地送来,算怎么一回事?他同自己欢好那几次,岂不成了白白奉送的了。

……奉送个屁,明明是心甘情愿,还要假正经。

什么一年半载,傻子才等一年半载。

那人身边现成的有个嘴抹了蜜似的混账小子,只怕过了十天半月,便不记得姓萧名图的是哪一个了!

将近天明时候,秦攸才困得睡着了一会儿。也不知迷糊了多久,悚然惊醒时,发现阮雪臣的身体又冷得不寻常。秦攸心里一紧,在黑暗中捉住他疼得出了汗的手心,度些柔和的真气给他,却觉出他经脉中阻塞颇多,寸步难行。

秦攸就着窗上透进的朦朦晨光,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长长的睫毛都湿漉漉糊在一起。

秦攸知道绝不能再顺着他,掀帐下了床。

“……嗯?……”

“我去请大夫。”

“别……”

“别傻了,会死的。”

秦攸皱着眉摸摸他的额头,道:“躺着。我叫庆儿过来陪你。”

阮雪臣疼到极处,终于松口道:“……让他去。攸儿你陪着我。”

秦攸俯下身去,吻得他闭了眼睛,低声道:“我比他快。雪臣哥哥等着我。”

他叫起睡得正沉的庆儿匆匆交代了两句,飞奔到门口,几乎脚不沾尘。才刚开了门,便与一个人撞了满怀。

50.

萧图踏进阮府后院的时候,恰好见阮雪臣捧了一个钵子,侧着腰身往花栏里倒着什么。

他套了件淡青的旧衣袍,没束腰封,里头空空荡荡的,腰杆越见细韧;袖子全卷到肘部,一副干活的模样,倒也动人。

跟前横生着一树海棠,早就过了季节,一朵花也无。萧图立在原地,透过那些枝枝杈杈看了他一会儿。一个忍不住,蹑手蹑脚地上前,从后边搂上去,嘴里道:“侍郎大人怎么自己干这活……”

那人啊了一声,手里的钵子险些脱手,立刻屈肘将他格挡开,转身怒目相视。

萧图最初的一个念头是:半月不见,怎么这个模样了?

眼前的人年纪已有三十上下,其实长得并不酷肖阮雪臣,然而眉目间有种神情,活脱活像,尤其是瞪人的时候。

妙的是他唇上一道髭须,下巴一捻长髯,就是萧图给阮雪臣画的模样,倒教萧图呆愣了许久,半晌才终于道:“……这位是?”

那人虽不高兴,可也看得出眼前的人身份不凡,只得道:“在下是阮侍郎的兄长。”

“啊……在下萧图,失敬,失敬。”

他们站的这地方,药气重得很。萧图看见他倒的是药渣,奇怪道:“怎么,阮大人病了?”

阮兰堂十分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想到他轻薄的举动,冷冷道:“你同他……你同他很亲近么。”

萧图笑了几声,道:“嗯……敢问阮大人称呼您什么?”

“他自小便叫在下大哥。”

“哦,那么我也随他就是了。大哥,小阮病了么?”

“你……”阮兰堂从未见过这般厚颜的人,咽了口唾沫,头疼道,“那屋里那个毛头小子又是怎么……”

萧图看他皱着眉自言自语,声音渐渐低得听不见,心念一动,转身便往卧房走。

阮兰堂急道:“站住。你,你同渔白……你近过他的身不曾?”

萧图转脸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何止。”

阮兰堂走近几步,拿出长辈身份来,冷着脸教训道:“糊涂,你们一个比一个糊涂。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是木头么!……我问你,渔白若是有了孩子,你什么打算?”

萧图这回是真的莫名其妙,道:“什么孩子?他有……他找了女人?不可能。”

阮兰堂气得吹胡子道:“他自己怀的!不是你的,便是屋里那个秦什么的,你别告诉我还有旁的人。”

萧图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来,隔了好一会儿,道:“你休要骗我。小阮是男子。”

阮兰堂没好气道:“渔白体质不同常人,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他这一遭辛苦非常,你们好生待他——他昨夜痛得死去活来,你可知晓?怎么人影也不见?”

不待他说完,萧图已经奔进了屋里。

有没有孩子,秦攸倒是并不如何在意;有了自然是极好的,可是亲眼见过雪臣难受得那样厉害,担忧还比惊喜多些。

雪臣仍是苍白着脸,只唇上稍许有点血色,微张着口呼吸。不过身上已经不那样冷,汗也止住了。

萧图进去时,便看见秦攸坐在床边握着阮雪臣的手,小声欢喜道:“怎么会有的?怎么会的?”阮雪臣垂着眼睛,也不知是羞惭还是虚弱,一个字也不肯说。

萧图径直走到床前,知道拉不开秦攸,便掀袍半跪下去,伸手放在阮雪臣肚子上:“真有孩子了?”

阮雪臣看见是他,怔了一下,却也不如何惊讶,微微偏过脸去。

萧图摸了摸他的脸颊,低道:“还想逃……看你几日不见我,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说罢瞥了一眼秦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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