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一)——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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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成叹了口气,方青余的声音响起:“主公想挣钱,须得从枫城入手,不该着眼郎桓。”

张慕起身,李庆成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想出门揍人,忙喝止道:“坐下!”

张慕眉眼间充满戾气,冷冷道:“放肆。”

李庆成道:“进来。”

方青余入内,一脚屈曲坐下,抱着膝盖,问:“主公打算倒腾点银两花用,是不?”

李庆成略一点头:“我也知道该进枫关里去,奈何出塞时不知边疆战况,现也走不得了……”

方青余哂道:“该走时便走,管这许多作甚?”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青余道:“非是臣愚钝,观如今局势,枫关是北疆最后的补给线,京城运来的物资在枫城中转,战地粮食紧缺,倒钱最是容易……”

李庆成道:“等等。”

“你方才,自称什么?”李庆成喃喃道,双眼如置身梦中,紧盯着方青余。

室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方青余:“说……成,慕成。”说着抬起下巴,朝张慕示意。

张慕在一张纸上缓缓写着什么,不承认,也不否认。

“属下以为,如今大虞与匈奴交战主公大可不必担忧。”方青余续道:“若死守郎桓,不仅对他日毫无裨益,反倒困守北疆,是为不智。”

“照你说呢?”李庆成口中问道,却不与方青余对面,看着张慕纸上的字。

“我们应当转战枫关。”方青余说:“此战开春前必结,届时不定朝廷将割土裂疆,奉贡议和,此时陡争一时意气,又有何用?”

李庆成:“你怎知朝廷会议和?”

方青余哂道:“方家曾在东北沿线万里,自玉璧关至泣血泉,担任镇东将军一职,代代世袭,累数代之积,遂成一方势力,其中便有匈奴王阿律司的助力在。”

“当年先后早薨,先帝为拉拢北疆方家,立方氏为后,便是因为这层关系。”

“边疆传出战报时,太后本与匈奴人勾结,如今先帝已死,匈奴王依足原议进犯西疆域。太后与匈奴人达成协议,拟定了最后一步棋,佯战后割枫关外五城,关内枫城予匈奴人。行议和之举,主公愿战,能敌朝廷一纸文书?”

李庆成蹙眉道:“早就计划好的?”

方青余莞尔点头:“朝中早知边疆大将不听太后懿旨,遂把东军调到西,又将西军调到东,杀了辽远,再把王义宸兵权收回来,人赶回去告老。如此一来,朝中武将世家唐大将军家族派系已倒,当朝武将余我方家。”

李庆成沉吟不语。

方青余淡淡一笑:“辽远前脚刚出兵,朝廷后脚便拟好了议和文书,准备向匈奴割地了。然而,他们还少计了其中一批人,这批人在暗处,足够令太后与阿律司一起栽个大跟斗。”

李庆成:“别卖关子,直说就是,哪批人?”

方青余道:“咱们。”

李庆成眯起眼,只觉面前这人大是不简单。

“当务之急,我们要人,以后,咱们要钱,要地。”方青余淡淡道:“若不是这次副将为辽远,当时我便想将征北军接手过来,辗转关外,取一城奉你为主,但有辽远在,我无论说什么他也不听,浪费这三万大军,太也可惜。”

李庆成:“阿谀之言且先收收,满嘴吹得快没边了,带兵时,你便知道自己即将落魄潦倒,要托庇于我?”

方青余笑了起来,目中充满温暖神色:“主公既不信,余下的话也不须属下多说了,属下告退。”说毕拱手出房。

方青余走了,张慕收笔,纸上墨迹未干,龙飞凤舞的三行草字:

寻汀洲孙家,以玉璜赘如下物事:

铁一万斤,银万两。

着孙檠探听朝中动向,预来年方太后议和之事。

李庆成一手支额,蹙眉思索,问:“鹰哥,你认识孙家?”

张慕折起信纸,缓缓点头,想了片刻,又迟疑摇头。

李庆成道:“派个人去送就是,玉璜能……典这么多东西?一万斤铁,一万两白银?”

张慕看着李庆成,李庆成摸不着头绪,忽笑道:“你的字真漂亮。”

李庆成:“鹰哥,你唤什么名字?”

张慕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挥洒而就,狂草笔法“成”字气吞山河,跃然纸上。

“太漂亮了。”李庆成赞道,这字足可当临帖。

李庆成道:“你叫成。”

张慕答道:“你叫成。”

李庆成莫名其妙,与张慕这等人交流,素来是十中略知一二,不片刻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心想来日再打听。

李庆成道:“鹰哥,我方才在想……”

张慕随手将纸扔在火盆上烧了,李庆成忙道:“别烧。”

张慕:“再给你写。”

李庆成道:“先说我想的事儿,方青余说得不错,王义宸这人虽是边塞守将,但多半也不敢抵抗朝廷命令,朝廷一纸文书下来,他只会撤军,也只能撤军。”

张慕点了点头,目中颇有欣赏神色。

李庆成沉默许久,而后说:“我要守住北疆,要兵,不管朝中谁当权,枫关决不可失,否则匈奴长驱直入,要南下攻城掠地,不过是几年间的事。王参知有权无名,决计不敢违拗朝廷意向,等到割土议和文书下来,唯一的结果也是撤军,不如将手上兵员都交给我,让我带着入枫关,想办法守关。”

张慕:“你说,我便去做。”

李庆成心中砰砰跳,知道张慕已看出自己另有想法。

“我们得想办法,强行接手郎桓,否则这上万军民,与匈奴拉锯战下去,白白当了议和的牺牲品。但王参知不知其中就里,纵使知道,也多半无法接受割地之事,一死报国了之,唯一的方法只有……”

张慕沉默起身,李庆成道:“做什么?再等等,今夜过后再说,我须得仔细想想,这信……我交给唐鸿,让他带去,交给谁?”

张慕翻过纸封,上面是个李庆成不认识的姓名,又写着地址。

李庆成吩咐人唤来唐鸿,着他入关去送信。

当夜李庆成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殿外传来三声梆子响,许凌云合上书,低声道:“陛下?”

龙床未拉上帷幔,却不听李效应答,显已睡着了。

许凌云走上前,为李效拉好金被,李效熟睡的模样不似白日间威严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反倒像个玩累了的大男孩。

虞国的皇帝每一任都是清眉皓目,唯独到了李效身上,与历代先帝全然不同,既不像当朝太后,也不像早崩的先帝——李效两道断剑般的眉毛锋锐浓黑,颧骨高耸,左颊侧还有一片蝴蝶型的绯红胎记。

许凌云跪在榻旁,忍不住伸手去触,却怕惊醒了李效,伸手小心地将皇帝被角掖好,便趴在床沿,侧头安静看着他。

又过片刻,大司监带领六名太监,站在殿外等候,太监们各捧帝铠,天子剑,金靴。

八月十五,时辰到,虞国皇帝李效该成婚了。

12.海东青

李效蓦然惊醒,脑中昏昏沉沉。

“请陛下换铠——”司监捏着嗓子唱道。

许凌云退到寝殿外,六名太监上前伺候李效,李效除了黑袍,再解单衣短裤,赤身裸体地立于镜前。

太监们合提一件薄丝衣上前,系在皇帝肩后,丝绸一抖,束上腰际,男子肌肉流线笼在一层薄纱中,朦胧可见,李效健美修长的双腿如同一匹充满力量的,暴戾的野马。

“鹰奴何在?”李效沉声道。

许凌云匆匆跑来,先前显是回僻院换皮甲,此刻一边系领扣,单膝跪于殿外应答。

李效吩咐道:“将你的鹰与部下唤来。”

许凌云拈起颈下鹰哨,凑到唇边吹响,声音嘹亮破空而去。

李效将贴胯薄裤穿上,再着武裤,脚踝分别被系上束绳,着袜,蹬靴,两名侍卫捧着金鳞武铠上前,一袭鱼鳞战裙哗啦抖开,套上身后又有专人前来为李效佩上天子剑。

“如何?”李效从镜中端详自己,看见殿外的许凌云。

许凌云躬身行了个侍卫礼,答道:“我皇威武。”

李效身处深宫,却未曾荒废了武技,每月习练骑射令他肩膀宽阔,胳膊有力,帝金武铠换了历任先帝,胄下俱须衬先一层皮甲,到得李效身上,却是直接上铠,内里不再着其他。

那铠以乌金打造,胸胄唯有一片盾形亮金板,面积不及巴掌大,只护住左胸处心脏位置。其余肌肤部位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之中。

九条金龙首尾衔接,斜斜构成系链,贴着帝君健硕腹肌与胸肌,现出上身健壮的古铜色肌肉。

金龙系带下,现出李效坚硬的腹肌与修长有力腰身。

护肩戴上,李效调整双手护腕,一手按于天子剑柄,端详镜中自己。龙行虎步,威风凛凛。

身后太监将李效长发挽起,罩上龙盔,又以金木簪插入固定。

司监清了清嗓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唐将军率御林军千四人护中军,与亭海生侍郎正于殿前侯旨……”

李效深吸一口气,头仍有点晕:“什么时辰了?”

“己时。”寝殿外许凌云答道。

李效道:“你的鹰呢?”

许凌云答:“陛下出行时定会到御花园内。”

李效朝外看了一眼,殿前跪了十五名鹰队侍卫,人已到了,很好。

是时太监摆上早膳,李效心不在焉随便用了些,便在殿内踱步,显甚是紧张,秋日高起,映着殿外许凌云的脸,谁也不敢吭声。

李效走了几个来回,吩咐道:“传令亭侍郎,无需多等,并入中军队里起行。”

司监色变道:“陛下……”

李效道:“左亲军改用鹰队,孤说了算。”

司监道:“亭海生……”

李效望向司监,司监连忙噤声,转身前去传令。

许凌云道:“这……不合规矩,陛下,按以往帝君大婚,鹰队须得行于右军……”

李效不悦道:“不识抬举!”

许凌云笑了笑,躬得更低,答道:“臣惶恐。”

李效不言语,心中却焦躁难言,时不时看更漏,又过片刻,终于到得己时三刻,李效迈出寝殿一步。

是时只见秋长天阔,晨光明媚,许凌云朗声道:“儿郎们——陛下今日大婚了!”

一队十五名鹰卫应道:“愿追随吾皇股肱——!!”

李效忽有种说不出的舒心,碧空万里,十五只白头海雕破空而来,齐声长唳,鹰啼百里,又闻一声长鸣,一头双臂延展后三尺长的万鹰之王海东青舒展双翅,于殿顶一个盘旋,众鹰昂首,海东青落下,倨傲立于许凌云护肩上。

“陛下起驾——”司监唱道。

李效阔步迈出,战靴踏于长廊中,许凌云接过司监手上黄柬,鹰队排为两列,跟随李效离开寝殿,前往御马监。

朝中大鼓擂响,午门外百官列队,身着朝服。

李效骑一匹高头大马,名唤沙疆汗血红,许凌云则骑侍郎专用马匹——黄膘踏雪金驹,鹰队侍卫各骑黑驹,疾驰而出,于午门外静立。

嗡嗡声不绝,朝臣交头接耳。

李效道:“你可知他们在议论何事?”

许凌云落后少许,不敢与李效并驾,视线扫过群臣,目中带着笑意,答:“臣愚钝,臣不知。”

李效道:“他们在猜,亭侍郎为何连孤的面也未曾得见,就已失宠了。”

君臣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李效道:“从亭海生之事,继而猜出亭家不稳,然孤并非有意整亭家,只不过随口说说,令鹰奴随驾,可见人心,向来是说不准的。”

许凌云莞尔道:“臣还是与亭海生换马罢。”

李效默准许凌云所请,许凌云勒转马头,前去与御林军交涉,御林军统领唐思与许凌云交谈数句,换了马,一名少年身着文臣装束,策马赶来,到得李效面前翻身下马便跪。

“户部监察司亭海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李效道:“起来罢。”

亭海生战战兢兢起身,仍不敢抬头,李效吩咐道:“上马,随孤前去迎娶皇后。”

鹰队退到右侧,许凌云换了匹白马,放出海东青,群鹰掠过午门外,御林军山呼万岁,跟随皇帝缓缓前行。

朝前巨鼓狂擂,百官俱跪,一缕晨光铺满午门,白玉柱金辉流转,御林军每出一门,便山呼海喝。

亭海生自出世以来首次见这般大的阵仗,发着抖翻开许凌云交来的黄柬,低声道:“陛下……陛下请在午门外稍候,微臣前去查看。”

李效不予置答。

亭海生试探着抬头,偷瞥李效,李效左脸上殷红胎记正朝着亭海生,亭海生心里混混沌沌,不知作何想,脑中只合计稍后不可出错一事,视线不及移开,未料李效侧身想说点什么,蓦然转头时发现亭海生极其无礼地盯着自己左脸看,登时火冒三丈,冷冷道:

“放肆,来人,将他拖下去,午门外……”

亭海生一听之下,登时魂飞魄散,忙翻身下马求饶。

“陛下!”许凌云纵马赶来:“今日大喜……请陛下三思。”

李效一口气堵着,昨夜睡得极少,心情难免有些火爆,一听许凌云求情,便意识到不该此时杖责臣子,随口道:“罢了。”

三名随行少年臣子俱是松了口气,唐思以眼神示意亭海生起来,亭海生识趣叩恩,爬上马去。

李效道:“还不来?”

许凌云接口笑道:“咱们来得早。”

唐思道:“难得见一次陛下穿甲,可有好些年不曾见了。”

李效敷衍地点头,唐思乃是武将世家,两百年前大虞国唐鸿将军之后,地位自不可与许凌云、亭海生这等臣子比。

唐思又岔了话头,揶揄道:“许大人的海东青可胖了不少。”

许凌云自嘲道:“吃得多,动得少,自然发福。等了足足四年,方等到遛鹞的时候,怎能不胖?”

李效道:“你们认识?”

许凌云笑道:“四年前枫山围猎时,唐将军随驾,便是臣与唐大人猎回一只雪狼,陛下忘了?”

李效想起数年前往事,最后一次秋猎在枫山,李效出猎却染了风寒,在狩猎队中时睡时醒,原来那时许凌云便已担任鹰奴一职,当年倒是没留意,更连面也不曾见着。

那一秋回朝后,朝臣便以奢废,天子劳神为由,禁了每年的秋猎,更将鹰队裁至十五人,许凌云只分到僻院外一处偏厢,成日无所事事。

鹰奴虽带个“奴”字,却是历代虞帝私军,由成祖李庆成所立,纵山河倾覆,帝君逃亡,鹰队亦绝不生叛心,是比御林军更铁忠的亲卫。论品级乃是正四品,虽手下无人,却与御林军都统平起平坐,纵是唐思这等手握兵权的禁卫将军,亦不敢对许凌云无礼。

这么个侍卫队长,险些便被自己凌迟了,李效想及此事,不由得心内略生歉意,决定来日须得与许凌云多亲近些。

李效道:“你家是许家?何时入的鹰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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