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昊的病,五天一大场,三天一小场,现在有病入膏肓的征兆,太医院竭力封锁消息,一开始还好,但时间长后,纸终包不住火,越来越没有人相信皇上只是因沉溺风月,才不思朝政。
本来封后那天他气急攻心,当场昏迷后,被诊断只是气血一时不顺畅导致的结果,人人也都以为他已无大碍,可后来无缘无故晕倒的数次越来越多,一开始还是一个月一次,慢慢地半个月,十天,而现在直接卧床不起,风寒、咳嗽等小病小痛也是不断。
太医院急昏了头,也没查出病因,无从下手,皇上是千金之体,关乎百姓社稷,只得对外称皇上身体并无大碍,但因沉溺于男色,身体亏虚,需要静心调养,虽是如此放出消息,朝廷的气氛还是日益深沉。后宫更是人心惶惶。
“红尘,武皇叔好点了没?”
转过身,只见她并不回话,神情敛了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我逼迫的注视下才轻轻摇头。也该料是这样,只是不死心而已,叹了口气,重新转回身去。已到初冬,窗外的大棵榆树落叶簌簌,早光溜溜的一片,红梅也长出花蕾,含苞待放。
差不多快一年了啊!红梅又一次花开。
在立冬那天,仿佛感应一般,一早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披件狐裘出来随便走走,不知怎么就走到天牢的附近,只见四个太监鬼鬼祟祟从天牢出来,抬着一副担架行色匆匆,前面领头的人俨然是刘公公,嘴快,开口喊了他一声,只见他越走越快,仿佛听不见,侧眼看到担架上一个人形的摸样,心底一下子窜出寒气。
自从那一天后,天牢里再也没有武皇叔的身影,销声匿迹一般,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我知道他来过,但他又走了,像他说的他算是捡了十几年的命,赚了。只有像他这样大气的男子,在琵琶骨被对穿时还能笑得那样开朗,这下,他和父皇,母后三个欢喜冤家又能聚到一起了吧!其实他们都不孤单,只有我才形单影只。
一壶烧刀子,三叠纸银宝,选了个清静的地方,一张张烧给他,纸银宝便算,烧刀子才是他们军人的最爱,闷声向铝红的泥土里一杯杯倒酒,除了为他践行一杯,我没有话好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只知道未来大业应该不远了,到时才是他宽慰的时候。
“刘公公,皇上今日感觉如何?”
“今日起床,皇上感觉甚好,皇上喧皇后觐见。”
好几个月都是到蟠龙殿门口便被刘公公堵了回去,今日突然召见让我忐忑,想问皇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张张嘴又闭住。
蟠龙殿的门一扇一扇打开,一路走进去,没看到其他人,这座宫殿在我封后那天进来过,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好像刚发生不久,现在再次进入总有说不出的别扭。雪昊身体好转了吗?想自己亲眼见证一下,又不自在,当进入内殿的时才发现,里面所有的布帘都被拉上,透不进阳光,缕缕药味若隐若现,阴暗的气氛让人窒息烦闷。
该死,刘公公这个大总管就是这样照顾雪昊的吗?突然的愤怒席卷而至,爆发地没有缘由。
内殿太大,当我把所有的窗帘都跑一遍扯开,已经气喘吁吁,扶着窗框回一口气,转过头,突然对上床榻上雪昊黑褐婉转的眸子,才发现他一直沉沉地看着我,一刻不离,慌乱地把眼睛别开,等气息收敛一些,才像没事一样,踏着完美的宫步慢慢走到他旁边去,声音也不紧不慢。
“皇上,臣君来迟,今日身体可好。”
体面上的慰问,我已经学得七七八八,说起来也一点都不害臊,端个椅子在他床榻前坐下,我想着“妻子”该如何照顾生病的丈夫?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手突然就被抓住,身体一下子僵硬,慢慢的才像没事一样坐下。
不经意扫过他握住我的手,很大,我的手相对之下,就像小孩和大人的,整个手全被他包在手心内,热热的温度点点滴滴从他的手心传到我手背,火辣辣的,手心不自觉沁出汗液。
扭了扭,没拔出,轻轻喟叹了一声“皇上……”
他不理会,手握地更紧,从刚才进来开始他视线就没从我脸上移开过,我越来越不自然,眼睛飘移,不知看哪里才好。
“你身体还寒吗?”听到他没头没尾的问话,我当场愣住。他小心翼翼摩挲我的手背,脸上带有隐忍的心疼和自责,一下子,我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也更慌乱起来,忙回道。
“我……我早好了。倒是皇上你……”
“朕很好。”
不知为什么,听他用一种感伤的口吻问我身体是否已康复,心就堵得难受。现在有问题的不是我啊!是他才对,他怎么能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呢!看着他蜡黄憔悴的脸色,皮包骨,真正的一身风骨付东流!手指不自觉紧了一紧,声音犹梗在喉,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这一句话我想大声愤怒喊出,可任我怎么努力都吼不出口。
“你吃了很多苦,因为朕。”
“不,我,没有。”
这我说的是实话,吃苦的是身体的原主人风枚男才对,他摇一摇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杯,制止我说下去。起身,执壶倒了一杯水,里面竟然是刚浸泡不久的松山龙井,手一抖,泼了一地。
“皇上,谁给你喝这个。”
抬头,眼睛迸发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火。
他仅是笑一笑,若无其事解释道“喝久了,离不开它。”看着他无可奈何的叹息,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无所不能的雪昊身上啊!他什么时候也英雄末路了,心里微微泛酸。
“皇后,给朕倒一杯,这松山龙井朕都喝了十几年,当年你皇兄还太小,泡茶总会烫到手指,可是他很要强,练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就是最好的茶女也比不过他泡的茶,朕一直以为朕喜欢……罢了!给朕倒一杯吧!”
茶壶紧紧攥在手里,我心像被鞭策过的狠狠抽蓄在一起,带有点悲哀的恳求“你不知道,它,它是……”
说到这,戛然而止,我能跟他说什么,说这茶叶用罂粟毒泡制过,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恶心了,做了便做了,他身体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即使现在他知道也已经太迟,杀了他再给他赔礼道歉吗?我连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虚伪。
“它是皇后送给朕喝的松山龙井,这朕知道。”
“……”
摇摇晃晃出来蟠龙殿,我都找不到自己出去的路,耳边萦绕不去雪昊的话,他问我,你恨朕吗?我说不恨,他却说,但朕恨你。
我当时是怎么反应的,愣在那不会动,可我又怎么出来的,是他说他累了?好像是这样,他说他命该如此,真真切切的感叹还徘徊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让人晕眩欲吐。
我说我不该难过,这是我们较量最后的结局,我是胜利者,我该高兴,可阵阵的悲哀不受控制从心底最深处不断冒出,揪扯缠绕,扯得我发狂,雪昊是一个认命的人吗?我也是个会为对手悲哀的人吗?我们都不该这样,这世界变了,人全都变了。
第九十六章:该死之人
天合十五年十二月,鹿豪王爷进京谏职。
自从十五年前,皇上大病突然痊愈后,大改年号,从原来的嘉德改为天合,鹿豪本来在朝廷不起眼的小官,一夜之间,竟连升四级,被封异性王爷鹿豪宜辉,与天齐辉的意思,分田封地,恩宠荣耀,享常人所不能享的荣华富贵。
同年,鹿豪王爷举家迁往西南封地,扶植农桑,开拓水利,把原先的不毛之地变成繁荣城都,居功甚伟。然而在这十五年期间,除了按时进贡外,西南封地很少与朝廷联系,俨然国中之国,这本是国之大忌,令人奇怪的却是皇上雪昊的态度,竟能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西南封地遥遥直追京城繁荣的事,闭口不谈。
民间更是盛传鹿豪王爷富可敌国,国家一年的收入也许都比不上鹿豪王爷家一月的挥霍,当然,这有夸张的成分在,但不管如何加油添醋,还是能从侧面说明鹿豪真的非常富有。
朝廷防备鹿豪有不臣之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他一直低调的行事作风,正好为各位大臣吃了一颗定心丸,可如今没事找来的一码子谏职的借口,进京面圣,尤其是在雪昊身体不佳的档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下子将朝廷官员们的心都提起来,个个忐忑不安,每日商量应付对策,山雨欲来风满楼,朝上朝下,气氛益加紧张沉重。
在刘公公带来雪昊让我迎接鹿豪王爷的圣旨时,我正在自制的溜冰馆里挥汗如雨。溜冰是我冬天最喜欢排忧解闷的运动,以前一直就想有个私人的溜冰馆,没想到,这愿望在现代没能实现,如今却是在古代的皇宫中,在设备不齐全的情况下,用众多劳动力一铲雪一铲雪堆积成而成。
接过红尘递过来的手帕,抹一抹汗。绿衣按照我要求在白开水中加细盐,磨均后才递给我,一口饮下去,有喟叹的满足感。
“刘公公,迎接鹿豪王爷不是该礼部的官员管吗?怎么会落到本宫头上了。”手在白色的手帕上擦擦,我不紧不慢地问道,声线有种隐隐的逼迫。
刘公公并不好哄,老练的对答犹如千年狐狸,在我施加的压力下,他越加恭敬,畏畏缩缩,看似畏惧,回答却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这才是他十几年后宫大总管的高明处吧!
“这,老奴只是奉旨行事,其它一概不知。”
“哈!刘公公真是个好奴才。”
讽笑一声,把手帕仍回给红尘,踏步出来不理他,我本就没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宫里宫外有任何动静,无论巨细,自会有人给我打小报告,这就是当皇后的好处,他也不过个虚晃的影子,迷惑敌人用的罢了!
不过,对这大名鼎鼎的鹿豪王爷,还真有一睹真颜的想法,朝廷民间对他传闻甚多,闻名不如见面,这次用不着刘公公催促,我自娱自乐,脑海中闪过鹿豪王爷多个版本,肥矮巨瘦,高白富帅,什么类型都有可能,自我意念中,很快回到泰和宫,换上正统的披毛凤装。
当我在玄武门大摆迎接阵势,领礼部官员望眼欲穿时,才看到一辆并不豪华,可以说得上是朴素的马车姗姗来迟,我以皇后的尊荣等他一介臣子,还不紧不慢,不觉气恼,但当他从车下来,看到他人后,我什么气都消了。如果说雪拂是温柔的迎风萧蔷,带有刺的忧伤,如果说雪昊是尊贵高傲的孔雀翎,强势的侵略性逼得人喘不过气,那他便是弯弯的月牙儿,淡淡柔和的明光,带来的唯有舒爽与安宁。
在他安静,柔和的脸上,噙有母爱般亲切的笑容,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随着他的悲伤而难过,跟着他的欢喜而幸福,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心绪随其戏笑嗔怒而波动,让人对他生不起怨恨之心。
这就是鹿豪王爷?看着在两个奴仆的搀扶下,边咳嗽边喘气,慢慢下车的人,与我的想象相距甚远,以至于我以为我自己在做梦,半天回不过神。
我一直的认为中,鹿豪王爷,没有彪悍强壮的身材,至少也该是虎虎生风,满面红光才对,可面前的人,不算特别矮小,但纤长细腻的面容,修长瘦竿的身体,简直就是一营养不良的美少年,说他和雪昊一样的年纪还真让人不敢相信,如此纤细羸弱的身体,真不配他鹿豪这个霸气的名字。
他脚步轻浮,该是没有武功才对,但他眼睛和我对上那一刻,柔和中有暗暗的精光流转,身体绷紧,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袭击而至。
……
“主子,有消息”
“如何?”
“拂天传回暗信,说劫粮的匪徒在西南地区出现过。”
“都是些什么人?和朝廷有没有关系?”
“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据说,他们与虎鹿王府交往甚秘。”
“哦?又是虎鹿王府……虎鹿王爷?哈!看不出,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玩弄手里的茶杯,我突然嗤笑出声,脸沉了很多。看样子,鹿豪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也想在继承权上分一杯羹么!”
婉转沉思,手劲过大,一个不小心,手里的茶杯碎成两半,茶水更是洒了一身华丽尊贵的衣服。
拂黄眼眸瞬间潋滟,手不自觉伸出要替我擦拭,即将碰到,对上我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视线,突然顿下来,眼眸沉沉,刹那间收敛所有情绪,手伸出又缩回去,站在那尴尬不已。
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把弄着鹿豪王爷进京代西南封地献上,已经不完整的龙凤呈祥杯,嘴角至此至终噙着难以解说的嘲笑。
龙凤呈祥呵!到底什么是龙?什么是凤?
“主子,衣服湿了,天寒地冻,奴婢给您换件外衣!”
看着红尘手里挂着的紫珑貂皮,皇后专属衣物,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蟠龙殿内病容里,卧榻上,雪昊脸上的轻愁,心猛地揪到一起,纠结成丝,落地发芽。不可觉地在这套衣服上找到丁点安慰,手轻轻抚摸上,我淡淡点了点头。
“泰和宫用不着那么多宫女,挑几个勤快的送去蟠龙殿,嘱咐好,皇上的身体比谁都要紧。”
“需要奴婢过去吗?”
“不,你留在这就好。”
“奴婢明白了。”
低垂下头,红尘默默退到一边,有顷刻的愧疚,但我很快把这种萎靡的情绪收敛干净。
很多时候,不管愿不愿意,要想救一个人就得牺牲无数人的性命,别人的性命于我何干?只要雪拂能平安便可,雪昊又于我何干?摸着袖口紫色的缠丝线。
千丝缠,成相思,佼佼错错泪凝珠……这是千层蚕丝线的歌谣,耳边突然回荡起雪昊喟叹的感伤,他从小孤苦无依,武皇叔曾经恳求过,如果可以,便放了他吧!
是啊!他现在已经不重要,如果可以……可是我应该这样做吗?
黄昏的光,投射在橱窗的影子上,也把我的身影拉长,再过不久,什么都该成了定局,努力那么久的目标,突然没了走下去的路,站在巅峰的顶端眺眼远望时,高兴没有很多,不舍却有不少。拉长的影子顷刻间多了些许寂寞,带有孤独的负伤。它动了动,靠近红木打造的方桌,我的声线隐隐穿透橱窗纱制的格布,是地狱收割性命的镰刀。
一封泛黄的封泥信纸落到拂黄面前,里面写了什么,除了我这个提笔人外谁也不知道,有些人也许不该杀,也可能百分之八十都杀错了,但不懂分寸的人留着有何用,鹿豪是他们能招惹的吗?
“拂黄,送信给拂地,告诉他这些名单中的人一个不留。”
“是,属下遵命。”
接过信封,拂黄姿势恭正退到一边,看着他公事公办,主人和手下公然分明的态度,有点不是滋味。
摩挲着陶瓷杯提细腻的轴线,我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炯炯,把他吓退了一步,才惊觉得自己行为太过夸张,低下头,收回外露的锋芒,慢慢柔化,才又恢复之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提起笔,在一尘不染的宣纸上,写下大大的平字,我已经是个看透世事,凝笔磨墨的老人,朗朗乾坤皆了尽于胸,还是故弄玄虚?答案也许早知道,还是茫然询问。也许真个不清楚,胸有成竹,只是为了迷惑对手的把戏罢了!而我正好就是这样的人。
一顿一错,笔尾用力一勾,平字下面又落下朦胧虚幻的邑字,平邑,平邑,平涯之邑,天涯海角,绝处重生可不是每次都那么轻松。
“援军的事查得怎么样?”
“难定论断。平邑都督和平隆县令各执一词。”
拂黄已经从我执念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声音也是稳稳当当。轻声嗤笑,我发出了然的疑问。
“都把责任推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