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焚香炉在第三座石像前站了很久,他的神情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我想起当时他的一举一动,那些细节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忽然间,我仿佛抓住了什么线索,却又不够清晰。
焚香炉说,他的记忆有一段空白,他从哪里来,他的亲人在哪里,他在这世上有没有朋友,这些记忆他都没有。而他在看到那些石像时,似乎又好像知道些什么,我认为那和他记忆中的那段空白部分有关。
思来想去,这个“碧游宫”确实对我有吸引力。
张睿看我考虑了很久不说话,便又恳切地说:“瓶子,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和我一起去找‘碧游宫’,到了那里,我会告诉你,蚩尤身边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我是很想知道这些。”我认真地对张睿说,“可是不管我多么想知道,它们都没有焚香炉重要。除非香炉的眼睛痊愈,不然我没心情去盗什么墓。”
张睿微微一愣,过了会,不慌不忙说:“你想清楚了,有些事错过了就没有第二次机会。”缓了缓语气,温声说,“我的药能治好龙小爷的眼睛,但是你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找出龙小爷的过去。”
虽然我答应张睿,是在和焚香炉商量之后,但是张睿当时的表情志在必得,他知道我是一定会跟他去的。
那天晚上,张睿他们就安顿在店铺旁边的旅馆里,而我在和焚香炉办完了床事以后,精神涣散难以控制的当口,不知不觉地向焚香炉提起,等我察觉到想收口,却早已说了大半。
焚香炉平静地注视着我:“你想去,对吗?”
我顿了半晌,摇头:“我们就这样过日子挺好的,我哪儿也不去。”
他翻身压住我。不久前的激情还浮荡在空气里,整床的凌乱显露着一股狎昵气氛,我们身上淌着热汗,他身上淡淡的沉香盖住了汗水的气味,接触的皮肤间滚烫。
我闭着眼,听他粗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拖油瓶,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记得我,我会一直等,等你想起我的那一天,哪怕到最后我们阴阳两隔,再无法相见……”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淡,我心里却重重一沉:“我怎么会不记得你,香炉,你别胡思乱想,你想我陪在你身边,我就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们一起经营小店,等你的眼睛好了,再和你一起下斗,找你的过去。”
“你去做你想做的。”他淡淡笑着说,“别担心我,我又怎么会舍得离你而去。”
他从我额头开始往下,顺着鼻梁、下颚、脖子……慢慢吻下去,细致而温柔,一直没有给我再开口的机会。
70.发烧
我答应了张睿,但是在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没下床。
原因是我忽然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半,热度来得突然而凶猛,老子全身像在油锅里煎过,虚脱乏力,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大夫来看过,向焚香炉叮咛了几句便走了,我浑浑噩噩的也没听清到底说了什么。焚香炉坐在床边陪了我半天,等意识清醒些,我抓住他的手说:“要是张睿他们等得急了,你叫他们先走吧。”
焚香炉一双眼幽幽望着我:“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我道:“是有点饿了。”
“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我笑了笑:“除了切菜,别的你都不拿手,还是叫外卖吧。”
焚香炉出去了大半天才回来,端了一碗小米粥到我面前,我一瞥,里面放了点葱、豌豆和肉沫,显然是自家厨房里做的,到挺像个样子。
他拿着调羹盛了一勺,吹凉了送到我嘴边,我笑道:“你做的?”
焚香炉脸色阴暗下去,我以为他怕我说他做的粥不好吃。他其实最爱听我说他的好,只要我称赞他几句,哪怕是芝麻绿豆的事,那一整天人都是光鲜的。记得某一次,我夸他眼光好,挑回来的东西卖得快,顾客都喜欢,店里的生意托他的福,蒸蒸日上。他听了一脸愉悦,比平常明朗许多。到晚上喝了点酒,滚上床,旖旎的灯下,他面色红润,上挑的眼梢明媚照人,我简直不敢直视那双细长的眼。
想到这点,于是我吞下粥后,忙说:“不错,味道我喜欢。”
哪知,焚香炉脸色更加阴沉,慢慢的挤出几个字:“这是张睿煮的,我煮的都喂门口那条流浪狗了。”
夜里我出了身汗,醒来发现焚香炉不在床上,屋子里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忽然窗门“咔”的一声打开,一条人影闪进房来,倏地蹿到床边。我心叫不好,以为是贼,怎料那人影坐下后,静静看着我。
窗外云层慢慢拨开,露出明月,借着那点儿月光,我看出人影的轮廓,惊讶道:“张——”
“嘘!”张睿鬼鬼祟祟往房门那儿望了望,转过脸来,“我是来看看你的病情有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苦笑道:“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在这节骨眼上生病。”
月光一会儿又被云层遮没了,我只看见张睿的嘴动了动似要说话,但是房里突然暗下来,他的声音没发出来,紧跟着便传来有人推门进屋的声音。
等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只见张睿往旁边让开数步,一个瘦高的人影取而代之坐在床边,长发披到腰间,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
“半夜里偷进别人的房间,这样不好吧?”这话明显是对张睿说的。
月光再度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内,张睿站在明处,冷笑道:“不这样,我怕会一辈子见不到。”
他眯着眼,目光在额前一簇簇碎发的影子里隐隐约约,恍如泛着幽暗光泽的刀刃。
焚香炉低头对着我,淡淡道:“我说了,他只是发烧而已。”
两人言语间火花四溅,兵戎相接,我忙握紧焚香炉的手,他却低下头来吻我额头,阻止我开口:“乖,快闭上眼,睡觉。”
焚香炉那一句说得比往常都温柔,张睿冷冷哼了一声:“龙小爷,巷口药店的季老板说你前几天去买过干花,那些干花用来做什么?”
张睿的声音高亢响亮,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焚香炉,焚香炉面无表情道:“夏天喝花茶,清火提神,张公子这也要刨根问底?”
张睿眉毛一挑:“五色梅也能用来泡茶?”
“做香囊而已。”焚香炉冷道,“我习惯身上带着香袋,这点张公子不需要再问为什么吧?”
张睿道:“你难道不知道五色梅的香味中含毒?”
“所以后来我扔了。”
焚香炉鲜少这样多话,通常别人问他十来句,他也未必会出声回答,可是张睿的提问,他却一一都答了,而且每句话字数不少。
我看着焚香炉,他的整个脸埋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对不起,打扰了。”张睿退到窗边,翻出窗户走了。我等焚香炉躺上床,温声说:“五色梅的毒性,好像会引起发烧、腹泻等症状,不过夏天容易吃坏肚子,估计是我乱吃东西引起肠胃炎才发烧的……香炉,你别因此而内疚。”
焚香炉一声不吭,我转头看见他背对着我,月光似一层薄雾,淡淡地洒在他清瘦的肩线上,那道弧度往下一直隐没在腰际。
如斯寂寞的感觉。
我脑中反复回想着刚才他和张睿的对话,思来想去,觉得焚香炉是有些不对劲。
我轻轻道:“香炉,我不和张睿他们一起了。等过阵子,把店关了,我和你一起去倒斗,那个什么通天教主的墓,张睿、姜五爷他们未必能在短期内找到,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我们两个不会输给他们。”我顿了顿,微颤着声,“你还想去哪里,告诉我,我会一直跟着你,一心一意做你的拖油瓶,好不好?”
等了一会,焚香炉才道:“为什么说这种话?”
“我……我不希望你不高兴。”
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焚香炉说:“只要想着你,我就不会不高兴,但如果你不开心,我也会不高兴。我要的是你快乐,不是要把你锁在我身边,闷成闷油瓶。”
我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继而心里却莫名的淌过一丝酸涩。
“张睿等着你出发,”焚香炉道,“你就和他们去吧。我留在长沙看店,不然半年来的心血就这样舍弃,太可惜了。”
为了等我,张睿在长沙滞留了十来天,我的确不好意思让他白等。所以后来,我还是同张睿他们一道,离开了长沙。
尽管焚香炉那天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一看他的脸色,临时又改变主意说不去了,张睿立马眼睛瞪过来,焚香炉催促着我道:“答应了别人不可半途反悔,大丈夫一言九鼎。”
张睿眼睛轻轻扫向焚香炉,焚香炉道貌岸然,转身假装没看见。
这两人越来越水火不容,只怕我一转身,他们就要在我背后各捅对方一刀子。坐在车上,我也一直在反复思索,焚香炉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满脸不愿我跟着张睿去的表情,却又一个劲摧我上路,他从来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一板一正,是什么就说什么,不然就干脆缄默不语,可什么时候人变得这样矫情了?
倨傲娇嗔,那不是张小哥张女王的专利么?
我随着烦乱的思绪,眼睛不由得瞟向张睿。
张睿似憋了很久,等到车子已经开出湖南边界,他靠着车窗,才慢慢道:“瓶子,你知不知道,是龙小爷故意让你闻五色梅的香味,引致中毒发烧?”
我撇撇嘴:“你凭什么说他是故意的?”
张睿笑了一声:“你们夜夜交欢,他要对你下手,太容易了。”
他半眯着眼,视线从眼尾扫过来,斜斜看我。我板着脸,不快地道:“你怎么了,说话这么难听,针对香炉也就罢了,还想跟我吵架?”
张睿别过脸去,不再做声。
白大褂忍不住道:“小哥,你错怪我们当家了。你有没有看见你们店门口那条狗?”
我一愣:“狗怎么了?”
“早上我们出发时,你还有见到它蹲你们店门口不?你以为它跑别地方讨吃的去了?不是,那狗它昨晚死了!自从它吃了小爷的粥,天天萎靡不振趴在那动都不动,挨到昨天终于不行了!”
白大褂咧嘴对我道:“小哥,昨晚你恐怕被小爷干得够呛,一觉睡到大天亮吧?”
他一脸流氓腔,我看了很不爽:“关你毛事!”
白大褂冷笑:“他娘的,你枕头边的人半夜里出过门,你知道不?小爷趁你熟睡时,去把狗尸体埋城东桥下,我们把尸体挖出来解剖,验出那畜生中了五色梅的花毒,还混着天门冬素,天门冬素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我听得心里不由一颤。副驾驶座上,那个陌生男人道:“花叶万年青中含有天门冬素,毒素破坏声带,服食以后会致哑。”
张睿转向我:“两种植物调配在一起,是蛊师常用的毒药,不会致死,但服食者可能终生无法生活自理。”
我粗着嗓门道:“你们认为香炉在粥里下毒,那粥本来是煮给我喝的,你们想说,他想害我?”
张睿目光锐利,对我沉声:“瓶子,我跟你说过,最危险的人可能就是离你最近的人。”
“不会!香炉没理由这么做,你们肯定误会他了!”我厉声反驳,一股火气窜上胸口,“张睿,你可以看不惯香炉,但我希望你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怀疑香炉,不然我马上回长沙!”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张睿淡淡笑了一下,转过脸去,“暂且不论龙小爷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如果令你受伤,我不会放过他。”
71.二十年前的考古队
张睿口风紧,对于我们的行程计划只字不提,直到我看出我们正朝着甘肃挺进时,他才说:“先到黄羊川与师傅会合,有个重要的人在那里等你。”
独门独派去黄羊川只带了阿缺一个,连孙女阿灵姑娘都没捎上,我实在想不出黄羊川能有什么熟人。
武装车坐在里面不怎么舒服,但是跑起来没话说,碾压山地,游刃有余。
张睿说这车是姜四靠关系从国家探险队里调出来的,配备精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
提起姜四爷,我就顺便问问他近来的情况。张睿板着脸说:“他现在调到行政部门去了,具体什么职位我也不太清楚。”
从拆弹部门调到行政,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升迁了。
由于此前有过口角,我和张睿路上没有多谈。到了古浪镇,张睿和那个陌生男子卸下部分行囊——那些是捐赠给古浪县政府的,这样能便于我们这些生面孔在当地自由行走,其余的行李原封不动留在车上,可见我们还有下一站。
陌生男子皮肤黝黑,爱嚼口香糖,臂膀壮实,显然练过。我们住的是向当地村民租来的农家房,陌生男子和我一间,到这时,他才自我介绍道:“我叫阿藏,当过四年兵,做过施工队工头,嗯,造过房子和大桥。”
我看他颇风趣,高兴地跟他握手:“我叫——”
“李先生大名,我们都知道。”
阿藏笑得古怪,我心里直纳闷,老子又不是哈利波特,怎么到哪儿都有人知道我大名。
不过想想,阿藏与张睿认识,从张睿那儿听说过我的名字也不稀奇。
我们在古浪镇住了两天,到第三天,张睿收了一只邮包,然后我们发车去黄羊川乡。
路上,张睿把邮包拆开,里面竟包了二十层。拆到第五层,他哭笑不得看了我一眼,我说你怨我干嘛,邮包又不是我包的。张睿意味深长说:“就是有这样爱捉弄人的父亲,才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听得云里雾里,直觉张睿说的是我老爸大雁。
包裹终于拆到第二十层,里面是一只铁盒子,二十公分长,十公分宽,五六公分高,疑似工具盒。
打开来,里面塞着一堆杂物。张睿翻了翻,我在旁边看,有扳手、镊子、螺丝刀、破破烂烂的手电筒、一把瑞士军刀、一只表面锈迹斑斑的怀表、一个磁性早已混乱的指南针、一副医用针包,垫在最底下的是一张钢笔画的草图,墨水已褪色,看起来颇似地下墓穴的地图。图上写了许多标注,看笔记起码有五六个人的字。
张睿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我数了数,不算那张地图,一共是八样东西。铁盒子崭新,可这些东西却陈旧不堪,就像家里头用了十几二十年的剪刀这种老玩意。
张睿从腰包里抽出万用小刀片,嵌入盒子内侧底边的缝隙,轻轻卡进去两公分左右,而后猛地往上一拨。“咔嗒”一声脆响,底部的薄皮弹起,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暗格,只有两公分厚,张睿用小指挑起薄片,取出暗格中的一张光盘。
接着,他把倒出来的那些东西又一股脑儿丢回铁盒中,关上盒子搁到一边,叫白大褂拿手提电脑来。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看张睿的神情,猜到光盘中一定有重要的信息。
一只崭新的铁盒中却放置着许多陈旧的物品,还有一张墓穴地图,地图上的字仿佛在暗示着那些物品分别属于不同的人——这本来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疑点。现在张睿对这个疑点弃之不理,说明光盘中的内容比那些东西更有价值。
在看光碟内容前,我先做了个小小的推理。
那八样东西可能是不同的人使用过的物品,而它们被放在一起,那就说明物品的几个主人本来是认识的,其中有一个人为了纪念某种特殊的意义,把这些物品收集到一起,并且收藏起来。那张草图恰巧说明了这些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