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朱厚熜有一些想要挽留那种曾经有过的,深切却痛楚地爱着一个人的体验,他在长久地浮浮沉沉于意识的海洋之中
时,或许是不经意,但是却也会刻意去想念夏言——他有一种不想要失去那种情爱滋味的感觉。
失去的大概永远都会是失去,而曾经,即便是重拾回来,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曾经了。朱厚熜在一次次回想起夏言的时候
,总觉得那种爱慕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淡了,直至消散。遗留下来的,除了对这个人的欣赏和淡淡的亲近之外,也只有遗憾
和想要叹息的感觉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总觉得不想放手的原因吧……在说长不长,说短也实在不算短暂的两辈子里面,唯一的一次恋爱,却是
这样慢慢地,在没有经历什么磨难和障碍之前,就被过于理智的头脑和思维抛弃了。这不是经过了努力,却最终没能追求
到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也不是因为现实的凄风苦雨打碎了美好的爱情——而是从最初就没有努力过。
就是这样才让朱厚熜觉得不甘心,不能甘心,也不能放手。在他清醒而理智的时候,他选择了自己放弃那段曾经的爱情,
可是现在,当面对着生死的时候,当现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可能都摆在面前的时候,或者再有一天他的生命就不复存在了,
或许他再也不能有机会,再爱上一个别的什么人了,这样的简单的放弃,忽然让他觉得不甘心起来。
但是现在,在这一刻,被放弃的爱情已然将要消失了——或者说,已经不复存在了。消失掉了的感情,除了遗憾,还能留
下来什么痕迹呢?即便是现在夏言就站在眼前,那种爱着他的感觉,也是回不来了吧……
那还说什么放手不放手呢?
已经用不着再争取什么了,他也已经不需要再去争取什么了——那种感情,既然已经消失了,他也不需要夏言来爱他了。
第九十四章:所谓传染
想起了自己有些过于轻易的放弃,在现实面前简单的松手,朱厚熜忽然很是佩服徐阶。
如果是在平常,或许他并不会觉得徐阶的莽撞的告白,会多么让人感动,但是在现在,在他不知道高烧到第几天的时候,
再次想起那时在冬日里光秃秃的御花园,那次一点也不浪漫唯美的告白,朱厚熜忽然觉得,心里真的很感动。
徐阶的感情,大概是很真挚的了,否则怎么会冲动到跟皇帝告白?即便是那天他们都有些情绪失控,徐阶的那种勇气,那
种敢于将一切都摆在对方面前的勇气,也是实在难得。
要知道,在那时,他的告白不仅仅要面对感情上的挫败,更是要时刻警惕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他居然还真的能说出口。
而当他去了大同,却仍旧能够,而且敢于写信回来,实在是让朱厚熜不能不佩服。他打从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的,有些近
乎于洋溢着的感情,让朱厚熜有些招架不住的同时,自然也是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的——比如心里的柔软,还有温暖。
有一个人在爱着你,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好的。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徐阶虽然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但是他曾经的表白,还有
他每次来信的关怀和情意,已经是很直白,很露骨的了。有时候朱厚熜看着他的信里,向他描述着边关的风情事项,那种
带着深切感情的字句,让人眼前如同真实浮现了一派场景,而那个俊美的青年,就那么一身青衣站在眼前。
他不会说一些违规的语句,但是却在每个字里都透着暧昧不明的意味——所以朱厚熜在平素,是尽量避免提起徐阶这个人
,或是想起他的,那会让他不自禁地有种脸上发烧的感觉。可是现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起他的次数,却随着时间的
推移越来越多。
越来越容易想起那个曾经对他告白的青年人,想起他的那一封一封的信件,想起他那一张和自己上辈子相似却又不同的面
容,想起——他的深情。
如果这次他死了,他会不会很伤心?
如果他不在了,他又会喜欢上谁呢?
在还没有病得过于严重的时候,把他调回了京城。固然一方面是想要让他日后辅佐宝宝,为宝宝铺平前路。这样利用了他
的忠心和情意的行为,朱厚熜也不会否认。
但是另一方面,朱厚熜也是怕自己死后,没有人会想起还在边关的他,让他一生蹉跎,像杨一清一样在西北终老——虽然
有着老臣的名望,却始终是在远离繁华京城的地方,独自忍受荒凉。徐阶这样的人,不应该受到这种冷遇。
所以把他调回京城,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力吧……也是有着,感念他的情意的原因在里面的。被他爱着,被他喜欢着,或
许是不能回应了,可是,总是会有感动,有所感念的。
朱厚熜在又一次喝药的时候,忽然有些想要确定,徐阶是不是已经来到了京城。询问了身边拿着药碗的小太监,从调令初
下的三月廿一,到今日也已经有了十多天了,徐阶应该是已经入京了吧……
可是问了又能怎样?总不能宣他进来见上一面……朱厚熜轻轻叹气——如果这次死不了,再说见面的事情吧……
其实对他这么一个知己,也不是不想念的啊……
到皇帝生病的第十七日上,整个京城基本上已经是乱了。各地藩王虽说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可是蠢蠢欲动自然是少不了的
。
周太医仍旧是皱眉,一张老脸上疲色深重,却抵不过愁云惨淡。太后是一直吃着全素,斋戒祈福,如今干脆绝食了。这样
的举动带动了整个后宫的绝食和斋戒的浪潮,不管是真心还是装装样子,每个人手上都挂上了一串佛珠,头上都戴上了一
顶香叶冠(香叶冠是道教信仰戴的,佛珠就不用解释了吧……)。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片云山雾罩——斋戒时烧的香烟,能
弥漫得整个北京城上面都是灰蒙蒙的。
要是朱厚熜清醒着,他一定会感叹一下人的力量之强大。仅仅是烧香,就能制造出跟后世沙尘暴相媲美的效果,也真是不
容易了。但是即便是烧再多的香,再怎么虔诚地磕头,神明也仍旧没有显灵——皇上仍旧没有好转。
蒋太后几乎是怨恨上了最初得上天花的宝宝,或许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朱厚熜就不会得病。于是她一瞬间对宝宝不待见起
来,孙子的感情还是没有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深厚——而且身为皇长子,连太子都不是的孙子,也没有作为皇帝的儿子重要
。
在得知陈氏传话说朱厚熜的确曾经得过天花,而刘嬷嬷放朱厚熜进偏殿接触了还在发烧的宝宝之后,这两个有面子的老妈
妈都被蒋太后毫不留情地打了板子撵出了皇宫。
撵出去还不完事儿,蒋太后着人看着她俩,一旦朱厚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约这两位的脑袋也是危险了。她现在已经将
宝宝当作了传染源,而将陈氏和刘嬷嬷当作了天花的帮凶。
而朱厚熜身边原本伺候着的下人里面,也开始有人有了感染的迹象。蒋太后的确是称得上心狠手辣的,她没有着人医治,
而是直接下令,全部烧死。
那样的时代,太后烧死个把太监,还不至于引起非议,更何况太后的行为也是为了避免瘟疫传播。这么下了狠手,天花倒
是没有传播开来,只是后宫里开始人人自危——毕竟曾经患过天花,而后又好了的是少数,大多都派去伺候现在正在患病
的皇上了,其他人,基本上把原先向上钻营的心思,或者是偷鸡摸狗的心思都放下了。这会儿要是得上了个皮疹,都会被
怀疑是天花而遭受火刑的处置。所以还是老实呆着吧。
紫禁城里肃静了不少,走在里面简直就像是陵墓一样的安静了,完全失去了春日的活力——这还是基于有人会在里面行走
的前提。而北京城也因为害怕天花传播开来而一下子冷清了起来,事实上为了避免瘟疫扩散,宫门已经是紧锁着的了,北
京九门,也只有一门能够让人通行——还需要通行的文书。
这是大理寺、顺天府、刑部和太常寺这几个单位为了避免动乱和天花的大规模爆发而规定的,最终的决定不仅仅需要内阁
代皇帝下旨,还需要蒋太后的批准。而蒋太后毫不犹豫的同意了,于是京城开始了封闭。
如果要死,那就整个北京城的一起关在同一座城里,都闷死在里面好了。蒋太后是盼着儿子赶快好起来,可是眼见着总没
有要好的样子,一天天的虚弱了下去,于是她恨不得希望整个北京城都给朱厚熜做陪葬。
到了第十七日晚上,朱厚熜彻底退烧,但是脸色灰白,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退烧,其实是弥留时期的体温下降。
就连朱厚熜自己也觉得,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了,因为在这一刻,他的脑子出奇的清醒,感觉上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明明
白白。他的嗓子因为高烧的时间过长,已经哑了很久了,不过说个什么还是能说清楚的——想找王守仁和杨廷和过来说事
情。
这大约就是托孤了,或者是留遗言。很多人都是这么想,来来回回跑动的人,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悲戚。只有周老太医
,似乎是担心皇帝死了会降罪于他,片刻不离的在朱厚熜身边看着,熬药扎针。
朱厚熜觉得浑身的汗,有些发凉,换了一床被子,很快的就又被身体里仿佛不停止地泌出的汗水打得湿透。他回忆起上辈
子曾经听一个室友说过的,家里老人临终前的情形,好像也是这么汗流不止,体温下降。
或许这就是这一生的终点了?朱厚熜觉得有些茫然。他这一生,虽然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多了二十来年的记忆,可是感觉这
将近二十年来,行事为人,也并没有比别人清亮通透到哪里去。仍旧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度过了最好的少年时代啊……
自己想要的,没有抓在手里;想得到的,却只能远望着;最初的最简单的那个理想,最终被自己的雄心——或者说是野心
取代,却没能让它最终实现。朱厚熜想要为了这一生二叹息:太短暂了,而之前,从没有想过,它会这么迅速的结束,而
没有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小太监们又给他擦了一次身,换上了一床崭新的被褥,王守仁和杨廷和到了。黄锦本来应当只将两位大臣送到门外就行了
,他却执意要担任传话的角色,迈进了让多少人都觉得胆战心惊的那扇门。
一进门,朱厚熜就见黄锦的脸上,真是涕泪纵横。不由得叹气道:“这是怎么了?朕还没有死呢……且留着,等过会儿朕
真的咽了气,你再哭也来得及。”
黄锦只是磕头,什么话也不说。朱厚熜也不能再等他稳定情绪了,谁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呢?于是便道:“你且跟两位大
人说,今日身死,江山社稷都托付给王先生和杨大人了。朕年少德薄,对两位大人也是历来寡恩,还望大人们看在先皇和
孝宗皇帝面上,且多为我大明担待。朕知晓两位大人积年操劳,只是无以为报,日后相逢于地下,必感恩于两位。”
他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是也是仗着几年来彼此关系亲密,有些恩威并施的意思了。只是言语不祥,黄锦又是哭得不行,
抽息的声音,简直跟要断气一样。
只是朱厚熜这会儿实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想多计较遣词用句是不是吉利,只是接着道:“玉玺朕记得是放在你那里
,等朕过去了,你便交给王先生吧。杨阁老执掌内阁,实在是辛苦,颁诏诸事,就托付王先生了。”
毕竟还是王守仁比较让人放心的……朱厚熜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发烧烧得人浑身骨头疼。神志不清的时候不觉得,现在
有感觉了,真是哪里都不舒服。
“徐阶,朕是特意将他从大同调回。朕本想,日后这便是我朝股肱,只是,怕是朕是没有时间用他了……也是等不及历练
他了,记得他是杨阁老门生,那边还令杨阁老栽培他吧,杨阁老朕是信得过的……王先生那边,既是徐阶有着王氏门生的
名号,且也多提拔他一番。
“遗诏朕是写好了的,黄锦你知道在哪里……如今倒是想添一些,又怕有些不妥……夏卿那里,朕是尽了心的……等朕咽
了气,你跟他说,做人千万和缓些,不是什么人都是他能得罪得起的……日后可没有朕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也不知一直在抽泣的黄锦有没有听到,朱厚熜自顾自的说:“宝宝朕看着自然是好的……只是不
知日后会成什么样?不是好的就都能坐好这个位置啊……不妨跟王先生说,若是宝宝并不适宜这个帝位……举国政事,他
便可以……罢了……”
最终朱厚熜还是没有敢放心说出,可令彼取而代之的话来。如果没有这样的承诺放在眼前,朱厚熜相信王守仁会是这个世
界上最出色的托孤大臣,可是如果有了这么个保证,他不能确定,即便是向王守仁这样的神一样的男人,会不会也为此动
心。
咽下了嘴边的话,朱厚熜继续道:“朝中诸事,有两位大臣,朕便可放心了,只是辜负了两位大人多年教育栽培,朕心中
着实难安。如今许是就要去了,且让两位大人切勿伤怀。人生自古谁无死……总是要有这一天的……
“等朕去了,就将朕葬在陈皇后身边就是了。陪葬什么的,都不需要了……一切从简。如今是春日里,也不必停灵了,朕
怕臭了……在陈皇后身边,原先不是留了个位置么?就将朕葬在那里便是了……要是想留个心意,那就将朕日常用着的那
块青玉镇纸奉安了吧……”
这已经是说到后事了,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低低的哭声响成一片。朱厚熜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这比哭丧还让人
觉得不吉利呢,这会儿怎么没人说了?
说着自己的后事,朱厚熜忽然又想起来,可能还有其他的感染者。这可别像是欧洲古代对待那些天花患者似的,直接杀掉
以避免病毒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