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打死俺答,徐阶觉得实在是掉价。
为了体现知识就是力量,也为了让俺答死都死得不甘心,死得窝囊,徐阶决定,需要用计谋来对付俺答这个脑子里都是肌
肉的武夫。
同样都是杀人,战场上能杀人,宫廷里自然也能杀人。比起战场,宫廷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杀人都不见血,并且能让人
死都死得糊里糊涂,回魂夜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这种阴暗的死法很适合俺答这样有着英雄气质的敌人,徐阶就准备用这种方法干掉俺答。而事实上这种方法还是很可行的
。
俺答是嘉靖二年春天刚刚接任鞑靼首领的,如今不过嘉靖四年的年底,俺答才继位不到三年。这三年间,前两年他专心致
志地跟杨一清作对,后一年是杨一清主动出击打他,他还没工夫收拾自家的后院。当初跟他争汗位的那些势力,估计现在
还在虎视眈眈,随时等待他出什么差错,然后就一拥而上,取而代之。可能这也是俺答执着于打败杨一清的原因之一,他
需要一场光辉而巨大的胜利来震慑住来自内部的敌对派。
草原上的争夺,因为环境和民族性格等原因,比起长城内的斗争要直接得多。争权夺利基本上都是摆在明面上,大家你来
我往都清清楚楚,不像汉人,都斗得你死我活了,脸面上还要保持友好,见了面热情得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俺答的那些对手们,虽说不至于幼稚到俺答都掌握大权了他们还摆明了跟俺答作对,但是平常跟俺答闹个小别扭什么的,
也都还算比较频繁。也因此,鞑靼内部有什么人想要取代俺答的位置,用心收集了情报的杨一清和徐阶,是一清二楚的。
这些人,不管是老狐狸了的杨一清还是仍旧处于修炼中的青年狐狸徐阶,都是看不上眼的,他们的智商水平还不如俺答。
不过这时候也没有嫌弃的功夫了,矮子里面也要挑出来个能当电线杆的,实在是用他们的时候了。俗话说蚁多还能咬死象
呢,徐阶相信,如果能用好这些人,对付俺答是足够了的——就算对付不来,至少也得让他掉个三层皮。
当初争夺汗位的时候,这些人并不是一伙儿的,这时候就需要徐阶来引导他们了。杨一清的敌对关系过于明确,来做这个
引导者实在是没人信他,于是杨一清的工作就是重点打击俺答,和附属于俺答的势力。
一边拉拢着鞑靼内部希望能够消灭俺答,统治部族的势力,引导他们团结起来跟俺答争夺权力;另一边着力打击俺答的部
属势力,让他在鞑靼内部的实力逐渐减弱。徐阶和杨一清一明一暗双方面下手,就算俺答震慑力再大,煽动和拉拢人心的
能力再强,等他的势力消耗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鞑靼内部自然而然会有反对他的声音出现。
先前俺答执意跟杨一清作对,屡次失败已经弄得鞑靼内部出现明确的反对派了,只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镇压了这部分人,
保持着鞑靼的整体性,跟杨一清打了那决定性的一仗。不过现在俺答的处境已经不如从前了,他对于鞑靼的掌控力已经比
不上战前了。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俺答在杨一清的问题上犯晕了,脑充血了一定要打杨一清,拼着死了好几万人还不议和
,那他的行为已经注定了他会失败的结局。
徐阶干劲儿很足,打仗他不会,但是政治斗争这方面的脑细胞他还是不缺乏的,京城福建京城西北,来回两趟,他也算是
学了不少了。即便是现在他的段数还不能算是成精的狐狸,但是应付鞑靼蒙古的这些在他看来很实心眼很单纯的贵族们,
只是小case。而杨一清既喜欢政治斗争,又善于在武力上打击敌人,也是如鱼得水。
到了嘉靖五年的春天,正是草原上休养生息开始萌发的时候,杨一清跟俺答再次交火。这次俺答输得倒不如前一次惨重,
不过这个打仗的时机实在是太坏了。春天的时节即便是在草原上也是青黄不接,牛马羊群正是最瘦的时候,为了筹备军需
物资,牧民们着实损失不少。而春天又是繁育的季节,实在难得,俺答的这次战争耽误了很多草原上牧民的生计。
于是怨言在鞑靼部族里面开始升腾。蒙古本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统一的地方,各势力都是因为汗王的权力最大才集聚在他身
边,听他调遣。鞑靼势力强盛,所以才能降服各小部族;俺答也是因为他人马多,势力大,才能力压鞑靼众贵族,登上汗
位。现在俺答的人马死得差不多了,属于他的势力已经被削弱;他继位几年来,又不曾给草原上带来繁荣,反而让草原上
不得安宁,人疲马倦,大家也实在是不愿意在支持他了。
原本附属于俺答的势力都已经开始慢慢向他的敌对方靠拢,更不要说原本的中立势力了,俺答一时间几乎被孤立。
怨言累积到一定的程度,终于爆发。五月草原上祭祀的时候,各部族集聚在一起。祭祀当晚,鞑靼王庭发生了政变,俺答
被杀。
俺答死了,但是他的部属没有都跟着他去见腾格里长生天,给自己的旧主报仇自然是最要紧的事情。而一盘散沙不仅仅代
表着群龙无首,可以各个击破,还代表着势力分散,便于隐藏起来,暗地里给仇人以打击。再加上徐阶在背后的煽风点火
,各方面势力顿时丧失了原先一致针对俺答时的团结,开始相互怀疑相互算计,于是鞑靼很是乱了一阵子。
原本因势力相对弱小而依附于鞑靼的瓦剌和女真,看着鞑靼现在情况不妙,也来趁火打劫,占了鞑靼不少好草场。杨一清
借着还没议和的借口,时不时地来骚扰一下,打击一下老仇人,也给鞑靼造成不小的损失。等九月份鞑靼终于乱完了,选
出了新的汗王时,原本强大的后元遗族,也已经被削弱得仅剩下一个勉强能看的空架子了。
新的汗王是俺答的叔父巴图,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勇士。可是毕竟年近四十了,经历了岁月的折损,没有了少年的锐气,现
在鞑靼的情况是这样糟糕,再怎么勇士他也得学会向现实低头了。所以当徐阶的使臣回来禀告会谈的情况,谈起他时,也
只是说,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是个长相平常的中年人,个子高大一些,胡子繁茂一些,仅此而已。
巴图不是第一次和徐阶的人接触了,事实上他应该感激徐阶,因为就是他一手将他推上了汗位。而巴图的确很有蒙古民族
的优良风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非常的知恩图报,于是对待徐阶的使者极其友好,关于和谈的事情谈得非常顺利。
这不是因为巴图性情软弱或者是目光短浅,实际上他能够和多年的仇敌化解矛盾,握手言和,这样的选择其实需要比挑起
一场战争更大的勇气——打仗只要有匹夫之勇就能做到,但是作为成吉思汗后裔,普遍自视过高的后元遗族,这样伤及尊
严荣誉的事情,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同时,他是个非常能看清局势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徐阶选择和他合作,而不
是扶植俺答的堂兄,一个势力更大,但是头脑简单爱好冲动的年轻人的缘故。巴图知道大势所趋,他也很识时务,更关键
的是,他比较热爱和平。
可能是多年战乱,从小就过着和明朝敌对,抢劫—被人打的生活,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过的巴图很希望能有一个和平的生活
环境。和大明和睦相处,不仅仅意味着大明的百姓能够不再受到战火的骚扰,也同时能让草原上的牧民安生。
互市实在是个好东西,当年巴图年少的时候也是见识过互市的,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去换回来。如今难得大
明有意重开互市,他是很愿意就此停战,和大明好好相处的。只是最初的时候,能做主的人不是他。
如今他能当家了,自然不会再放过徐阶给他的这个机会。双方都有意,于是一拍即合。
因为如果要开互市,十月份就是最好的时候。大明方面,这时候农忙已经接近尾声,农副产品也都生产就位,各方商人有
了商品可以拿过来倒卖给蒙古;而草原上,刚过了秋天,正是牛羊最肥的时候,贴上了秋膘的羊,正好可以拉过来买个好
价钱。
所以巴图反倒比徐阶还要着急,他想要趁着冬天还没有来,白毛风还没有让人睁不开眼,出不了门,赶快开一次互市。这
几年鞑靼都没能通过抢劫得到什么东西,今年又一直在打仗,草原上物资匮乏已经到了临界点了,普通牧民家,很多连盐
巴都没有了。
第八十三章:互市开始
只是再急也需要一个过程,和谈和互市,不是随口一说就行了的,还有很多详细的条款要定下来。商议完了通商条款,还
要签订协议,双方盟誓,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哪怕是徐阶效率再高,巴图的期待估计也是要落空了。因为嘉靖五年结束之前,基本上和谈的事情都说不完。鞑靼是要向
大明称臣的,光是受降和称臣的文书来往,在路上就得一段时间。再加上受降和议和的仪式,朱厚熜还要派太监来代表他
参观仪式全程。
除此以外,大明和鞑靼实在是敌对太多年了,不能不防备这个老仇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因为议和而吃过亏上过当,现在要
重新跟他们签订和平协定,那可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免得日后鞑靼找借口撕毁和约或者是钻空子。
再者,就算是大明朝堂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同意与鞑靼议和,还是因为积年的冤仇,大明基本上没有几个不仇视鞑靼的人
。若不是朱厚熜态度坚决,怕是要有一多半都支持让杨一清就此发兵,彻底灭掉鞑靼。等朱厚熜镇压了朝廷上的反对声音
,一个个跟他们说清了互市的好处要比灭人家族得来的好处多得多,这时候已经都快过年了。
草原上的人命是不可能等着朱厚熜这边一个一个劝服了他的大臣们的。到十一月的时候,草原上已经开始下雪了,巴图也
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于是徐阶在请示了朱厚熜之后,跟巴图商量了一下,交换了双方一部分军需物资——不算是互市
,但是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粮食和盐茶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杨一清的大营里是不缺的,因为他自己的军队也要靠这些生活。现在皇帝对他基本上是有
求必应,粮饷的问题从来都不用发愁。而现在和平了,看看巴图的为人,也不必担心他假装要和谈,却忽然有一天晚上来
夜袭,于是杨一清也点了头,同意了徐阶用粮食换战马的建议——事实上是他垂涎鞑靼军中的优良战马已经很久了。
交换完成,巴图松了一口气,这个冬天,总算是能过来了,不必担心没有粮食吃,没有茶喝,必须再次去抢劫了。而杨一
清也算是挺满意的,这还是大明军中将近二十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么好的马匹——之前军中配备的虽然也不算太差,但是
内地蓄养的马总缺点血性,不够英气,总是比不上这回巴图送来的。
双方对于这次的交换都挺满意,于是对于之后互市也都有了期待。徐阶总算是觉得,他到大同的任务是初步完成了。
嘉靖六年春,三月初一,鞑靼和大明正式在大同签订了协议,重开互市。互市的地点设了四处,都在宣大一线上的重点布
防城市,属于明朝的势力范围内。
关于互市的协议,内容条款制定得极其严密,从安全部署到基本的交易兑换比例,都规定得清清楚楚。说实话,条款对于
鞑靼不是很公平。从互市的价格区间安排到一年间互市开展的时间和次数上的统筹,都是偏向大明的。
互市进行过程中,在一边陈兵布阵的是大明的军队,鞑靼不能带着自己的武装力量前来,只能让牧民们不携带武器前来团
购或者是个体交易,这一点就对鞑靼比较不利。但是现在鞑靼实在是处于弱势,上一年的几次军事失败和政变损耗让他们
不能再拖下去了,也没有了打劫的能力,再不互市,今年草原上面对暴风雪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长冬了。
于是签这个协定就是必须的,还得满怀感激的去签这个协定。不知道巴图内心是不是想吐血,反正徐阶看着,他收起来写
着协定的纸卷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不过对于行情不是很了解,本质质朴单纯的牧民们倒是非常拥护协议的签订。不劳而获的感觉对于某些人来说的确很爽,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抢劫。鞑靼历来喜欢向大明伸手“要”东西,但是基层的牧民们和高层的贵族们的想法并不一样。
打劫所获得的好处,基本上都是被贵族们均分了,处于底层的他们,得不到什么实惠。所以他们还是觉得,用劳动所得去
换取生活所需比较让人心安理得,起码每多换回来一斤粮食,都是他们自己的,不用上交给贵族老爷们。
并且抢劫也不是没有风险的活儿,虽说是没本钱的买卖,但是一旦买卖失败,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命。做统帅的头领们
死亡的几率当然要大大低于战时为兵平时为民的牧民们,所以除了少数人之外,草原上对于互市,倒还是持支持态度的。
这倒让徐阶有些感慨了,大明对于鞑靼,基本上是妖魔化。原先他总觉得蒙古人都比较凶残,身为蛮夷,茹毛饮血,不通
礼教,不事生产,只懂得抢掠,为害边疆,是大明死敌,还是灭了好。如今看来,便是鞑靼的元人,也都是人。百姓们也
都是一般的淳朴老实,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时,都是一无二致的笑容。
当初皇上也是因为知道这个,才提出要重开互市的吧……
互市开展起来了,朱厚熜的脸上心里终于有了喜色。大明朝最大的一个祸患,现在算是平定下来了。经济战的力量,有时
候要比真刀实枪的打一仗还要强大。朱厚熜坚信,经过个十年八年的互市,鞑靼就离不开大明了,到时候他们还能反得起
来,那才是稀罕。
有了互市,就必然有文化交流。彼此之间增进了解,也都知道彼此都是一般的人,都留着鲜红的血,都有妻子儿女。大明
不再将鞑靼看成魔鬼猛兽,没开化的野蛮人,鞑靼也不会再觉得大明南人,只配做奴隶——如果有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这
样的认知,以后再有冲突,也会觉得彼此都是平等的关系,谁也不比谁进化得高级,也就不会觉得,因为我比你高贵,所
以我针对你的战争是理所应当的,我是在消灭落后。
文化交流能够增进两个民族之间的感情和相互融汇,等时机成熟了,估计通婚和血脉交流也会有。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物
种,也没有什么地理隔离,基因交流将会是必然。等基因交流进行起来了,鞑靼和汉族慢慢也就成为一个民族了。在后世
的中国,苏沉照的小学同学里面就有蒙古族的,但是单看他的长相外形,和苏沉照这样的纯粹的汉人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
别——血脉相互交汇,不同的民族逐渐的就没有了原先显着的区别了。
等到大家彼此都分不出你是汉人我是蒙古人的时候,等大家的生活相互重叠交叉的时候,等到互市已经成为像是中原民间
集市一样常见和必不可缺的生活组成成分的时候,再有什么人来说,我们是蒙古人,和汉人不一样,我们不能向大明称臣
,我们的政权要完全独立于大明之外,要和他们开战,还有谁会甩他?
到那时候,基本上蒙古已经可以被纳入大明的版图之中了,汉人有蒙古族的亲人好友,蒙古族身边也有汉族的血脉至亲,
就算是怎么挑拨,彼此之间也是打不起来的。
基本上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朱厚熜觉得,他不着急,在这件事上,他能等——兴许有个二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