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到陆青远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没有另一个灵魂,做错事情的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的是忏悔,需要得到他们的原
谅。
“陆老师……”黎昕噙着泪水,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愿望,“能让我见见老师么?”
“好啊,达达肯定特别想你。”陆青远本来不是个面貌特别英俊的男人,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
“别担心,达达其实从来不生隔夜的气。”他伸手摸了摸黎昕的头,“要趁活着,学会好好爱人。”
一直以来,陆青远是一个懦弱的人。他无条件接受上天给他的好,也好不反抗的接受所有的灾难。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
就是遇上了张达。他觉得自己像是《田螺姑娘》里农夫,是张达让他知道了人生的瑰丽。而张达就要像水素女一样,回到
原来的地方去了。
想透彻了他就更不想去恨谁,或是责怪谁。他带着张达的骨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行走,看一抹晚霞或是连绵的梅雨。
张达喜欢的,他都会去看去感觉。
经过陆青远的提醒,黎昕才想起来杨炎彬还在医院。
大概由于药物的缘故,杨炎彬坐在长椅上睡着了,撑在扶手上的胳膊扶住额头,表情三分无奈七分失望。
黎昕有些愧疚的看着他包着石膏的脚踝——刚才太乱了,乱到他完全把炎彬的事情忘记了。
“你回来了?”杨炎彬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惊讶,想要起身却被黎昕按下。
他想要开口道歉,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沉默的看着那人。
“没事。”炎彬宽容的笑笑,“我知道……”舔了舔嘴唇,却也说不出后文。
他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像个傻子似的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睡着。
包扎完他就立刻一瘸一拐的来找人,听到早就走了这话的时候,一下子脱了力。
他把黎昕当宝贝哄着照顾着,就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吧?
两人就隔着一张纸,黎昕不说破,那他就来。
“黎昕,你知道我喜欢你。”杨炎彬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的说。
“嗯。”黎昕小声的应和。
“我们试试好么。”杨炎彬用双手扳正了黎昕的身体,“你这样不冷不热的,我快要急疯了。我恨死那个余宝宝!我也讨
厌叶水天天缠着你!我真的都快要发疯了。黎昕,我在你心里到底什么位置?黎昕,做我一个人的黎昕,好不好?”
章十三
又是一段的沉默,杨炎彬看着黎昕茫然无措的表情,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但又觉得周身空落落的。
于是他有些悲凉的起身,想要潇洒的离开。可惜腿上不如意,他只能在一步步路过黎昕时尽量挺直了背。
“我是我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黎昕听见自己声音清晰的说。
他没有动,没有回头,只是站直了对着空荡荡走廊说。直到他觉得腿脚肌肉紧张的几乎麻痹了,才试图坐下来。
杨炎彬是强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像每一个追求他的人。他没有想过要和除了张达以外的人说爱,自然也没有想过去爱炎
彬。而他又和别人不一样,黎昕喜欢和他在一起。所以炎彬对他好,他也对炎彬好,这难道还不够么?他们接吻了,甚至
都躺在一张床上了。那是一种默许,但炎彬依旧什么也没有做。
那么他究竟是想要什么?
黎昕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宿舍倒头就睡。
等再醒来,他就发现自己抱着被子,身上盖着的是余宝宝的毛毯。
他一骨碌爬起来,想要确认陆青远的存在,才发现手机里根本没有陆青远的号。
昨天就好像是一个梦已经过去了,陆青远也随着梦消失了。
“黎昕,做我一个人的黎昕”
“我是我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
可脑海里却翻来覆去都是杨炎彬拐腿走过他时候的情景,那时的对话也在一遍遍重播。
他翻到杨炎彬的电话,发了一会呆,还是合上了手机。
“吃饭。”余宝宝拿了饭盒进来,一时间香气四溢。
“帅哥能把饭都熏陶的不一样啊。”黎昕不想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宝宝,特意笑着对他打趣。
余宝宝翻了个白眼也不接话,安静的坐下在他对面,摆好饭盒。等他洗漱出来,才拿了筷子开吃。
看宝宝吃饭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他手指修长,白玉似的手握住筷子,夹东西的时候基本看不见动作。筷子尖上挑起
一小块食物,慢慢送进口里。普通的动作叫他做的行云流水,优雅从容。即使是在吃着普通的白粥酱菜,都让黎昕有种是
五星级饭店吃珍馐美食的错觉。
“发什么呆,你昨天的活不是还没弄完?”
经余宝宝这一提醒,黎昕才想起来昨天紫荆的活还剩好大一半。可又仔细一想,宝宝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
余宝宝低头吃饭没有说话,只是夹菜的力气变大了不少。
他一瞧余宝宝这模样就明白了大概,“你去找我了?”
“不是我姐要叫我去,谁会去找你!”余宝宝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碗也推开老远,“哼。”侧着脑袋开始专心生气。
余宝宝昨天过去的时候,炎彬正牵着黎昕往外面走。也就是10多米的距离,那两人愣是没看见他。他强忍着扑上去的冲动
转身去姐姐那里吃饭。回来看到黎昕死不泱泱的趴在床上,就猜又和炎彬闹了伤心着呢,自己的火也消了大半。
可刚一进门,就看见黎昕挂电话,还笑嘻嘻和他开玩笑。余宝宝觉得黎昕压根儿就是把他当宠物了。高兴了逗一逗,不高
兴了理都不理!
黎昕是不提昨天的事情还好,一提他打人的冲动又回来了。
“宝宝,如果我要是很坏很坏的人,你还会和我做朋友么?”张达的事情还在黎昕脑子里清晰的存在,他突然好奇,若是
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会说爱?还能做朋友么?
余宝宝疑惑的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你神经病啊?”
黎昕是彻底被他打败了,想了那么久,就得出这个答案?
“宝宝,我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可爱了!”黎昕蹂躏着宝宝的头,一边笑一边说。
“滚蛋。”宝宝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臂,“扣工资!”
黎昕抿嘴一笑,顺带着在宝宝英俊的脸上摸了一把,“我走了哦。”
楼下经过杨炎彬常站的地方,今天只剩树孤零零的站着。其实杨炎彬每次来他都知道,但总是小心眼儿的刻意不去看。就
要看让那人的心悬着吊着,才算是出了婚礼上那口恶气。
习惯是可怕的,居然因为没有看到那人有些失落。黎昕暗地里嘲笑自己是被人养矫情了。
到了工作那地儿,画室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他随便整理了一下,就开始继续。
大片的蓝色画完了,他把笔投进了水桶,伸着手等着黄色的。伸了半天没人递,猛地反应过来今天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原本兴奋起来的心情一下又低落了,默默拿了颜料调了黄色,一点一点的抹在画布上。
完工了,但没有以前的兴奋。
他盯着自己的右手仔细的看,仿佛没见过一般。他画画时候杨炎彬总是在一旁看着,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递给他想要的颜
色,笔刷,默契的犹如一个人。
一开始的惊喜变成了习惯,慢慢的就忘记了有那个人的存在。
等了一会儿,知道杨炎彬不会来了,他收拾了东西强打起精神赶去花店。
花店的活他有好一阵子没去了,方姐今天专门打电话来叫他帮忙看店子,怎么好推脱?
“黎昕你真不错,学的快又能吃苦。今天真是谢谢你。”方姐高兴的拍着黎昕的肩膀夸了又夸。
“今天是去看外甥?侄子?”黎昕记得方姐有个什么亲戚家的小孩,总生病,一天到晚在医院。
“哪里啊,是我家楼上的孩子,三十好几了,不成家不立业的,成天就抱着骨灰盒到处乱跑,疯了一样。”方姐一边说一
边摇头,“好端端一个娃娃,以前听话的不得了,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我们那片就老陆家的这个儿子有出息。可现在这
是怎么搞的,动不动就吵架。昨天开着他爸的车偷跑出去……”
是陆老师,肯定是他。昨天的不是梦,陆老师也没有消失。黎昕小心的询问,“他是不是叫陆青远?”
“你们认识??”方姐张大了嘴巴。
“嗯,他是我老师。”黎昕正琢磨怎么样要电话才显得不那么突兀,方姐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走走,跟我一起去。我听说就是他教学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你是他学生,你去劝劝。”
一路上方姐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张达和陆青远的故事,显然是被人歪曲了许多。
比如爱情变成了友情,道歉变成了指责,自杀变成了意外。
如此听来,还真是个感人的故事。
陆青远家就在花店背面的老式的楼房。
刚一进去,就看到过道里堆满了各家没有用又舍不得扔的东西。从上面厚厚的灰尘来看,至少也有五六年了。原本白色的
墙壁呈现出一种灰色,上面有各种大小的脚印泥渍,还有一行孩子用红色粉笔写着‘XX是猪’的标语。暗红色楼梯的扶手
已经裂开,露出锈迹的铁条。再一拐弯,就看见了陆青远家的防盗门。过年时候的春联还藕断丝连的贴墙上,在起伏的地
方也落了不少的灰尘。
“老陆,老陆”方姐把手穿过防盗门,直接在木质的门板上敲打。
开门的是个花白头发的男人,一副老学究的打扮,带着金丝边的眼镜,猩红色毛背心里穿着淡蓝色格子的衬衣。
黎昕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他的秃顶。
方姐简单的说了一下来意,老学究也无奈的点点头,让黎昕进了陆青远的房间。
房间里很黑,微弱的光线来自阳光透过厚重的大红色金丝绒窗帘。书很多,桌子上,书柜上,都是,甚至地上还有用塑料
绳扎捆的杂志。
“陆老师?”黎昕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陆青远在床上,黎昕不确定是他否真的睡着了。
“陆老师……”他伸手将床头的灯打开,陆青远苍白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从眉角一直延伸到发迹。
渐渐的黎昕的手也开始颤抖,是张达的骨灰,在陆青远怀里。
红木的骨灰盒被保养的很好,如果忽略一个断角的话。
黎昕知道他现在不能哭,但他又忍不住的掉泪,然后颤颤巍巍的想要抚摸张达的骨灰盒。他等了4年,终于又见到了老师
。
他抬头想要征求陆青远的意见,却陆青远在哭。
黎昕忽然不想去碰张达,他有了个疯狂的念头,并且很快的付诸于实践。
他吻了陆青远。
或许是眼泪的缘故,这个吻有些苦涩。陆青远的嘴唇很干,黎昕舔了很久才觉得不那么扎嘴。他跪在地上,用心的吻着陆
青远,甚至扣住了他的头怕他躲开。
自他想象之外,陆青远没有反抗,而是淡淡的配合。
黎昕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会去想吻陆青远,也许是因为嫉妒张达曾经吻过这张卖相不好的唇,但或许是为了替张达安
慰陆青远。
如果说世界上存在一个人能理解陆青远对张达的感情,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黎昕。
他们接吻,他们拥抱,他们理解彼此的爱,他们互相抚慰失去张达的痛。
章十四
在陆青远那里,黎昕听到了这个故事的第三个版本。原来黎昕简挑拨只是让张达选择死亡的最后一步而已。张达有轻微的
焦虑症,这是在陆青远收拾遗物的时候才看到病例。
当年他在带队出去之前和父母坦白了和张达的事情。一方面是不想张达受委屈,另一方面是想要正式在苏州生活了,他需
要钱买房子。可没想到他一走,黎昕和张达的事情爆发。老学究夫妇也想方设法找到张达晓以大义。张达当时身陷流言蜚
语当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焦虑症就复发了。
其实张达在搬走之前给陆青远去过一个电话,哭闹的很厉害。陆青远周围有学生在,他也不好安慰,只象征性的说了几句
平白无奇的话就挂断了。心里虽然担心的要死,可学生们的事情就在眼前,想赶紧弄完了回去再哄。谁知那过后真就是杳
无音讯了。
回来后黎昕又让两人误会重重,父亲又打电话说母亲病危。他买了两张,一张就在给张达的信里。
黎昕提到张达最后一直在重复的话“他后悔了么?”
陆青远才不可遏制哭出了声音,他父母很早就告诉过张达,陆青远后悔和张达在一起了,他要离开回家结婚生子。
一切都误会,巧合,和阴差阳错都把张达一步步推向死亡。
陆青远说的很轻,抱着张达骨灰的时候也笑的很温柔。他说他要离开北京,带张达去看新疆的魔鬼城;他要赚很多钱,把
张达卖出去的画都买回来;他也会好好照顾父母,因为张达很希望能有一个家。
黎昕其实很想要一点张达的骨灰,但他说不出口。看着陆青远深情的诉说张达的每个愿望,黎昕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张达的
一丝一毫,陆青远也不会愿意和他分享爱人。
但陆青远主动提出来,送给他一小坛。那种泥质的坛子,有点像迷你的酒坛。黎昕捧在怀里,再一次询问似的看着陆青远
。
“拿去吧,达达生平就和我们两个亲近,多个人祭拜也好省得他寂寞。”陆青远若有所思的抚着骨灰盒上的断角,“他在
我这里,你拿不走。”他举起手指向胸口,然后微笑。
黎昕也把手放在同样的位置,于是自己的心也开始疼了。
出门时候看着老学究有些佝偻的背影,刚才涌起来的恨居然消退了。正如整个破旧的老房子一样,这里的人也有着他们坚
持的道德。同性恋不是变态,不是病毒,只是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扞卫儿子的幸福和人生,用自己的准
则要求别人。
楼道里黑乎乎的,像是压抑的牢房,落在墙角那些杂物在丁点的路灯下显得狰狞恐怖。他快步走出楼道,然后大口的喘息
。
“方姐,我们老师自己打算的可好了。他还说要闯荡一下赚些钱,做老师虽然好,但是真是赚不大钱。”黎昕笑着向方姐
解释,他试图让陆青远在这个沉重刻板的环境里好过一点。
“是么?我就说么,老陆家的孩子就是有出息。改天我就去老陆那说说!”方姐也一脸欣慰。
黎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回来的路上黎昕一直捧着那只坛子,带着敬仰思慕和些许的不真实。这些年来,张达就像是个虚幻的目标,如何也接近不
了,得到不了。
而今天,张达在他怀里,离心就最近的地方。渐渐入冬,早晚呼吸有了白雾,他拐进路边的商店买了些黄纸和酒。
宿舍的天台是用来夏天晒晒被子之类,冬天自当是个空闲之地。黎昕找了位置把张达的骨灰摆好,盘腿坐在地上仔细的折
着黄纸。
家里那边的传统,这类黄纸烧之前要拿真钱在上面印一下,然后折成元宝的样子。这些事情一般都是女人做的,黎昕自从
懂事后就很少沾这些。
张达是个孤儿,陆青远又哪里会知道小地方的规矩,自然是没有人给张达做这样的事。那么他来做,用指甲捻开成叠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