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会主动跟我说话,而且一口气还很长。
他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眼睛盯着方阵,说:“你不要乱动,就呆在这里,半步也不能移。这里的六十四卦阵形成八种格局,就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宫,这八宫组成六十四种阵型,对应六十四卦,吉卦可行,凶卦必死。我上次来的时候破的阵法跟现在不同了,走错一步我们都会死。”
他一气呵成地说了那么长串,我听得糊里糊涂。
六十四卦是周文王发明的,由八卦两两组合演变而来,又叫“复卦”。卦象所显示的含义可详细到一件事物的始末,从有到无,从诞生到灭亡,据说用它能演算出一件事物发展演变的过程,乃至它的终结。我对这东西一窍不通,充其量就是能背一背概念,看出那些横条子哪些是阴爻,哪些是阳爻。
周易的玩意本来就让人犯晕,反正这儿有行家在,不需要我操心,索性我卖乖地点点头:“好。那你看该怎么走,你说什么我照做。”
“嗯。”他又轻声应了下,凝神沉思。我看他专注的样子,便不好再多话,免得打乱他思路,这可关系到老子后半辈子还有多长呢。
直觉告诉我,在古墓里听焚香炉的不会错,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因为我除了信任他没有别的选择,让我自己想法子离开这里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焚香炉在那研究阵法,我便四处看看打发时间。
墓室里陈列着不少青花瓷器,不过都是残片碎瓦,这墓既然曾有人来过,估计值钱的早就被带走了。
不过我注意到墓室外环有八个方位摆着玉台,玉台上全是堆叠如山的金元宝,由于光线不够,那八座玉台都在黑暗里,离我们最近的也只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来,远处的则只是黑影子。
但这样仔细一看,我才发现有一堆金元宝边躺着好几个人。
不,那是已经腐烂的尸体!
我顿时神经刺痛,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入鼻的竟是腐臭的味道。
“那、那边的尸体……”焚香炉就在我身边,我一开始拉拉他,但忽然想起什么,忙缩回手,转头盯着他,“……是不是上次跟你进来的那五个人?”
焚香炉眼睛始终盯着方阵,淡淡道:“没错,那些元宝上都涂了剧毒,他们都是中毒而亡。”
这话如果换了张睿说,似乎会变成“人为财亡,死有余辜。”。焚香炉不做评价,感觉他是口下留情了。
我咽了口气:“那你……”
焚香炉回头看向我,目光清如止水,没有波澜:“我想提醒他们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破阵。”
“哦……”我盯着焚香炉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空洞无神,但却黑而澄透,浑然一片的颜色,没有杂质。看起来他似乎希望我相信他,所以我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不会乱动的,你放心。”
但这终究可能是我自作多情,焚香炉面无表情,很快转过头去盯着方阵蹙眉沉思。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打搅他,但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我必须打听清楚一些事。
于是我试探地道:“我看你好像不喜欢跟他们一起做事,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又合作呢?”
焚香炉给了个很充分的理由。他说:“因为张老板手里有我要的东西。”
张老板?我心里有些纳闷,但觉得这说的不是张睿。
“他要你拿这古墓里的东西跟他换?”
“嗯……”焚香炉轻轻地应声,我最喜欢听他这一声闷闷的应答,这让我感觉到他有难言之隐,他不想说出来,但也不会伪装欺骗。
这点多少能够让我对他的为人放心,虽不是说那么容易就推心置腹了,但我又觉得焚香炉身上尽管充满了谜团,却不是那种害人之辈。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焚香炉很厉害,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古墓里的经验远远高于张睿他们之上。所以只要跟着他,按照他说的做,我活着出去的可能便又增加了几分,但首先你得确认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信任,是吧?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不得不把情况阵营弄明白。
我道:“有一点我想不通,看起来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倒斗,不需要跟别人合伙……呃,我听说有些土夫子是单干的,为什么你一定要带他们一起进来?”
他把张睿他们隔离在了外面,而却没有中止倒斗,这就说明他可以一个人深入墓穴。至于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反而可能帮倒忙。
焚香炉道:“我发过誓,不会带出斗中任何一件明器,誓不可破,所以要他们自己来拿。”
“哦……”我点头,心中灵光一闪,指指自己,“于是你让我跟着你,是想让我帮你摸明器带出去?”
“嗯。”焚香炉这一声很干脆。老子哭笑不得。
看来我除了当拖油瓶以外,还是有别的功用的。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侧头一看,不料身边的焚香炉竟不见了!
再四下一扫,却见他躬着身,像一只猫一样趴在地上,蹑手蹑脚地往水槽边去。他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往水槽里瞧,那动作就像一只猫想要调戏水里的鱼。而他当真把一只手伸进了乌黑的水里,捣了捣,接着起身用衣服把手擦干。
???
难道他是在用那些水洗手?
“你在干什么?”
焚香炉道:“水里有东西,一会你离远点。”
“……”我站得两腿发酸,一步也不敢动,实在难受。于是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我能动了吗?”
焚香炉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卦象为三。第十八卦,蛊卦,山风蛊,振疲起衰;第二十卦,观卦,风地观,观下瞻上;第二十七卦,颐卦,山雷颐,纯正以养。”
“麻烦你说得通俗点……”
他略微皱了下眉头,终于像是在对我说:“这里有一个是上上卦,对应太公五行阵……你跟着我走,记好,每一块砖二十步,到棺床共一千两百步,不能多也不能少。”
我硬生生地咽了口气,看了眼人俑方阵中,地面上的地砖比一般的地砖大许多,一个卦符便是一块砖,走二十步应该可行。
这是焚香炉又一次说的长句子,我深深感到社会主义青年想要生存下去压力很大。
“你走慢点,我跟着。”
18.八只羊脂玉盒
每一方砖二十步,共一千两百步。
这么精密得算术问题,这么细致的脚下功夫,着实不适合老子。
我心里默数到三百步,已然满头大汗。
焚香炉就在我前面一块方砖上,先于我十几来步。他脚下一起一落的十分轻盈,无声无息,看起来经常做这种细致的活,老子我说实话很胸闷。
胸闷归胸闷,男人最搁不下的是面子,但我还是要搁下来问要紧事。我说:“万一我数到后来,忘了走过几步怎么办?”一千两百啊,谁试过默数一到一千两百?
那些人俑面貌都栩栩如生,好像是活俑,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永恒凝固,目光直盯着我们看。而我们每次跨过地砖时都会与它们亲密接触。
这些生动的面孔让我觉得它们似乎是活的,只是被封在陶土中烧制成人俑,在一些裂纹中,我似乎能感觉下面是一个人青白的皮肤。
人一紧张,数数这么简单的事也变得十分不易。在这种光怪陆离的鬼地方,老子能保持冷静走上三百步已经是极限了!
我看焚香炉不发声音,忙又道:“我很难保证数到后面不会错,我这个人有点大条。万一我触动了机关,是不是连你一起,我们两个都会遭殃?”
焚香炉道:“我帮你数着,不会错。”
我愣了愣,心里莫名的荡漾起一股暖意,同时脸上还有些骚热。心说:
香炉……你还不错嘛。
危难关头,命悬在刀子上的时刻,有时候就需要别人的援手。焚香炉一句话在当时确然让我内牛满面。娘的,老子还能不能出去逍遥快活可就靠他了!
如此一来,我便觉得有了个寄托,到不那么紧张了。最后竟也顺顺利利地破了一千大关,眼看棺床已近在咫尺。
那副棺是石棺。
由于我认为这里是朱允炆的墓,而焚香炉说是王爷的墓,所以我第一反应是想看看棺床和棺椁的规格,以确定墓主人的身份地位。
棺床架在九级踏跺之上,九霄云天,我想这应该是天子无上地位的象征。
但是那副棺,却出人意料的朴素,上面没有任何雕纹和装饰,只在棺盖和棺体相接部分有少许的云纹装饰而已。
棺床四周一般会设立神位或镇邪之物,也有在四角摆上定棺石的,但是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孤零零的棺椁,不知用的什么石料,漆黑发亮,有点像黑曜石。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黑曜石虽也是辟邪之物,但没听说过能用来做棺的。
我问焚香炉:“这是不是就是墓主人的棺椁?这里排场那么大,怎么棺椁这么朴素,看起来不值几个钱吧,盗墓的人好不容易到了这,看到这副棺大概要哭了。”
这里深入地下,入口又极其复杂,能到达此地的人肯定搬不走这么大只棺椁。一般显贵之人的棺椁常有宝石镶嵌,做得极为精致,盗墓贼如果不顾及文物价值的话,就会把宝石挖下来带走,也能卖钱。我到是认识几个古玩收藏爱好者,有人专收棺椁上的宝石,说是吸收地下风水宝穴的龙气,必是极好的旺财转运之物。
而来盗这座墓的人恐怕是要无果而返了。
焚香炉闷头走路,又不说话了。
我渐渐觉得这整座墓都古怪至极,墓中布满了风水阵,还有尸穴和尸傀,这说明墓主人是个极其了解此门道的人,才会在他的墓中如此精心安排。
但是其中有许多模仿的感觉,譬如说我在看到墓室石门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朱檀的墓中有一块一模一样的门,还有墓道里使用的秦砖显得如此突兀,墓道的布局以及这里的兵马俑方阵又有着秦墓的影子。这一切就像是把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墓中的东西拼拼凑凑地摆在了一起,如此乱七八糟,让人看不出一个门路,从而被一切表面的假象蒙蔽,猜测不到墓主人的身份。
我想,这其中必有原因,只是凭我的能力一时还想不出答案。
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好奇这位神秘的墓主人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背景,感觉是个又阴险又偏执的人,搞得人晕头转向。
白大褂说他比皇帝还牛逼,焚香炉说他有违常理,那究竟真相是怎样的?
我脑子里一下子塞满了各种问题,回过神时才发现,竟然真忘了之前数到几了!
“香炉……”我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身体僵在原地不敢动。
“一千一百零三步,你的。”焚香炉像是明白我的意思,马上就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松了口气,当真十分感激他这样贴心。
走完全程的时候,我几乎是瘫软在石阶上,感觉三魂六魄没了一半。焚香炉一个人在上面,他先绕着棺椁走了一圈,然后搁下手电筒,开始挪棺盖。
“拖油瓶子,过来帮忙。”
他招魂似地喊了一声,我抖了抖,气喘吁吁地爬上去。
我说:“老子平常运动量少,跟着你们进来走了那么多路,一会上一会下,我半条命快搭在这了。咱们休息会吧,棺材摆这里跑不了,你看,我还有伤在身呢。”
我指指后脑勺,不过看到焚香炉身上的伤,就后悔了。
说实在的,他看起来伤得比我重得多,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全是血迹,卷起的袖子露出两条苍白的手臂,上面也都是一道道血痕。
不过他面无表情,只闷头搬棺材板,也不说话。
我没辙,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叫苦,只好叹了口气,帮忙干活。
棺椁的封盖可比棺材沉得多,都是实心的石头做的嘛。我们先把棺材板挪开了一条缝,焚香炉摆手让我停一停,随后从身上摸出一只无烟烟花筒,用嘴咬掉引线,丢进棺椁里。
烟筒照亮了里面,缝隙里露出刺眼的火光。我想这棺椁里应该躺着墓主人的尸身,焚香炉这么做不知道什么用意。
不过等棺盖再挪开几寸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棺里是空的!
“又是衣冠冢?!”我一边惊道,一边有种被戏弄了似的窝火,“妈的,搞那么大阵仗,这里面难道不应该是墓主人的尸首么。你既然来过,知道是空的吧?大费周折来盗这个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焚香炉没出声,表情严肃,盯着空棺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像个无头苍蝇,摸不着头脑:“还搬不搬?”
他点点头,我瘪瘪嘴,没话可说。两人继续把棺盖差不多挪开了一半才停下。
由于里面丢了只烟筒,烟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我一眼就能看清里面有什么。
许多棺椁里会置好几层套棺,但是这个没有。只有棺底一副玉石打造的压棺石,刻有精细的花纹,不过我没怎么注意那些花纹,因为此时我的注意力全被放置在正中的那件东西吸引了。
温软雪白,剔透晶莹。那是一只羊脂玉雕的龙纹宝盒。
玉盒上没有锁,但是有铜锁留下的铜锈痕迹。我沉默片刻,此时想起了沈二对我说的那个故事,不由得浑身因为亢奋而微微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指玉盒:“这个,能打开看看么?”
焚香炉好像对玉盒没什么兴趣,拿着手电筒绕着棺椁走来走去不知在找什么。他听我这样一问,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棺底的玉盒,淡淡地点了下头。
我心潮彭盼,一时难以形容那种兴奋不已的心情,好像小孩子终于找到了大人藏起来的礼物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的秘密一样。
时隔几百年,重现天日。
我忽然能体会盗墓者的心情,也许他们摸一件明器的时候,那一瞬间并不仅仅是对宝物价值的追求,还有窥窃过去,渴望得知真相的求知欲在作祟。
我爬进棺椁内,蹲下来摸了摸玉盒,手感温润而又冰凉,实在是件稀罕的宝贝。
既然没有锁,我便很容易地就能打开玉盒,而玉盒里面如我所料,是一只尺寸略小一点,式样一模一样的羊脂玉盒。
如此反复了七次,摆在我面前的一共有八只羊脂玉盒,精工细雕,浑然天成似的。
忽然之间,好似当年沈千九所见的一幕也展现在了我眼前,心口一缩,顿时恍然大悟。
之前怎么没想到,焚香炉口中的“王爷”指的或许就是请沈千九到府上的那位王爷啊!
沈千九之后的一系列诡秘举止,以及他带着三个徒弟去倒斗的离奇经历,最后在墓室里惊悚又疑团重重的自杀,这一环又一环的核心,说不定就在于这一位明代晚期的王爷。
八只羊脂玉盒,也许一切的谜底就在这里。
19.帛
沈二在提到这八只羊脂玉盒的时候,我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十分微妙。
那是一种对遥不可及的宝物馋涎欲滴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这厮因为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对古玩虽无爱好却也略有研究,我当时就在好奇,连他这样没心没肺,毫无追求的人也能在提到一样东西的时候露出这种耐人寻味的表情,可见那样东西非比寻常。
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想来也许就和沈二当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不,应该说我的神情一定比他夸张许多。
因为那样东西如今就在我眼前。
八只羊脂玉盒摆放在一起,的确令人有种难以形容的赏心悦目之感,不过我是个不识货的外行人,无论它们多么精美绝伦,多么巧夺天工,我对这几只玉盒本身的兴趣远远没有它们背后所隐藏的那个谜团来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