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恨他，但这恨全都来自唯一的爱。

神御骑士团的人相信了他，因为他被伤害的如此严重，甚至被剥夺了回到天堂的权利，「恨」是理所当然的，也因此当神御骑士团正在考虑暗帝的生死时，他提出留着人命随时抽取血液供研究的建议被接受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恨能让他甘于监视着囚犯，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

再说，大团长以自己的血液及抑魔圣咒让暗帝陷入深沉睡眠，这睡眠术的强烈程度无法轻易破解，就连安奇洛也无能为力。

但是——

「也不是没办法。」安奇洛阴阴看着墓碑，说：「我虽然害怕见到你，但为了救他，也只好面对你。」

不迟疑了，打开笼子抓出白色鸟儿，用力拧着那渗血受伤的羽翼。

「呜呜——」冰蓝眼睛的鸟儿蠕动悲鸣，凄厉的叫声由它那小小的身躯中发泄出来，像是小女孩用尽了力气朝天空哭喊。

「哭！给我用力哭！」残忍地命令鸟儿：「用你的哭声破除最深沉的睡眠术，哭！把他从死亡的门前哭醒，报丧女妖！」

白色鸟儿被叫出了真实身分，哭得更加伤心，她在上一个满月时受了重伤，只能化身小鸟逃命，却让安奇洛捡回去。她的哭声就是另一种能破解大团长睡眠诅咒的奇门偏方，这秘密连大团长都不知道，除了少许的天界种族。

报丧女妖的哭声能扰乱既定的秩序，穿透睡眠术的屏障，钻入无梦的黑暗意识，让沉睡者者苏醒。

她哭了一会，墓地都没变化，安奇洛急了，手里用上更多力，自己也目眦尽裂。

「哭！吵醒他！睡了一百年也够了，让他醒来！」怒声里竟有难以诉说的愤恨哀怨。

报丧女妖的伤处再度破裂迸血，剧痛让她仰喉高鸣，眼红的像是被血给浸渍，灵魂的力量颤抖入云霄，呐喊着身体的苦，就连夜里的风都陪她咆哮哭泣。

轰隆隆自脚下响起，似火山深处的恶魔低吟，土地的剧烈震动让安奇洛踉跄，同时间墓碑后头平坦的草地裂开，有石板从土中迸出来。

安奇洛知道里头会出现什么，暗夜的魔鬼一旦出了闸，就连他也难以驾驭，但事态紧急，就算世界末日降临，他也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救麦伦。

石块之下有东西爆炸，厚厚的石头棺盖瞬间化成粉末飞散，尘烟弥漫中，一只苍白的手宛如丧尸探出，接着是另一只手，鬼影逐渐由地下升起，强大的爆发力自鬼影处向外喷射。

安奇洛被那强波震得往后摔跌了十几尺，眼镜摔在地下破成碎片都恍若未觉，手中的白鸟趁机逃脱，半空中变回了人形，依旧是披着破旧敛衣的长发女子，一张脸比月光还青白，背上染满了鲜血，让敛衣看来如血色旗帜。

安奇洛顾不上她了，她任务已了，去哪儿都没关系，他只是看着久违的人。

血族暗帝。

暗帝漂浮在空棺之上，黑色皮衣紧裹他矫健的高大身形，一双眼也都被黑色布满，身上发散的邪恶杀气不断吹动背后的披风蓬蓬作响，银色头发与身上的黑成了强烈对比，看不出实际年龄的他，邪魅俊逸的超脱世人所能想像。

似乎是因为睡了一百年的缘故，暗帝转头的动作稍显迟缓，机器人般一节一节扭动，直到与满面尘土的安奇洛对上眼。

就算身上都是土灰，但那金色的头发与蓝色眼睛依旧在他心中占满重要的地位，暗帝的脑筋虽然还懵懵懂懂，下意识却还是要往对方过去。

「……安……」他努力回想这人的名字：「……安……」

那似乎是飞翔于天堂某物种的名字，他忘了，但他相信只要能再度抓到这人，他什么都会想起来，所以他往前飘，伸手，他必须得到他，虽然他还是不懂为什么有这渴望。

「……安奇……」

安奇洛退后、仰头望，少了眼镜的遮蔽，一双如大海净亮的眼睛里有波涛汹涌出来，既悲伤又愤怒，他发出紧迫的吼叫。

「快去救他！」嘹亮高亢如天籁歌唱：「救他，救我们的儿子，吉恩！」

暗帝显然被他选用的语词给惊愕住了，依稀仿佛他听过吉恩这个名字，但这名字给予他的惊诧远远不及地下这人的表情，邪恶杀气慢慢淡弱了，他在疑惑。

安奇洛见他还是动也不动，干脆跳起来往狼人与骑士、吸血鬼混乱对战的方向跑，刚才的摔跌造成他脚步颠踬，却还是一拐一拐努力急奔，暗帝一呆，踩上实地面后跟着追，觉得有些许违和。

这人身上少了点什么，但是他想不起来。

安奇洛见他跟来，更加努力往前，听前头狼人的吼声把这里都震得枝叶颤颤，暴戾之气混杂着浓浓的血味，显然在他刚刚缺席的时刻，激战造成了某些人的损伤。

正如他预期的，他看见维多、吉罗德与凯利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狼人身上也有伤，完全魔化的他却根本不在乎疼痛，激斗的渴望让他兴奋，噬杀的欲望与血的气味更激起他凶残的本能，他要啃了这些人，将他们的骨头血肉咬啮到连渣都不剩！

「情况不利，先退！」凯利叫，他伤痕累累，元气大伤。

「我们若走，他会去攻击镇民，至少要拖时间到月亮隐去，他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了！」维多握剑的虎口都流血了，却还是与吉罗德互相支援互补攻击。

吉罗德想到了什么，在躲过狼人一爪之后叫：「这附近有古老的巨石阵，把他引进去，用魔法圆关住他！」

「为什么不早说？！」维多与凯利同时责难。

吉罗德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巨石阵有魔法圆的效果，能形成力场，困住具有肉体的魔鬼，这当然就包括狼人。

安奇洛一到，立刻奔到麦伦身边抱住他，似乎要借此确认麦伦并没在此期间受到狼人伤害，麦伦正要推开他，突然间感应到了什么，抬头，黑色的暗帝也看着他，以及他背上那冒一半的翅膀。

暗帝相当疑惑，这是天界物种？银色的头发似曾相识，还有一双与金发男子同样郁蓝的眼睛，两人的相貌甚至有相当大程度的雷同，而那翅膀……

那翅膀不该放在银发的人身上，而该是属于金发男子的。

难怪他觉得金发男子缺少了什么。

「安……安奇洛……」暗帝终于完完整整叫出了这个名字。

「对，我是安奇洛！」安奇洛指着狼人凄声叫：「杀了他，他要吃了你另外一个儿子，然后吉恩，还有我！」

麦伦听了这话，终于意会到这黑衣的银发人是谁了，他居然就是自己的父亲暗帝！

暗帝转而看向激战中的数人，狼人的狂暴与残虐同样激发了暗帝身为血族的本性，那是种嗜杀的、酷虐的天性，而还未完全清醒的暗帝也同样被本能所支配，他需要战斗来清醒脑子。

猛烈的斗气从他体内爆出，周围刮起了狂风，将四周所有不牢固的东西都卷上天空，这当中包括了草丛、断裂的树枝、沙石碎屑、连着根于地里的树木都大力摇晃，而安奇洛、麦伦等人更是几乎要被风给吹离地面。

安奇洛拖着麦伦退后，想尽办法要避开这旋风，至于维多等人战斗到一半，发觉到身后有更强烈的邪气，心中暗暗叫苦，光一个狼人就让他们手忙脚乱，哪里又冒出了个大魔物？

凯利看清了新加入者的面貌，惊讶到嘴都张大了。

「父亲！」不可置信地叫出来，连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父亲！」

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才刚确认安奇洛是A．W．W．，暗帝竟然就已经成为了自由之身。他眼角瞄到了安奇洛，是他干的吗？都已经担任了一百年的狱卒，为何选择于此时释放囚犯？

维多与吉罗德则是对望一眼，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以维多的立场而言，暗帝不该被放出来，但此时此刻唯有他能与狼人抗衡，所以也只能静观其变。

三人极有默契的稳着身体于狂风中退开，空出战场给暗帝。

尘埃飞扬，狼人用掌遮眼，以免飞沙侵入眼帘，震耳欲聋的风暴之中，暗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到他身前。

「我是血族暗帝，我不许你对他、还有我儿子们不利。」一字一句铿锵说出，金属音质穿透绵密的风声，送入狼人耳中。

狼人爪子浮躁地勾抓，但暗帝强者的气势更胜一筹，噗一声，他的指甲瞬间刺入狼人的心脏处，比屠夫勾起猪只于铁架上挂着还要犀利。

惊悚的狂吼出自狼人恶臭的嘴里，他往后退，在脱离暗帝指甲的当时，狼血如雨喷洒到暗帝身上，后者不避不让，将溅到嘴边的几滴血舔入嘴里。

「臭死了，兽化狼人的血……」沉下脸：「低贱之血！」

追过去，又一招雷霆万钧的拳攻，兽类的直觉与反射动作让狼人逃过了这一击，他闪开后疯狂乱打，但是凶恶的魔气却为暗帝包装上了层层护甲，他不闪避，直接抡住狼人的气管，喀啦一声颈骨断裂。

狼人这回的确被重创了，就算现在的他不怕痛不怕死，但颈骨断裂让他头都歪了一边，加上心脏部位的刺痛，他身体因此而摇摇晃晃。暗帝往他胸膛处又一拳，喀啦啦几声后，胸骨断碎成粉。

危机感让狼人转身就逃，暗帝却是杀得兴起放不了手，想也不想就直追。观战的其他人也跟着追过去，麦伦虽然没办法走路，但吉罗德怎么可能忘记他？往安奇洛瞪了一眼，把人给抢回来抱着追。

安奇洛犹疑了一下，最后也决定跟过去。

狼人四肢着地歪歪斜斜地跑，头颅也晃啊晃，但毕竟是魔化的狼人，奔跑时有一定的速度，他钻过了草丛树林，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帝站在骑士们这一边，狼人最后居然跑到了巨石阵前。

知道狼人的恢复力是很迅速的，就算是遭受致死的伤也一样，吉罗德忙提醒所有人：「必须把兽化狼人关到巨石阵里，直到天亮！」

暗帝听到了，却充耳不闻，他还想多享受一下追捕猎物的快感。

安奇洛这时接着也喊：「你等什么？把狼人扔到巨石阵里，封住他去路！」

暗帝的耳朵动了动，回头望了望安奇洛，转回来往前窜去揪住了狼人的肩胛骨，狠力往石块中心处扔。

嗷呜呜呜呜呜，狼人落地后又跳起来要跑，但暗帝早已准备妥当，巨石阵本身就已经是半封闭的圆，他手腕又轻转，卷起流动中的空气成新的魔法圆后推送出去，两种圆重迭在一起，狼人被无形的墙给挡回巨石阵中心。

「成功了！」凯利在一旁高兴大叫，往身边的人一击掌，维多的手迎了过去，清脆的啪一声，然后两人同时间愣住。

凯利想：他是高贵的血族，干嘛跟敌人击掌？真是昏了脑筋。哼一声，不顾风度的甩头，往自己父亲奔过去，太多疑问要厘清。

维多也想：他都什么年纪了，还跟年轻人玩击掌？也不对，银发绿眼恶魔的年纪说不定比他还大很多……总之，会干出这样出格的小孩行为，一定是吸血鬼又耍了诱惑的把戏。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狼人给处理好，并且向神御骑士团上报A．W．W．叛变，私自释放暗帝。但，新的疑问又来，据说唯有大团长能唤醒暗帝，暗帝又是怎么苏醒的？他悄悄退开，与这些人保持距离，因为暗帝下一个要杀戮的目标说不定会临到自己头上。

至于吉罗德，则与怀里的麦伦相视对笑，又贫嘴了。

「死里逃生了一回，这表示神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久一些，比罗密欧与茱丽叶更久更久。」

麦伦一点也不想吐糟，因为他心有同感。

「嗯。」轻轻一应，代表的是赞同。

凯利这时奔到暗帝身前，屈起一膝下跪，这是血族对长者的最敬礼。

「父亲，伟大的暗帝，我乃匈牙利沃肯王族第十四代王女之子，母亲威莲米娜为您的第五任妻，我是凯利·特伦森，无比欣喜见到您重返人世，这就迎接您回伦敦，重掌特伦森家族。」

黑色的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暗帝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他将焦点沉淀于安奇洛身上。

安奇洛满脸愤戾，突然间转身跑走，暗帝不顾凯利就在身前，怒气暴涨，眨眼间人已经到了安奇洛背后，尖锐指甲直抓颈部，竟像是想要当场捏碎他的脖子，又或是要把对方给击灭到连灰都不剩。

「别！」麦伦慌叫阻止。他现在知道安奇洛就是A．W．W．本人，也猜测到暗帝是他主动放出来的，这人毕竟帮了大家，可是暗帝奔窜的速度太快，麦伦语音未歇，他已经碰触到安奇洛的颈子。

嗤一声布帛碎裂，暗帝并没有捏碎安奇洛的脖子，却只是把他的上衣给扯碎，安奇洛一个不稳跌到地下，背部裸露于众人眼中，他愤恨回头，还徒劳地想拉起衣服遮蔽，但衣服碎裂的彻底，让他眼里怒火汹涌燃起。

「你！」为什么你总是——

现场所有人则愣在当场，因为他们看清了安奇洛的背部。

安奇洛的背上没什么特殊的东西，肤质跟他的颜面一样美好，就像是雕刻出断臂维纳斯或是大卫雕像的纯白大理石，但在完美的皮肤上头，由脊骨各顺着两边肩胛骨的内侧边缘，有两道长长的粉红色伤疤。

奇怪的伤疤大约各有一英尺长，像是那里本该有着什么东西，却被外力给生生截断，留下了可怕的凌虐痕迹。

「A．W．W．……早该知道了……」吉罗德喃喃说：「Angel　Without　Wings……失翼天使……」突然发觉怀里的麦伦不对劲，正微微发着抖，抖的幅度愈来愈大，暗示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虽然没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但是麦伦猜到了大概。难怪他对这人一直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难怪他唱的安眠曲似曾相识，难怪他对自己这么好，难怪他说爱自己爱的根深蒂固，拒绝不了，

因为……

安奇洛知道瞒不住了，也就不再尝试遮住背上的痕迹，他慢慢站起来，纵使内心似万马奔腾，却还是冷阴地开口。

「你高兴了吧，暗帝。你就是这么以伤害我为乐？」

暗帝陡然间也单膝跪下，紧紧抱住他，仰天爆出惊心动魄的悲叫。

阴郁的、黑暗的情绪都满溢在那怆然的悲愤吼嚎里，无可言喻的后悔响彻云霄，撕残了天空中的暗云，整片平原、山林，甚至是远处的小镇都感受到冲风的气势，所有镇民皆醒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出门探看，全扑簌簌躲在家里向神祈祷，因为那无疑是魔鬼的叫喊。

在场的骑士与吸血鬼们同样震悚，于猛烈气流造成的旋风里稳住身体，没人知道暗帝为何会如此失控，在目睹了那两条淡色的伤痕之后。

伤痕的主人安奇洛位于类似龙卷风中心的无风区域里，无恙，他的表情由冷阴而渐渐柔软，想起了一百年前的那时刻。

当翅膀被魔火烧毁成灰，他遭受到极端的痛楚而倒在地上哀嚎，然后亲眼见到对方由震怒到悲伤呐喊，那样的悲伤就跟现在一样。

杀那间，他误以为断翅的人并非自己，而是暗帝本身。

安奇洛的确很痛，但是伤人的人更痛，那痛来自于灵魂受到了重创，所以他发出唯有魔鬼才能发出的黑暗嘶喊，那是与天使清籁抗衡的鬼哭魔嚎。

然后安奇洛知道了，知道暗帝爱自己爱得如此之深，情愿伤人也不让他回到天上去，又因为自己的痛嚎而自责不已，为了惩罚自身的莽撞，他甘由敌人抓去也不反抗。

他用行动告诉断翼天使，他要用命来赎罪。

安奇洛当下做了决定，他再也不回天上了，他要用尽全力守护住暗帝。

因为他爱他。

而现在，爱他的这个人再次因为那褪去的伤痕而悲痛不已，这让安奇洛百年来的孤寂都得到抚慰。一百年对凡人已是一生，但对于天使与吸血鬼这样的不死种族而言，不过是光阴中一个眨眼的时刻。

而彼此也都该比当时更为成熟了，成熟到不该老是回想起过去两人的笨拙行为，而是该好好把握住现在。

低头，蓝眼与黑眼对视，温柔抚摸吸血鬼那愀怆的脸。

「……虽然我的翅膀断了，翅膀却从儿子背上长回来，所以，不要紧了，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