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沐王爷心头一震,孟烨怎么可能会受伤。
孟烨默不吭声,一把将沐王爷带起,安置到对面山头,而后掠到贼旗处断旗捉人。
却说王枫一队,果然也遇上马贼。个个蒙以黑巾,骑高头大马,将王枫一队围成一圈。
那马贼个个太阳穴微微凸起,显然功力不凡,那马儿匹匹瞟肥体壮,也不是寻常马贼能养得起的。五六个马贼将王枫围住,似是早知他武功高强,不与他正面交手,只用车轮战的方法将他拖住,其他人则对付守卫。
此次沐王爷带出来的人马,是从禁军中精挑出来的,可也不是这些马贼的对手,很快便显出败势,有的马贼已用刀砍断了银车车绳。
王枫余光瞥见,又急又怒,用力将马肚一夹,拼着受伤挥刀冲出包围。
银箱翻倒在地,又有马贼挥刀砍下箱锁,一脚踢开箱盖,一车石块赫然映入眼帘。
“不好,箱子里装的是石头!”这马贼大声告知同伴,忙又砍向别的箱子以验真伪。
王枫哪里容他如此,提气在马鞍上一蹬,借力掠到那马贼面前,与他缠斗起来,不过十招已将那人打得倒地。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他二人缠斗的功夫,所有的箱子都被翻开,确认全部都装着石头,为首的马贼大喝一声:“上当了,撤!”
沐王爷和孟烨刚好带着人杀将过来,前后夹击,那孟烨更如出笼猛虎,势不可挡。众马贼斗志涣散,很快便溃败而去,被俘的两个自咬碎了牙里的毒药,自尽身亡了。
此番恶战令车队元气大伤,沐王爷让收拾了车马银箱,前往驿站休息。
稍事整顿,众人集中在大厅听候沐王爷部署,清点过人数,死了十来人,沐王爷让驿官送信与附近州府,要求补充兵丁。
驿站大厅,沐王爷论功行赏。
孟烨为救王爷以身当箭,沐王爷向众人大肆表彰,又道:“赏三个月俸禄。”
孟烨称谢。
王枫斜了他一眼,表情甚是不屑。
沐王爷接着道:“不过,有功当赏,有过也当罚。孟烨你阵前不听军令,依军法当斩。”沐王爷又微微放轻了口气,“不过念你初来乍到,不知规矩,就罚你三十军棍吧。”
孟烨一愣。
沐王爷笑着问他:“你可服气?”
三十军棍,至少要去半条命。不过无妨,此去州府往返也要三四天,足够他修养,沐王爷心里有数。
孟烨双唇紧闭,不肯应答。
7.阿奴
在场众人皆知沐王爷这是寻茬立威,也无人愿意为孟烨说情,至于王枫,更是冷眼旁观,恨不得沐王爷能罚个五十军棍。
沐王爷眯起眼,喝令左右:“拖下去!”
就在前院寻一个角落,两个兵士告一声“得罪了”,便轮流将军棍往孟烨身上招呼。
沐王爷只听得木棍一声声打在肉身上的闷响,悠然看着座下众人。
三十下完毕,没听到孟烨一声哼哼,兵士架着孟烨前来复命。
沐王爷见孟烨半垂着眼,双脚无力拖在地上,衣襟湿透,想那后背大约已是皮开肉绽,挥挥手,让人把孟烨拖走,对众人笑道:“传令下去,每人赏二十两,先记账上,回京后领赏。”
众人大呼王爷圣明。
沐王爷一笑,他赏罚分明,自然再圣明不过。
午膳时,孟烨没有出现,沐王爷决定亲自去问候。
孟烨果然趴在床上,赤着背,正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沐王爷站在门口心里笑道,这孟烨倒也是条汉子,打板子的时候一声没吭,上药的时候也不劳别人动手。
敲了敲门,孟烨扭头见是他,转回头继续给自己上药。
沐王爷让小童把饭菜放在桌上,自己扯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孟烨一边擦着药,随口道:“请王爷恕孟烨有伤在身,不能行礼。”
沐王爷往他背上看去,见果然是血肉模糊,一条条血印鲜明,后心那个地方,还有一个箭孔。
沐王爷笑道:“本王想着你大概还未用饭,就让厨房给你准备了几样小菜。”
孟烨便撑着坐起来:“王爷费心了。”
沐王爷忙按住他,缓缓问道:“本王罚你,你心中可是怨着本王?”
孟烨又重新坐好,漫不经心道:“王爷高兴就好。”
沐王爷只道孟烨是故作嘴硬,微微一笑,又道:“你可知本王为何罚你?”
孟烨睨了他一眼:“不听军令。”
沐王爷笑道:“你错了。”
见孟烨露出预料之中的疑问表情,沐王爷笑着起身踱步:“你是本王近侍,负责本王安危,那种时候自然不能轻易离开本王身边。本王并不是罚你这个。”
沐王爷弯下腰,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孟烨背上的箭伤。
孟烨被沐王爷冰凉的手指激得一颤。
沐王爷的话音透凉如水:“你为什么没有避开那只箭?以你的伸身手,避开那只箭应该绰绰有余。”
孟烨没有想到沐王爷竟是问这个,沉默了一会儿道:“属下当时见那箭就要射中王爷,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故而才用身体去挡。”
“孟烨!本王罚的,就是你背上的伤!”沐王爷忽然声色俱厉,“你给本王听好了,本王今日就与你说清楚。只要你尽心尽力为本王办事,你要本王做的事,日后本王若能办到,自会为你办到。本王最恨……”沐王爷凑近孟烨耳边,“……别人以人情要挟本王。”
沐王爷冷冷道:“孟烨,你的苦肉计对本王没有用。你是本王侍卫,为本王挡箭是你分内之事,亦是你武艺不精所造成。本王并不欠你什么,赏你三个月俸禄已经天大的恩典。你可记好了!”
“苦肉计?”孟烨一笑。也许真的是苦肉计,他自己都分不清。呵,是也罢,不是也罢,这位王爷一点都不会在乎,那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孟烨嘴里一甜,一口血吐在枕上。他用手擦了擦嘴角,侧头对沐王爷轻轻一笑:“原来王爷的命,就值孟烨三个月俸禄。”
“你!”沐王爷冷眼看着孟烨枕上的血渍,淡然道:“你错了,那三个月的俸禄,不过是本王体恤你,特地赏赐你的伤药钱。”
见孟烨敛了眼,沐王爷这才觉得话说得过了,半天才费力平复下怒气,和蔼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本王不打扰你养伤了。”
送沐王爷离开,孟烨点起灯,朝窗边衣柜墙角说道:“出来吧。”墙角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青衣小童,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捧着一个五寸高的白玉细颈瓶,玉色通透,甚至隐约可见瓶中装了六分满的液体。
孟烨坐回床上,那小童便跟过来,从瓶中倒出药液在孟烨背上伤口涂抹。
“道君何必真的让箭头刺进背里。”小童皱眉埋怨。
孟烨闭上眼:“多嘴。”
小童瘪瘪嘴:“道君——您还是把真相告诉那个什么王爷吧,他怎么能这样对您!你们可是……”
“阿奴——”孟烨沉下声。
那小童依旧说个不停:“您不说,他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今天是让您挨板子,过几天,说不定就让您滚油锅了……”
孟烨瞥他一眼:“阿奴,掌嘴。”
那小童终于闭嘴,抬眼觑了觑孟烨,不甘不愿地在自己脸颊拍了一下。
“家里都还好吗?”孟烨问。
小童语气有些闷闷的:“恩,一切安好。道君放心。”
“过一段时间,他会到家里做客,你们准备一下。”
“哦。”小童点点头,又道,“道君别怪阿奴多嘴,这个沐王爷阴险多疑,跟那个……差太远了……”
“本座累了。你回去把家里的竹叶都擦干净迎接客人。”孟烨道。
阿奴瞪圆了眼:“又、又擦竹叶……”
孟烨“恩?”了一声,阿奴又揪着衣角委屈道:“……好吧……”说着便又往那墙角走去。
孟烨道:“他生在帝王家,原本就可怜,你不要怪他。”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别人听。
阿奴愣愣听着,勉强应了一声“是——”,担忧地看了孟烨半晌,终于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8.驯人
沐王爷那天晚上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是一张张漂浮虚晃的后背,在漆黑无边的黑洞中露出狰狞丑陋的伤痕,像鬼眼似地发出诡异的幽光,争相向他扑来。
沐王爷被惊醒时深为自己不耻,更狠辣恶毒的事他都是做惯了的,如今不过打了孟烨几十板子,竟做出这样可耻的梦来,却是为何?。
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沐王爷也不愿意多想,只是傍晚路过回廊的时候听到驿站的兵丁在说孟烨挨了板子之后,两日不曾进食,沐王爷深觉这种风言风语实在动摇军心,便决意再次屈尊探访孟烨。
孟烨的野性必须要好好驯一驯。
古语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洪水来了,筑坝去堵,这是一种方法。但是洪水可能会越涌越多,坝却无法越筑越高,一旦“川壅而溃”,则倾野成水泽龙乡。所以圣人说,一面堵,一面要疏,挖污泥,疏河道,让洪水流散。“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同样的,对付让自己不安的人,也有三种方法,一种是不理睬,一种是压,一种是捧。不理睬就是无作为,不安会一直在原地,甚至越演越甚。压下去,既可以消除隐患,又可以震慑他人,一举两得,这是太子殿最喜欢用的方法。不过这种方法固然可以立威,却不能使人心服,来日稍有风吹草动,必然掀起更大的波澜。
第三种是捧。捧而拢之,则是“抬之使高,餍之使足”,满足使自己不安者的愿望,使之再无不满,自也不会再与己为难。不过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一旦满足了一个愿望,便会肖想着第二个愿望,看起来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因此这捧,也只是一时之策。
不过这三种方法,沐王爷还是偏爱用“捧”,因为他惜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个孟烨抵得上千军万马。
若能为己所用,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沐王爷带了一饭一菜来到孟烨房中。
驯服一个人可以有几种方法?
对知恩图报之人,以恩情施之。
对贪图名利之徒,以利益与之。
对贪生怕死之徒,以刀剑吓之。
对喜好美色之流,以美色诱之。
对顽固耿直之辈,以前辈居之。
孟烨显然不是第一种人,受了他三个月俸禄的赏赐,连个谢字也没有。
孟烨显然也不是第二种人,一块上古神玉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送给了他。
孟烨也不是第三种人,那支箭扎进孟烨后背的情景沐王爷还历历在目。
孟烨也不是第四种人,沐王府里丫鬟美姬如云,也不曾见他多看一眼。
孟烨是第五种人。
最难驯服的那种。
孟烨披了一件外套开门将沐王爷迎进屋里,沐王爷忙让他躺回床上,挥手屏退下人,关切道:“小王听说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进食,所以特地让厨房熬了点稀粥。”
孟烨半躺着欠身谢了。
沐王爷按住不让他起身,又问:“你的伤如何了?可有请郎中看过?”
孟烨微微一愕,似是没料到沐王爷竟问他这个,随即道:“孟烨皮粗肉厚,这点伤不用请郎中也罢。”
“什么!他们竟然没有给你请郎中?”沐王爷闻言大怒,向外大喝一声,“来呀!”
守在外头的人立刻忙不迭地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立刻把这里最好的郎中请过来!”沐王爷恨恨骂道,“传令下去,孟烨乃是本王近侍,让驿丞专门请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绝不容许半点轻慢!”
来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沐王爷觑了眼孟烨的神色,却是低着头看不清,又清了清嗓子,屈尊端过粥塞到孟烨手中:“喝点粥吧。你受了伤,更要多吃点东西。”
孟烨一笑,接过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睛却不离沐王爷。
沐王爷竟然被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一声,眼前孟烨胸前隐隐露出的白色纱布让他想起自己昨晚的噩梦,忍了忍,问道:“这两天,是你自己给自己上的药?”
“恩。”
沐王爷便又气恨恨地向外瞪了一眼,看着孟烨喝完粥放下碗,沐王爷终于忍不住道:“让本王看看你的伤。”
话出口,沐王爷顿觉有些尴尬,一来解纱布太麻烦,二来天下的伤都是一样,也没有谁的会特别好看。一个当主子的,端个粥给下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哪里还有看伤口的道理?沐王爷自觉问话太唐突,可是孟烨已经开始解纱布了。
于是沐王爷只好没话找话问他:“你这两天用的什么药?”
孟烨答道:“自己的一点土药。”
孟烨也不太愿意解纱布,这纱布缠得不太容易,解的自然也不太容易,解完再缠回去,那就更麻烦。孟烨卷着纱布,手抬起往后背绕的时候猛地一下牵动了伤口,不由“丝”了一声。
沐王爷便站起身:“要不本王来吧。”
孟烨倒毫不客气:“烦劳王爷。”
沐王爷暗骂了一声,心道自己这也不过是句客气话,这孟烨还真会就坡下驴,让他一个王爷给他解绷带。不过心里虽然不悦,话却是自己说的,还是绷着脸帮孟烨解了,暗想着反正孟烨是背对着他,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随口道:“你如今是本王的近侍,一些下人尽可以使唤,不要为难自己。”
孟烨笑道:“谢王爷关心。”
9.往事不必再提
虽然上过了药,但药效显然不太理想,孟烨背上的伤看起来没有比昨天好多少,箭伤甚至有微微化脓的迹象,沐王爷不禁又向外喝道:“来呀,去看看大夫请回来了没有,来了叫他立刻给本王跑过来!”这边竖着眉,转过脸又亲切地帮孟烨把内衫穿好。
孟烨一直低着头。
后来沐王爷才发现,孟烨一直在看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对上孟烨谦恭得体的神情,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当下站起身踱到窗边,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下到山后去了,晦明的暮色里,沐王爷侧着脸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感慨地开口:“孟烨啊,你杀过人吗?”
“恩?”孟烨不解地抬眼,摇头道:“没有。”
沐王爷了然道:“果然没有。”又问孟烨,“你今年几岁?”
“……二十有七。”
沐王爷点点头:“长本王七岁……”又道,“你既长本王七岁,应当比本王更狠得下心才对。”沐王爷转过身看着孟烨:“你可知本王第一次杀人,是在几岁?”
孟烨摇头:“不知。”
“七岁。”沐王爷的声音从窗边飘来,“本王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
“没想到吧。”是略带笑意的口气,孟烨抬眼看他,沐王爷却已把头转向窗外,看起来并不在意孟烨的答案。
“没有。”孟烨对着沐王爷的背影道。
“身在帝王家,不是主动杀人,就是等着被杀。可惜啊孟烨……”沐王爷顿了顿道,“你对自己太狠,对别人太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