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叙久别之情自不必细说，孟烨又将沐王爷介绍给他娘和弟弟。沐王爷敏感地查觉得孟烨的弟弟阿奴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总之很是怪异，沐王爷刚刚放松的警惕又猛地提起来。

大约孟烨也看出来不对，便使唤阿奴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还是我去吧。”孟烨的娘憨笑着说道，“阿奴你去铺床给客人。”

阿奴觑了沐王爷一眼，撇嘴道：“就一张床一张被子，有什么好铺的。”

沐王爷这下正式看出来阿奴瞧他不顺了，扭头看孟烨，孟烨道：“我去吧，你先坐这儿吃点东西。”走到门口又回头冲阿奴道，“穆公子是哥的好朋友，好好照顾人家，别添乱。”

阿奴便坐到饭桌上，与沐王爷大眼瞪小眼。

孟氏很快热了剩饭剩菜上来，又新炒了一个蛋，歉然道：“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吃的，小兄弟先将就吃一点。我再去厨房看看。”

沐王爷也不拦她，桌面上的饭菜看着就没胃口，勉强夹了口炒蛋要往嘴里送，却忽然被阿奴一筷子拍下，埋怨道：“诶，你怎么不等我哥一起吃？”

沐王爷“啪”地一下放下筷子就要变脸，阿奴被他厉色盯着，忽然眼睛一红，就要哭出来。

孟烨正好掀帘进屋，阿奴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抽抽噎噎扑到孟烨身上：“哥哥，他欺负我。”

孟烨抹去阿奴脸上的泪，抬眼向沐王爷看去。沐王爷正坐在桌边，脸色不豫地一口一口吃着炒蛋，也不解释。

孟烨三两句哄走阿奴，走到桌边挨着沐王爷坐下，戏笑道：“穆公子好见识，倒与一个孩子置气。”

简直放肆！区区一个近侍竟敢这么调侃王爷，孟烨是越来越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想他从小到大，除了皇上太子殿，谁人对他不是陪着笑脸陪着小心，他坐着别人就得站着，他站着别人就得跪着，那简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含金戴玉众星捧月，怎么！到了孟烨这儿，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给他气受！

不过……算了，人在屋檐下，发作不便，沐王爷硬生生忍了这口气，狠狠吃他的炒蛋。心中却念念道：“十四五岁的人了，还装什么孩子，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纳了那个谁……谁来着？”沐王爷一时想不起来，烦躁地又夹了一筷子炒蛋。

孟烨瞧在眼里，只做不知，自端了一碗饭吃起来，善解人意地问道：“都是些粗茶淡饭，穆公子想必不合口味。”

何止是不合胃口，根本就是难以下咽。不过……吃人家嘴短，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少，沐王爷端着上位者的仪态，抬着下巴沉声道：“尚可。”

窗外“噗”地就有人笑出声来。

沐王爷终于怒火攻心，“霍”地一下站起来，对窗外怒目瞪视，孟烨安抚他一句，立刻起身去收拾自家后院。

孟氏端了一碗米线进来，泡着新炖的猪后腿肉片，汤上飘着葱花，一进屋就香味扑鼻，馋得沐王爷悄悄按住肚子，免得叫出声来。对孟氏道过谢，沐王爷摆正衣襟，慢慢吃起来。

孟氏便坐在桌边边笑边看着沐王爷吃。

沐王爷渐渐有些吃不下去，他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坐在他身旁盯着他吃饭的人。沐王爷抬起头，摸摸自己脸上，问孟氏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孟氏憨笑着摇摇头：“小兄弟莫见怪，实在是……呵呵……孟烨他很就都没有带朋友回家来了。”

沐王爷一愣。

孟氏又接着笑道：“你是孟烨的好朋友，他脾气不太好，你不介意吧。”

“……恩。”沐王爷挺艰难从喉咙里哼了一声。

孟氏更是高兴：“那就好。孟烨这个人啊，对朋友是很好的，他对你也很好吧。”

“……咳……”沐王爷清清嗓子，没有正面回答，低头看着米线，顿觉索然无味。

孟氏眼尖，顺着沐王爷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挂在腰上的玉佩，不由大惊：“这块玉！孟烨连这块玉都给你了！”

沐王爷一听这话心道坏了，瞧着这家人没什么钱，这么好的宝贝给了我，这老人家一定心疼死了。一时心中有些歉疚，思量着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相当的东西可以相送，聊表心意。瞥见孟烨落在桌子上的那把木剑时，忽然又想到那孟烨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又怎知这老妪是真是假。想了想，沐王爷模棱两可道：“孟烨他执意要送我，我推脱不掉，只好……”

那老妪便笑道：“看来孟烨是真的很重视你啊……”一边感叹着，一边用“你说是不是，你说要不要珍惜”这样的眼神示意沐王爷。

14.同屋

若不是碍于自己眼下“穆公子”的身份，沐王爷早就拍案而起大喊着“把她给我拖出去”了。原先还因为受了孟烨那样的一块玉而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如今被这老妪一说，倒像自己欠了孟烨天大的人情，不还就对不起天地宗亲师似的。孟烨自爱送他的玉，那是孟烨自己的事，他时维从小到大收到手的的东西何止万千，难道个个都要还过去？说到底，那些送礼之人也不过是为了结交他这个王爷罢了。明明是有所图求，这孟氏却偏要往什么情分上扯，何等令人恼怒。

哼！至于孟烨，若是没有存此心倒也罢了，若是存了图求回报之心，那真是……

沐王爷越想越怒，一抬眼对上孟氏惊讶的目光，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怒形于色，心中一凛，按捺着平复下怒气，冷静之余又觉得自己适才的想法实在可笑，自己的那些幕僚属下哪个不是对自己有所图求，孟烨自然也是一样，何必因此大动肝火？。

那孟氏看他一会儿怒一会儿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待要问上一问，孟烨恰巧走进屋来，微微笑道：“娘在和穆公子聊天啊。”虽是笑着，但看向孟氏的眼神里一扫而过的警告之意，还是让孟氏慌忙寻了个托辞离开。

孟烨这才对沐王爷道：“大概是家里太久没有来客人，我娘太高兴，没有打扰到你吧。”

沐王爷道：“没有。”

孟烨笑道：“那就好。我已经让阿奴去烧水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吃完了就洗洗睡吧。”

沐王爷对“你”这个称呼一时还不太能适应。被“王爷王爷”地叫习惯了，忽然被叫做“你”，连敬语也不用，像是同辈似的，沐王爷听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沐王爷还是忍住，眼下他是“穆公子”，没法摆王爷架子，算了。

用过饭沐王爷便跟着孟烨和阿奴去卧房。阿奴端着热水，孟烨掌灯，沐王爷在后头走着，起先没留意，走着走着竟闻着这院子里倒有一股清香之气，沐王爷心下奇怪，四处看了看，也没见什么奇花异草，不过种了几棵竹子，沐王爷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下鼻下闻了闻，却果然有淡淡的清香。见孟烨看过来，沐王爷道：“真是奇了，这竹叶上怎么一点灰尘也不落。”

话音刚落，阿奴猛地回过头来，突然一阵风吹灭了孟烨手上的油灯。一下没了亮光，沐王爷没留意又跟孟烨撞了个满怀，尴尬地咳了一声。孟烨拉着他推开一扇门：“就是这里。”

灯复又亮起，沐王爷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屋里只简陋地摆着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床不大，上面铺了床半旧的青蓝色的被子。

孟烨指着那床道：“这是我跟阿奴的床，你就睡这吧。”

沐王爷看着阿奴放好热水，便问孟烨：“那你们呢？”

孟烨笑道：“阿奴跟我爹娘挤一挤。我守在屋外。”

“那怎么行！”阿奴叫出声来，“这么冷的天，哥你怎么能守在屋外！”说罢又斜着眼看沐王爷，“你跟穆公子挤挤不就得了。”

孟烨便以眼神喝斥阿奴：“穆公子一贯不与人同睡。”

阿奴便吵道：“什么一贯不一贯的，难道你自己就不要睡了？”

沐王爷坐在床上看他俩争吵，脸色越来越难看。孟烨的爹却忽然抱了一床被子进屋来，笑呵呵对沐王爷道道：“老婆子怕穆公子晚上冷，特意又找了床被子出来。”一边说话一边铺床，末了又对孟烨道：“你小子晚上睡觉老实点，别吵到人家穆公子。”又向沐王爷客气地笑道，“孟烨睡觉不太规矩，穆公子就将就一下吧。”

沐王爷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孟烨张罗着将他爹与阿奴一同推出屋去，对沐王爷道：“我就守在外面，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沐王爷“恩”了一声，掀开被子躺进被窝。他听着那一家子说话，怎么越听越像是有意暗示自己有多对不起孟烨似的。眼下孟烨是自己要守在外面的，若是冻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也与他无关。

但是……沐王爷又想，自己这番西南之行多半要仰赖孟烨的，若真冻坏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也不妥。

权衡了一番利弊，沐王爷做了决定，自己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与他们这些山野村夫计较，还是让孟烨进屋睡吧。

孟烨看起来很意外，却也没有推脱，缓缓走到塌下，背对着他打坐入定。

沐王爷不是认床的人，不过那天晚上却奇怪地无法入眠。孟烨的存在让沐王爷不能安下心来。倒也不是害怕行刺或者别的什么，只是那个人静静坐在床边，就莫名带给他很大的压迫感。

沐王爷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照理说不是应该倒过来，当属下的才是觉得很有压迫感的那一个？

沐王爷躺在床上思忖着，或许是因为得知孟烨喜欢过男人这件事，他就下意识地对孟烨介意起来了。

虽然嘴里说着不介意，但是看着孟烨的眼光到底是与以前不同了。

偶尔还会想着，被孟烨这样一个人喜欢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孟烨对着那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房间里寂静漆黑，屋外竹影摇曳，沐王爷的脑子异常清醒，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胡乱想着明天的行程要怎么安排，该找疫区的县官做些什么事，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陈年琐事……熬到半夜，终于是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唇上轻轻贴着，沐王爷半梦半醒地偏过头要甩在唇上的东西，那东西却粘得紧，他伸手去抹，手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他想自己大概是梦魇了，这样一想，身上就越觉得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醒来！快醒来！

沐王爷在脑中命令自己，强迫自己曲起手指。忽然身上一轻，他猛地醒将过来，坐起来一看，四周平静如常，月光正好照在窗上，满屋月华如水，孟烨背对着他坐在塌下，听到动静立刻抬头回望：“怎么了？”

沐王爷没答他，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唇上的触感若有若无，他看着孟烨，心底掠过一个荒唐的想法，可是明知荒唐，却找不到证据来打破他这种想法，只能越陷越深，越想越真。15.是我的就是我的

沐王爷心底存了这样的想法，一时半会儿又打消不了，心中渐渐腾起一股被戏弄的怒火，待要喝斥孟烨一番，话到嘴边硬是憋了回去，这一开口，若是孟烨没做过，倒显得自己无理，反被他暗地里取笑，可若是孟烨真做了，自己这么一骂，倒越发坐实了这件事，岂不……岂不像是自己被……调戏了一般，恁得令人羞恼！但……若是不开口，孟烨只当他吃了哑巴亏不敢开口，暗地里说不定怎么得意！

沐王爷这一番计量，竟是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一股火气无处可撒，只得狠瞪着孟烨。

孟烨见他半天没有言语，凑近跟前担忧地问道：“是做了噩梦吗？”

口气听着倒是同往常无异，但沐王爷就是觉得孟烨是在做戏。

孟烨见他不答话，便问：“因为我在这儿，所以睡不着吗？”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不偏不倚正戳中他的软肋，沐王爷心道：“这话问得刻意。我若说是，岂不正中他下怀，若说不是……一时又找不到别的理由推搪。”当下沉着脸不答话。

孟烨当他默认，便道：“我出去守着吧，你安心睡一会儿，天快亮了。”说完便自出门去了。

沐王睁着眼在床上翻覆一阵，只当自己刚才做了个噩梦，渐渐静下心来，正要入睡，模模糊糊听到窗外有谈话声，一开始是低低的，突然有个少年的声音拔高起来，说什么“维哥哥把你赶出来了？”

“维哥哥？”沐王爷心头一跳，睡意去了大半，不由凝神又听了听。

还是阿奴咋呼的声音：“我去与他说。”

接着大概是孟烨说了什么，没听清，沐王爷莫名有些心虚。

那阿奴又道：“哥！你就是这么护着他！”

沐王爷直觉阿奴说的“他”应该是自己，但好像又不是自己。“维哥哥”三个字让沐王爷脑中有点混乱。他越想越觉得烦躁，隐隐觉得自己正逐渐落入一个巨大的圈套，可一时半会又想不清楚，索性拉着被子盖过头，断然决意入睡。

闭上眼前不期然又听到阿奴抱怨了一句：“哥，你这样非冻出病来不可。”

冻死活该！沐王爷恨恨想着，恨恨入睡，决定今后再不给孟烨好脸色看，好让他死了那点邪心。

是，邪心。

沐王爷就是万分笃定孟烨对他存了邪心。

简直狗胆包天！

找死！

这一觉就睡到早上，沐王爷开门出去时屋外晨羲载曜，翠竹摇风，顿感心神涤荡，左右一瞧，却没见孟烨，不由皱眉。

身为王爷，大冬天的起床没有热水服侍也就忍了，可居然连使唤的人也找不到，沐王爷不悦地沉着脸。

若在自己的地盘上，沐王爷当下就要大喊“孟烨”，可眼下在孟烨家里，当着孟烨家人的面，不太好摆王爷架子，只好勉强忍着没洗脸的难受感觉，四处找人。

没走几步，刚好碰到阿奴送热水过来，听说是孟烨的意思，沐王爷的脸色这才缓了缓，便问阿奴：“你哥呢？”

阿奴瞥他一眼，淡淡道：“发烧了，在我爹那间躺着呢。”

却果然是生病了。沐王爷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被阿奴指责似地盯着，又硬气地想：谁让他做那些个龌龊事。

虽然纳过两房侍妾，沐王爷在情事上仍旧生涩，一来他不用讨人欢心，自有人来讨他欢心，二来他也没什么闲心去想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年少时那些有的没有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都随风淡了，沐王爷不愿意自己费心去想。

与阿奴互瞪了一会儿，沐王爷蓦地想起一件事来，想问，又恐万一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平白让自己尴尬，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话憋回去。

洗漱完毕，阿奴来喊他吃饭。饭桌上也不见孟烨，孟烨的爹娘脸色都有点怪怪的，招呼也不如昨晚殷勤，沐王爷自是知道缘由，不由又怪起孟烨。

这一席饭彼此都吃得十分拘谨，沐王爷忍不住开口打破僵局，问阿奴道：“孟烨以前有个要好的朋友，是不是叫维？”

沐王爷当然知道这问话必然会传到孟烨耳中，不过他又想，只要孟烨不跟自己明说，就只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层窗户纸，他捅了也就当没捅。

他实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昨晚那声“维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