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真是可笑,只一盏无依无靠的孤灯就能候来情缘,那天上月老还要来作甚。”
这还是敖祭头一遭表露出嫌恶,李清渺看着他阴晴不定晦涩难辨的眼眸有些发沭。
“敖祭,你要是不乐意我们就回去,不逛了。”
比起招来一肚子的不快,还不如就此作罢,反正热闹已经见识过了,跟往年也并无太大出入。
李清渺举步便走,敖祭跟在他身后闷不吭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李清渺不由得有些懊恼,早晓得敖祭这么心不甘
情不愿的,就不作这个不情之请了,搞的他现在里外不是人的,难堪又狼狈。
咬了咬唇,李清渺埋着头朝前走,此时桥上人差不多都散去其他地方了,所以他放纵脚步没有顾忌的想着心事。
“哎呀。”
短促的一声惊呼过后,李清渺察觉到肩头一歪,定睛一看,一位白衣公子狼狈的跌坐在他身前正踉跄着爬起身来。
暗叹不好,李清渺赶忙过去将人扶了起来,嘴上连连告罪:
“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适才在下心神恍惚冲撞到你了,你没事吧?”
那白衣公子微微抬首,一双粲然星眸映入眼帘,淡淡一笑是说不出的清雅脱俗。
“小生无碍,多谢公子帮扶。”
李清渺何曾见过如此风仪俱佳的谦谦君子,好感顿生,也跟着微弯唇角,笑意盈盈。
“公子不介怀李某唐突就已足够,无须道谢。”
“李?啊,公子你也姓李么?”
听闻李清渺自报家门,白衣公子顿时激动的彷如见着亲人般说道。
也?
“莫非公子你也姓李?”
李清渺甚感惊喜。
说来也怪,偌大个柳村本地李姓之人却寥寥无几,一听那白衣公子脱口而出,李清渺也颇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欣喜。
“可不是么,我们还是本家,当真是有缘分了。”
敖祭双手环胸斜倚着桥廊凝视着两个相见恨晚的人寒暄,眼神犀利冷漠。
“在下姓李,名清渺,本地人士。公子如何称呼?”
本就一见如故,李清渺含笑询问,心生结交之意。
想来那白衣李公子也正有此意,赶忙拱手还礼,道:
“鄙姓李,名楚泽,字惟知,号玄若。李兄称我玄若即可。”
“玄若?!”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李清渺错愕的忘情惊呼,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翩然而立的李楚泽,瞪大了吃惊的眼。
对方也被李清渺突来的失礼惊了一跳,轻蹙着眉低声问道:
“是在下的名号有何不妥之处吗?”
看着眼前公子疑惑的眉目,李清渺才惊觉适才失礼于人前了,赶忙拱手致歉。
“非也,李兄之名并无异处,是鄙人大惊小怪而已,还望李兄海涵。”
李清渺诚恳的道歉让李楚泽又重开欢颜,赶忙免了客套拉起他,冲他展颜轻笑。
“都说叫我玄若了,同是本家何必如此见外。”
李清渺见李楚泽为人豁达爽快也松下心防,轻轻笑着,回道:
“那玄若你也称我清渺如何。”
李楚泽挥了挥微敞广袖,拱手施礼。
“清渺兄。”
李清渺愣了下,知他是有意玩闹,也跟着回道:
“玄若兄。”
起身之后两人才觉得此举滑稽,不由得相视一下大笑出声,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却像相识多年的知己一般自在惬意。
敖祭冷冷的注视着浅笑晏晏的李楚泽,不发一言转身离开,李清渺背对着他并未察觉,倒是李楚泽看见了赶紧拉了拉李清
渺的袖子。
“清渺,那位同你一起的公子朝那边去了,你不追上吗?”
被人一提醒,李清渺才惊觉敖祭的存在,不禁有些手忙脚乱。起脚刚想要去寻敖祭又不好将李楚泽抛下,进退维谷。
李楚泽是个剔透心思,见着李清渺面露难色,淡然一笑:
“清渺你家住何处?改日我去寻你一道吃酒如何?”
李清渺喜上眉梢,赶忙报出自家住址。
“我家就在后山脚下李家棺材铺……”
出口才发现那儿着实不是什么邀人拜访的好去处,李清渺有些黯然。
李楚泽不以为意,展唇一笑,点了点头。
“那我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到时清渺你不要嫌我叨扰了你清静才是。”
见李楚泽并无介怀之意,李清渺心存感激,连连颔首。
“待到那时在下必定扫榻相迎。”
李楚泽笑的更是开怀,推了推李清渺的肩膀,指了指敖祭离开的方向,道:
“清渺你快回去吧,晚了家人惦念。”
跟李楚泽抱歉的笑了下,李清渺立刻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无灯之处。
李楚泽迎风而立,素白衣裳随风飞舞,漆黑如墨的额发遮住了眼中精光。
河上花灯璀璨依旧,却不见了白衣公子绝世之姿。
匆匆忙忙赶回家中,门扉紧锁未曾被人开启,李清渺见状有些起急,连忙又要冲出家门寻人而去,却见敖祭站在门外神色
晦暗难明。
刚才与人谈天说地忘了敖祭,李清渺心头有些发虚。提议出门的是他,玩的忘形的也是他,不怪敖祭给他摆脸色了。
讨好的笑了下,李清渺凑上前去,轻声问道:
“适才是我不对,跟你赔罪了,莫生气。”
敖祭斜睨他一眼,顺手将他半挂在发间的面具取了下来。
“今后不要遮住容貌,你就是你,何必管旁人眼光。”
敖祭一贯清冷的嗓音听来带着些微怒意,李清渺有些心惊,昂首看向他,却见月光下敖祭的脸轮廓迷蒙,辨不真切。
知他是为自己抱不平,李清渺有些赧然的垂下眼睑,嗫嚅道:
“今后不会了。”
不知是保证今后不会再戴面具还是不会再将他孤立遗忘,李清渺耳根红透成了那胭脂河中的花灯。
敖祭勾唇浅笑,轻轻拨弄着李清渺束起的长发。
“歇着吧。”
“好,明天还得早些起身去市集,地里的菜籽不够了。”
其实添置菜籽这事李清渺一直都记挂在心上的,却被村里的节庆给闹腾的忘了。
敖祭幽幽的看了李清渺一脸的精明,不解的问道:
“为何又要赶早?”
敖祭从未见过李清渺困过秋乏,每日他踏进屋里都会看到李清渺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的忙里忙外,这回难得村里节庆,理该
怠惰几天好好休息才是,却偏偏听到他说要早起,难免让人有些纳闷。
李清渺甩了他一枚白眼。
“明个早市买家比卖家少,早点去不但可以选到好料,还能趁着人少多讲些价钱,何乐而不为?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能省则省呐。”
敖祭被噎了个正着,不再言语。
每次当他觉得李清渺清高淡然的时候,每每假象就会被他的现实打破。锱铢必较到这个份上的凡人真是不多见。
第十章
三日过后,李楚泽果然依约而来,一身素白翩然而立,站在门外淡淡的冲着李清渺一笑。
“清渺,叨扰了。”
李清渺正从灶房里出来,看到眉目清雅温文浅笑的李楚泽惊喜非常。
本以为这锦衣玉带大户人家出身的李公子必定不会愿意与他此等下作人结交的,当日桥上相约不过是寻常客套话,心里还
着实沮丧了一阵,谁想到今日居然迎来故人,自是欢欣雀跃。
“玄若,正巧我备了午膳,一道用罢。”
敖祭的脸色自从看到李楚泽进门之后就冷若寒冰,见李清渺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更是阴郁了眸,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出门
时与李楚泽擦肩而过却眼都不斜的走了,留下李清渺尴尬的不知所措。
“呃,玄若,今日我这兄弟身体不适,怠慢了,莫要介怀才是。”
李楚泽轻轻一笑,提起手上带来的小酒坛。
“是玄若选的不是时候惹恼你兄弟了,可惜这坛‘曲殇’只有我俩分享了。”
拍开封口红泥,一股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只是一嗅就知此酒不凡,对于酷爱饮酒的李清渺来说,李楚泽携酒前来实在是贴
心至极。
招呼李楚泽坐下之后,李清渺进灶房多拿了一副碗筷,将还未沾过的膳食都拨出了一份拿盘子盖着搁到一旁,自己才重新
落座举杯说道:
“能与玄若相识是清渺三生有幸,先干为敬。”
豪爽的一口饮尽,李清渺笑意盈盈的看着李楚泽,很是好奇这书生般文弱秀气的公子酒量如何。
李楚泽见着李清渺眼中戏谑之意,含笑举杯,也是一饮而尽,洒脱肆意的模样少了扭捏多了豪迈,让李清渺对他更是好感
倍生。
“尝尝看这些家常小菜,粗茶淡饭,希望玄若你不要介意。”
桌上只是一碟时令小炒和一盅鲜鱼汤,看起来确实寒碜端不上台面,若非李楚泽来的突然,否则他也不会只拿这些招待客
人的。李清渺不禁有些微醺了脸。
李楚泽幽幽的看了李清渺一眼,挽起袖子执起竹筷,先尝了一口小菜,微笑着道:
“清爽可口很美味啊,清渺你也吃,不要那么拘谨。我俩本就平辈相交,不该如此客套才是。”
看着李楚泽落落大方的给他夹菜,李清渺也没那么拘束了,与他把酒言欢很是畅快。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已十余年,早就绝了与人相伴的念想,却没想到与敖祭一场奇遇之后平淡生活生出微澜,而今又结识了
李楚泽,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相逢知己千杯少,一整坛酒不知不觉间就被他俩喝了个干净,李清渺眼前一花,不胜酒力醉卧当场,迷蒙间看到李楚泽也
半趴在桌上,笑了笑,呢哝调侃道:
“看来玄若你的酒量也如此而已啊……”
李楚泽垂着头没有搭理他,李清渺酒意上头也浑浑噩噩的眯了过去。
本该先一步醉倒的李楚泽在李清渺酒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缓缓的抬起头来,清眸明亮哪还有半分醉意。
“可算是找到你了。”
满意的抿唇浅笑,李楚泽轻轻的伸指描绘着李清渺脸颊的轮廓,指下粗糙的触感历经了沧桑,这个男子过的并不好,甚至
是凄苦的。
伤怀无人顾,哀戚无人闻,仿若被天地都遗弃一般挣扎生存着,蹒跚前行。
感觉到脸上色色的抚摸,李清渺不耐的挥开,片刻之后又沉沉的睡去,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是一份识得知己的满足笑意。
注视着李清渺展唇而笑,李楚泽温润的眸子深幽无垠,起身挨近李清渺,看似单薄瘦弱的手臂轻巧的将喝醉的家伙打横抱
起,迈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一双藏在暗处的清冷寒眸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直到二人的身影渐渐从眼前消失,隐向了山林深处。
雾霭之下是翻腾的云浪,瑞光笼罩祥云聚首。
一袭素白衣裳的男子盘膝而坐,临着一弯天际清河吹着玉箫,低低靡靡哀婉徘徊,似是缠绕着人心般蛊惑,又似寒冰般无
情萧飒。
“玄若,给你。”
黑衣男子站在那人身后,一身金盔战甲泛着冷冷寒光,裂开血口子的手上握着一束模糊不清的物什,看不真切,只是清冷
的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哀求之意。
那素衣男子依旧默默的吹着玉箫,仿若未闻一般毫无反应,身旁伴着一只银白似雪像犬又像羊般地动物安静的趴伏着。
倔强的伸着手臂不愿收回,黑衣男子悬在半空中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着,固执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素衣男子吹完一曲停了下来,玉箫收进宽大广袖之中,拍了拍身旁神兽的毛茸茸的脑袋,一语不发驾云即走,神兽乖顺的
跟在他身后也逐渐在云雾中隐去了身形。
黑衣男子仍是刚才那般模样站着,却似成了一座雕像久久矗立着。
李清渺紧闭着眼,不安的转动着眼珠,被梦魇纠缠的感觉让他无法摆脱只能一味的看,偏偏又是那副让人气愤的场景。
他多想冲那个黑衣男人怒吼,离开吧,放弃吧,那白衣人不是那个能够懂得你情意的人,何苦为难作贱自己苦苦哀求那人
回眸。
可是这是梦境,纵使他费劲了全力想要挣脱出去也无能为力。
那一身铠甲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忽然摇晃了一下,想来已经僵直的手臂总算是垂了下来,掌心滴下了点点鲜血,染红了
脚下一团雪白云朵,带出冷煞之气。
男人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无人接过的物什放回怀里,呵护似地抚摸了一下,才迟缓的转过身来,抬起手臂将覆面的盔甲取下
,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间,一缕刺目的鲜红血迹从额角蜿蜒而下,剑眉入鬓,似笑非笑的凤目只余下森冷寒意,锐利
的让人无法逼视,薄唇苍白似雪,颊畔一道沁血的伤痕带着腥风血雨的气味,是战甲嘶吼的余啸,也是存活下来的证明。
李清渺屏息静气,明知是在梦中却不敢惊动到那黑衣男子,只因他被那人浑身的阴狠暴戾震慑住了。即使他生来便与阴物
打交道却还是无法承受来自那人浴血的压迫感。那是经过千锤百炼而出的强大气魄,不是他此等凡人可以仰视的。
忽然那黑衣男子像是发现有人窥视一般猛然拔出手中长剑当空一劈,李清渺吓的浑身颤抖,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感到了
一阵凌厉杀气迎面袭来,想要惊呼出声却发现自己连呼喊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眼睁睁的看见一道寒光呼啸而至。
适才像是被铅石压住的眼皮猛然一跳,李清渺一下子就睁开了酸涩的眸子,后脊湿冷一片。那梦中太过真实的恐惧让他一
时半会辨不清身在何处,手心的冷汗让他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
躺了半晌之后李清渺才觉得四肢有了些力气,凌乱的呼吸也趋于和缓,这才有精神打量了一下周围。
熟悉的房梁和身下冷硬的感觉都在告诉他,他在自己家里,躺在他的棺材板上,没有身穿铠甲的黑衣男人,也没有一身素
白吹着玉箫的男子。
窗外依稀透进几缕熹微晨光,不远处狗叫鸡鸣也提醒着他时辰不早了,撑起睡的僵硬的身体,宿醉的后果让他眼圈青黑精
神不济。房内并未看到李楚泽,想来他该是回家了吧。
他这个东道主做的还真失败啊,连客人何时离开了都浑然不觉,兀自睡得安稳舒坦,改日要是重遇李楚泽真得好好致歉才
是。
轻叹了口气,李清渺打水梳洗,换下昨日染着酒臭的衣裳跟敖祭的衣服一起泡进了大木盆,端着朝后院水井走去。
看日头不错,总该好好收拾下屋子,虽然他懒散,可是也容不得自家变成猪圈。
忙活了一早上,浆洗过的衣裳一一晾晒好了,李清渺才惊觉肚腹空空。从昨个中午过后就一直没进食,怪不得刚才站起来
时头晕眼花的。
放下挽起的袖子,李清渺踏进灶房,很意外的没有看到往常敖祭弄回来的鲜活水货,灶台上一尘不染,干净的让他想做饭
都无米下锅。
不知怎的李清渺有些生气,敖祭怎会如此小气,不过就是请李楚泽吃了顿便饭而已就让他气得彻夜不归,有这么严重吗?
心胸真是狭隘。
微愠的青着脸走出灶房,李清渺一抬头就看到敖祭好端端的坐在桌边茗着香茶一派悠闲惬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
吼道:
“昨天你上哪儿去了?”
敖祭轻瞥了李清渺一眼,淡然的移开视线,放下茶杯开口道:
“你会在意我去哪里了吗?”
语气里的不快丝毫不亚于李清渺,显然这位大爷也是一肚子不舒坦无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