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君心 上——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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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平不肯相信樱木他日也会改变,不愿相信似樱木这样赤诚的人也会变,但父亲的为官心得却是绝对正确的,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必如此,然他身负满门荣辱确实实不敢似以前那样随意率性,此刻看樱木消沉,也只能心中歉然。

两个曾经那样好的朋友如今站在御花园中,只能沉默以对。
这座御花园曾留下过他们多少欢乐笑声,那时,他们还是孩子,那时,君主和臣下只是书上最平常的字眼,那时,做朋友就象呼吸般自然,那时……

 

良久,良久,樱木才打破沉默:“还是说说户部的事吧。那个流川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后好象极不喜欢他,连连叮咛我,要把他贬斥,以免他把持户部之权,让舅舅不能接手。”

洋平暗中松了口气才道:“流川枫人缘极不好,不只太后不喜欢他,朝中诸臣一百人中怕有九十九个不喜欢他。”
“不可能吧,若是他的人缘如此不好,又岂能在朝中立足,不等我登基,早就被人斗倒了。”
“他之所以一直立身朝堂就是因为先帝的一力维护,不然,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只是纵然如此,朝中上下人等大多深恨他,暗中只是骂他钱痨?”
“钱痨?”樱木的眼睛越瞪越大了,顾名思义,也知这是在骂贪财之至的守财奴,那流川枫给他的印象虽然不太深,倒也隐隐记得他有一种清华出尘之气,仿似这俗世凡尘沾不到他半片衣襟,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如此一个俗气之至的外号。

难道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倒真可惜了那么一副好相貌,那么一身好气度。

 

之三
“流川枫本来是民间布衣,并非将相子弟,被先帝识于寒微中,安排在户部当差。历年征战,连年灾乱,国库空虚,可湘北大国的体面又要处处顾到,户部说是肥差也是肥差,说是难差也是难差。户部尚书于任上辛苦得病,药石无效而死。先帝破格提拔流川枫主持户部。流川枫掌户部后把个钱粮卡得死紧,朝中的官员没有一个他不曾得罪。工部的许多修河建堤的工程批银被他驳回,在朝中吵得翻天覆地。最后他克克扣扣拿出来的银子不足工部拟定的一半。工部上下官员大肆为难他,要他去自己去治河。谁知他当殿之上把整个治河款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竟然半点不差。若以此为例子,那以往工部的所有工程都有古怪了。但工部也有道理,说什么无论做何工程,都有许多额外费用,真要分分毫毫算死帐,什么也做不成。其实历来帝王官员都知何止是工部,不管什么事上上下下都有分沾雨露的,便是天子也难以全部禁止。可是流川枫却是半步不退,固执己见,最后工部尚书硬要将工程赖在流川枫身上,由他操办,而流川竟然当殿接了下来。工部上下官员都等着看好戏,所有负责人等都刻意与他为难,工人怠工,材料迟迟不送到,送到的又常有不合格的,各处官员纷纷推托。流川枫却即不气恼,也不喝骂,更不去找工部理论,当场就请了天子剑,立刻便斩。十余天内,凡有怠慢职守的,上至一品大员,下至无名小吏,竟让他斩了十几个。”

“好!”樱木忍不住大喝“真想不到,一个全无背影的布衣文士竟有这样的胆色,这样的手段,连一品大员他都敢斩,这个家伙我真要好好注意了。”
樱木其实也颇恼恨朝中许多顽固人物,但他原本较心软,朝中老臣又多在他少年时对他尽过教导之责,真要拔剑便斩,换了他这当朝太子百战勇将,也未必有那个决心,因此对于流川枫,倒更是好奇也隐隐有些佩服了。

洋平含笑又说:“这一番真个镇动朝野,满朝文武无不上折要先皇斩他,先皇反喜他有杀伐手断,护定了他,只说那些官员耽误河工,其实该斩。于是上下官员,无论身份多高背影多硬,也不敢推托流川吩咐下来的公事了。后来流川枫竟真在限期内完成了河工,而且所用银两比他自己列出来的还要少,先帝亲往视察,大感满意。其间流川枫也没有耽搁半点户部之事,先帝大喜,当即就要升他为户部尚书,诸臣苦求不肯,流川枫再能干毕竟是个全无出身的布衣,岂能立即任六部首领。”

樱木哈哈一笑:“我可以猜到那些老头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就象现在那帮人不肯让你们几个官当得比他们大,跪在我面前又哭又叫的时一样可恶。”
“圣上也不便把所有重臣都驳了,只得让流川枫暂任侍郎,当时户部尚书已亡,两位侍郎也只有一位在任,户部上下大权都在流川枫一人之手。流川枫自任上以来,工部所有的工程银钱都掐得极紧,所有工部要员俱深恨流川枫。同时,礼部数度筹备种种大典,所费银两,流川枫同样克扣极紧,令得礼部行事也很是辛苦,当然也都讨厌他。还有兵部也被他查出许多事来。陛下知道,武官不比文官有许多生财之道,若是不打仗,一般武将只好靠吃空饷得些银两。自古以来,全国各地报上来的兵额向来与实际情况不同。这种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谁去追究。流川枫偏是不识趣,竟然派出户部的人手,细细查访最后竟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把兵部每年批下去的钱粮革去极多,这一下子,全天下的武将都将他深深恨上了。”

“这叫什么道理,他们凭什么拿国家的钱吃空饷,最后倒去恨旁人。难道成了例子就理所当然起来了,我们在边城苦战,何曾吃过一个半个空饷,又哪里喝过兵血?”樱木脸上浮起了怒色。

洋平暗暗皱眉,樱木虽刻意与许多下层兵士打成一片,又不惧风霜在边城苦战,但他毕竟是太子,从来不担心银两,不费心家小,有很多官场上司空见惯的事人们也多自自然然瞒着他,现在他当了皇帝,稍加用心,往往能发现官场中较阴暗的一面。以樱木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性子自然看不顺眼。可当皇帝毕竟是一门大学门,君子眼中的是非,与皇帝眼中的是非绝不可能相同。真要把那些贪心之士一一杀除,那天下还能剩下几个官。圣祖皇帝原是湘北立国以来最英明的一位,原本也想一正官风,因此下了严令,杀贪官如割草,可每年求官之人仍然无数,当官之后,又有几个不贪。反而令得各处官员更替频繁,种种政令产生混乱,难以执行下去,直至圣祖含恨而亡,贪风依旧不灭。圣祖的教训在前,樱木若依其雷霆性子治国,则朝中不少文武重臣皆难以幸免,极可能动摇国本。樱木性直虑不及此,洋平却是心思细密,自然不免暗暗为他担心。心中暗思劝谰之计,口中只接着讲流川枫的事:“流川枫同时还找出兵部每年增配的刀枪弓矢战马盔甲制作运送中的虚额,这一下又把其中许多得利的人物得罪光了。历年大灾,流川枫调派镇灾物资,可是这边银两发下去,那边他已微服到了灾区,不数日便斩了数名官员,处置了许多官吏,却使得大部份灾民真正得了朝廷救助,不似往年,每一次闹灾,发财的都是镇灾官员。数次救灾,流川枫手上都杀了许多地方官,而因此,国库拔出救灾的款子都比往年少,而灾民闹事的情况竟也比往年少。可这样一来,许多地方官也深怨于他。还有历年的大小庆典节日,朝廷按例大赏群臣,都因他的进言把赏赐或免或减。还有后宫的用度也因为他的折子而大量裁减,立时间不但召怨于官员,连后宫诸妃以及管事太监也都恨他。人人都骂他是个死要钱的钱痨。不但朝中众臣时时针对他,便是后宫妃子也常在先帝面前进言说他的不是。若非他行事虽苛却立身至正,谁都找不到他贪图一文银钱的证据,而先帝又实实宠信于他的话,他就是有十条命都早死光了。”

樱木听洋平言语,默然良久,方问:“听你说的,他做的都是尽忠职守的事,不肯让人任意挥霍国库银两,难道满朝臣子,竟没有一个肯认同他的?”
洋平轻叹无言,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就算是要当好官清官,也同样需要处处留人余地,懂得转圆,否则官场之中,岂留这样的人物。如今先帝过世,流川枫本人又全无可以仗恃的背景,偏已结怨于众臣,以后他的命运只怕可叹。

 


“父皇是故意的。”樱木的语气异常奇特,洋平从不曾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一时怔了一怔。
樱木沉声徐徐说:“流川枫即是一个全无出身的布衣,父皇为什么如此宠信他,为什么竟给他这样大的权力?父皇一定是故意的。父皇往年也喜征战,近几年却再不肯轻易用兵,必是已发现国库空虚。可是他也同样知道造成国库空虚的种种根源,真要雷历风行地管起来,必会令满朝臣子离心离德,俱皆生怨。所以他起用了一个有才华有胆识但没有深厚家底的布衣。所有得罪人的事都由流川枫做尽了。国库的银子不再如水流失,而群臣的怨恨却只针对流川枫一个人,父皇仍然是天下敬仰的文成武德圣皇帝。如今父皇死了,众臣的怨恨也只对流川枫,不会殃及于我。只要流川枫死了,则众臣还一样是忠心的臣子,流川枫本人全无身家背景,他的死亡也决对不会对朝局造成任何震动,对吗?”

洋平惊讶万分,万万料不到直心直肠的樱木竟能看得这么深。他身为臣子自然不便说皇帝的不是,而且更可怕的一点他还没有点出来。如果先皇不死,等到时日一长,国为渐渐充盈,而群臣的不满达到极点时,流川枫极可能被这个一手提拔他的皇帝做为祭品处死,以安众臣之心。这才是帝王之心,这才是帝王的权术,但此刻洋平却不愿对仍有热血热心的好友点出这权利场中最阴暗的一面,实在不忍看这个赤诚好友震惊受伤的眼神。

樱木不知洋平的心思,只是一边想一边说:“只是父皇的这些心思不知流川枫知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吧。流川枫原是一个平民,虽有才华,毕竟难知权力场中之人的心思,得先帝破格提拔,自然是满腔热血,为国为民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如果他知道,又怎么肯做这样的傻事。他做尽了惹人怨恨之事,破尽了旁人的生财之道,恶名仇恨全给他一个人担了,又曾杀过那么多大官要员,一旦出事,他们的门生故友,哪一个肯放过他。而他为国做了这么多,最后极可能被安上各种罪名处死,而天下百姓也并不知道这位朝中的侍郎所做之事,即不能一世富贵,又不能留芳百世,更不能在民间如许多清官贤吏一样流传美名,又有谁会做这样的傻事。”洋平一边回答,一边暗中自问,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为樱木做到这一步。他愿为樱木尽忠尽责,他愿为樱木鞠躬尽瘁,他愿用胸膛去阻挡射向樱木的利箭,可他未必能为樱木甘心结怨于天下所有的官员仕族。他不怕死,可最终的结果如果是被当成权利的牺牲品不名誉地死去而且会连累一族上下几百人受罪,那他岂能不三思而行。连他对樱木之情义尚且不能,他万万不相信流川枫会清楚一切再做这些事。

樱木倒不曾想过洋平会否为自己如何如何,他交上朋友就只为了那是好朋友,从来没有想过朋友应该为他做什么,朋友能够为他做什么,只是把心中疑问向他提出:“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连母后也不喜欢他了,可是母后骂他的名称很奇怪,母后口口声声骂他是狐狸精。狐狸精不是专骂女人的吗?为什么母后那样骂他?”

洋平脸上现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樱木见了古怪更是连声催问。
洋平推托不过才道:“流川枫生得清俊无双,直如人间谪仙,便是后宫佳丽三千也难有几个比得上他容貌之美的?先帝识他于寒微之中,授以重职大权无比宠信,自然惹人猜疑,为什么他区区布衣能得先帝如此识重。因他貌美所以流言颇多,也愈发惹得后宫中许多妃子的怨恨更深。”

樱木之才明白,为什么母后说起这个流川枫咬牙切齿狐狸精狐狸精地骂了许多声,本来还在奇怪,一个朝中官员,怎么竟惹了一国之母如此怨恨,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樱木本来虽不好风流,但帝皇之家这种事多有,也没怎么在意,只在心中细想明儿上朝倒要好好看看那个流川枫,瞧瞧那敢于得罪了普天下官员,又惹来后宫无数怨恨的家伙是个多漂亮的狐狸精。

 


可是没有等到第二日早朝,樱木深夜挑灯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时收到了八百里的边城快马急奏,当即大惊下令,连夜将六部大臣几位重将都召进了宫中。

 


之四
告急的奏折已经在重臣们手中传阅了一遍,殿内的气氛不知何时已降到了最低点。
陵南军队屡次犯边,接替樱木守关的野间连续苦战击退强敌,但边关军力已受极大损伤,而且根据探马回报,陵南正在边关大规模集结军队,极有可能大举来攻,野间八百里急报上京,要求朝廷速派缓军,并且准备应付大战役。

 


第一个发言自然是大将军赤木:“我湘北军威无双,铁骑无敌,从来只有我们向人开战,想不到,这陵南竟敢向我们发兵,请圣上下旨,臣愿统铁骑给予迎头痛击。”
兵部侍郎木暮忙道:“大将军暂且息怒,兵戈之事不可轻言,陵南蛮荒之国,向来羡慕我国繁华鼎盛,百年以来,屡有征战,也屡遭大败,所以近十年来,虽于边境之中多有冲突,却从未有过大规模战役,这一次也未必是真要大动干戈,也许只是一般的边关增兵。”

与他同为侍郎的宫城却并不同意:“我湘北地处中原繁华之所,素来为各国所羡,邻近诸国谁无虎狼之心,只是我国武风极盛,兵强将勇,举国上下之兵无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所以各国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但近年来,我国因连年征战历年灾乱,以致国库空虚,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以往圣上在边关驻守自有万夫不挡之勇,令得陵南贼子惊怕,如今圣上回京,先帝殡天,新君继位,朝政尚未平稳,陵南君臣乘此之机,又见少了让他们惊惧的勇将,自会生妄念。据说这位陵南大元帅鱼住性情强横而且又是王室子弟,深受君王宠信,极有可能真的调兵要攻打我国。”

最后自然是兵部尚书三井总结这两个亲信的发言:“无论陵南是否要大兴兵马,我们都宜速作准备,不能令野间将军独力相抗,孤立无缓。”

 

赤木大声说:“如果他们要大打一场,咱们自然要给他们重重一击,就算他们不打,连续以重兵攻我边城,也该发军好好征讨,否则天下人岂不以我湘北可欺。”

 

宰相田中慢条斯理地说:“大将军说得固然有理,但发兵并不是只说一声就可以的。大队人马的行军,一路上的军粮补给,战马弓弩盔甲战车等等物资调配无不大费人力财力物力,只怕如今的国库未必承担得起。”

赤木脸涨得通红,心中怒火升腾,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他是三军统帅,自然知道湘北虽历经战乱,但湘北的军士素质却是最好的,无论将兵无不勇猛无双精于战阵,如果能放手做战,他自信可以百战百胜,恨只恨如今国库空虚,连一场大规模战役只怕也应付不了了。

樱木身为国君,所感到的屈辱更是犹胜于赤木。他虽也恨不得挥大军击破陵南,但这几年镇守边关也知作战不仅仅是兵强将勇就行的。最重要的是粮草补给,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备军需,再好的军队,再强的将军,也只能打败仗。他也同样知道,在他之前镇关的几位将军常吃败仗的原因就是因为军需粮草总不能及时运到之故,直到他去接任,因他是太子的身份,所以负责军需的官员哪一个也不敢怠慢,从不敢误他一次军粮,所以他才没有后顾之忧能够全心对乱。如今他初登王位,面对第一桩大的决策,却有如许麻烦,稍一失误,即可能动摇国本,心中的忧急自非言语所能表达,听着手下文臣武将议论纷纷,仍没有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问:“若不能战,那你们以为应当如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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