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倒戈,将世无颜一网打尽之后,便可以抽身离开,但是自己仍然在世欢颜的宅子里,在可能被世无颜的重创甚至崩解打击到了,暴怒异常的世欢颜宅子里,无法与逝水那般轻易抽身。
虽然自己有信心,可以与世欢颜周旋,安然离开这里回到无违庄,但是逝水定然不会放心,更何况昨日晚上,自己还对逝水说了,世欢颜有疑,需要谨慎行事,所以逝水定然是对自己的安慰难以释怀。
无违伸手搭着窗棂,看了看丛生的青苔和纯白的墙垣,眉心拢得更紧。
今日,是八月七日,那逝水劫盐之期,便近在眼前了。
接下来不足三日的时间,自己很难出得了这宅子,难出宅子,便根本没有办法传与逝水只言片语,凭逝水的心性,大概会为了自己,而硬生生将这个大好时机错失过去。
如此一来,逝水便不得不虚与委蛇,协同世无颜积极劫盐,朝廷这批运盐船,全军覆没的结局算是定下了。
“当初,是太草率了么。”
无违以手抚额,思量着自己莽撞入勾栏,任由世欢颜带自己进庄子的举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这算是,自己拖了逝水的后退了么?
无违无奈牵起一笑,却是勉强至极。
短短数日过得飞快,此时已是八月九日,立秋。
当夜里,朗月高悬,星辰寥落,墨黑的天空沓无边际,虽是挂了立秋的名,却半点没有凉风至,盛夏的气息仍然氤氲。
扬州城外一处土地公公的破庙,青灰色的瓦砾,剥落的墙皮,单层的小庙盘曲了满屋的蜘蛛丝,不大的庭院里,整整齐齐列了四溜人。
“安静。”
一个冷冽的声音传出来,供奉土地公像的香台前,世无常双手平伸向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星眸一转,在队列上首的四个人面上停留了片刻。
逝水垂眉站在世无常身侧,淡淡地扫过堂下之人。
最左侧一列人马身着赤红长袍,无论男女老沙,皆是眉心一点赤红朱砂,上首为一妖娆女子,国色天香,玲珑有致,外袍松散,内里开口颇低的艳丽抹胸,虽是面色肃穆,但眉眼中仍然是魅人的春色。
——此人名为‘红梅’,世无颜门下梅堂堂主。
向右侧一列人马身着青衣,额头绑扎青色布带,上首一人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眉峰颇高,阴桀上挑的三角眼,鹰钩鼻,薄如刀片的嘴,清瘦欣长,站在当地仿若一株十年有余的挺劲翠竹。
——此人名为‘青竹’,世无颜门下竹堂堂主。
再向右侧一列人马通身纯白,袖口与裤管紧紧扎起,上首却是一豆蔻少女,脸颊溜圆,头梳双髻,微撅粉唇,对着香台前满脸肃穆的世无常挤眉弄眼,嬉笑出声,丝毫没有半点严肃之态。
——此人名为‘白兰’,世无颜门下兰堂堂主。
最左侧一列人马身着杂色衣袍,从袖口至裤腿绵延了无数的补丁,仿佛百家衣一般,上首的人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双眸从始至终都是紧闭,他骨瘦如柴,背部伛偻,仿佛随风便会散了架子一般。
——此人名为‘万菊’,天生目盲,世无颜门下菊堂堂主。
四大堂主分居扬州城各地,甚至有前段时候从其他郡县丢下未及完成的任务,星夜专程赶回的。
世无常在去世欢颜的宅子之前,便已经将官盐即将运抵之事告知于四大堂主,沿河的机关,齐整的人马,算定的时辰,准确的地点,后续的储盐之所,可能用到的私造船只,定然需要的牛车马车,一一分派了各个堂主。
各大堂主皆心系八月中旬的官盐,分身乏术,所以那日遇上金曹之时,才会由身为二当家的他亲自镇守。
连月的准备明日即刻便见分晓,世无常不容得有半点差池。
世无常定了定神,对着立正的众人,朗声说道:“明日便是八月十日,我予你们每人三十五日的准备时间,现在……”
“无常哥哥,不要问了,都准备好了啦。”
白兰嘻嘻一笑,不由分说便插进话来,而且当先一个称谓便是‘哥哥’,丝毫没有帮中规矩可言。
世无常横扫了她一眼。
这个小丫头,办事能力不错,而且由于年纪小,外表人畜无害,倒是会平添不少便利,但是没大没小,不分场合,等过了明日,要找个机会好好治治她。
世无常直接无视了白兰,继续问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咳,咳,二当家的,万无一失。”
万菊张口喘息,语调霸气,但话音刚落便是一口浓痰从喉头冒出,‘扑’的一声,直直落在了地上。
青竹仍然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世无常,眼神坚决,却连嘴唇都没有动。
红梅举起袖子掩了嘴角,杏眸上挑,媚眼横抛,脆如银铃的笑声透出来,肩头抖动间抹胸下春光外泄:“自然是准备好了,奴家办事,二当家的还不放心么。”
世无常肆无忌惮地看了红梅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这个红梅,生性放荡,沉湎男女之事,入帮之时便极尽挑逗之能事,帮中上下便没有哪个男子,是不被她言语撩拨过的。
对这个女人,躲不是办法,避更不是办法,只能正面迎上她的目光。
连年如此,世无常早已对红梅应付自如,半点没有其他人的生涩,或是紧张冒汗之感。
“天色不早了,大家也累了,先回去睡吧,明日鸡鸣即刻来此,整队去大河。”
世无常挥了挥手,让人以此退下。
逝水沉默地看着衣着鲜明的分堂之人一一散去,土地庙内渐而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寂寥。
忽然一抹亮丽的红色这身回来,在庭院中娇唤了一声:“二当家的。”
“红梅,还有何事?”
世无常单挑眉,心中早已不耐丛生。
世无常约莫清楚红梅所求何事,所以语调甚为不善。
红梅也是心情古怪之人,不欲金银珠宝,不欲锦衣玉食,不欲豪宅奢华,只是从世无常提拔红梅为分堂堂主,委派各种任务起,红梅就开始与世无常谈条件,而且都是等人潮散去,私下里谈的条件。
最初,是要世无常深情对视,继而,是要世无常一个紧紧相拥,再来,是要世无常与她同饮数坛陈年佳酿,坦诚相见一晚。
红梅想的是世无常亦不过是俗世一正常男子,总会在连番的手段中丢盔卸甲,然而世无常即便是烈酒下肚,美人在怀,气血翻涌,仍然强忍下了心头的燥热,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之时,世无常竟一掌劈晕了自己,任由红梅在旁阻挠不及,咬牙切齿。
红梅从未遇见如此顽固之人,好胜心起,所以所求之事逐一深入,世无常思前想后,心中终于有些忐忑。
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连睡,都睡过了,接下来,不会是要欢爱吧?
世无常有些气闷。
事到如今,若是自己不予红梅所求,她极有可能便一气之下,丢下所有准备好的人马机关,不参与了,如此一来,明日的劫盐,成功之机便少了许多。
但若是予红梅所求,自己岂非要气结?!
“二当家的怎么如此恶声恶气。”
红梅敛眉一笑,胸口波涛起伏,有意无意地瞥了逝水一眼。
世无常留意到红梅的眼神,只当是她介意逝水在场,便对逝水说道:“逝水你先走吧,这儿没事了。”
“是,二当家的。”
逝水点头,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被一阵香风拦住了去路,凝眸一看,原来是红梅飞身过来,直直地阻住了自己的去路。
逝水讶然,红梅却扭头对世无常说道:“二当家的,逝水公子他怎么能走呢,他走了,我怎么谈这条件啊。”
“你的意思,是……”
世无常瞪大了眼睛,单眼挑过有些茫然的逝水,心中一动,大大的舒出了一口气。
逝水眉目俊朗,身形挺拔,温文有度,而且手刃金曹,武功高强,聪明剔透,红梅大概,是看上他了。
难怪几日前,红梅初次见到逝水时未曾眉来眼去,十指大动,原来早先便想好了这次的条件,忍一时,耐一刻,留待他日放纵啊。
——逝水,虽然不仗义,但是为了世无颜,也只能如此了。
世无常心中偷笑,面上却是假作的纠结异常。
“明日劫盐成功,我要逝水公子一夜欢爱。”
红梅眨了眨眼,果然如世无常所料般开门见山,她抬眸深情地看着逝水,完全没有半点扭捏之态。
逝水回眸看着世无常,后者面露为难地与逝水对视了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诚恳地说道:“逝水,劫盐事关重大,世无颜上上下下为此都准备了十数天,不能前功尽弃了,所以你……”
“二当家的,是劝我接受么。”
“是,是啊。”
世无常被逝水的直白激得略微有些尴尬。
逝水见世无常承认,便扭头看着红梅,问道:“红梅堂主,不能换个要求么?”
“得逝水公子一夜,奴家餍足,不想再换。”
红梅眼中已露灼热,毫无盘旋余地。
“那,我接受。”
逝水淡淡应承,心中却惊涛骇浪。
爹爹仍然在世欢颜宅子中,所以明日不是倒戈之机,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帮助世无颜,不能露出半点与朝廷相关的马脚。
劫盐,还是多半会功成,那红梅这条件,亦是多半会实施。
虽然自己不愿,但是现在世无常和红梅,是半点没有给自己回绝的余地。
若是自己拒绝,世无常便会牵扯出什么为世无颜做事,不过是一夜而已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难堪之余又无力推托。
逝水低头,垂眉,强行掩去了眼中的心不甘情不愿。
——没想到,盐要得,还需得搭个美人在怀。
第十六章:速战速决
逝水倚立船头,倾觞直直插在身边的甲板上,长长的剑身通体裹挟着涓涓的鲜血,于剑尖处先是汇聚成妖艳的小小湖泊,又四向里流淌向了四面八方。
宽广的河面映照在晨曦的初升之日中,水面混沌波澜,船身微微摇晃,连夜拼杀,在八月十一日里,立秋之后也终于有了少许的凉意。
和风吹过,腥臭的气息遍布江流,逝水抽鼻嗅闻,却发现早已习惯得不觉有异。
八月十日鸡鸣时分,于郊外破庙,四大堂主并世无常,逝水汇合,简明走了一遍劫盐流程,再奔赴大河运盐船途径之处,夜幕渐而低垂之时,上千人马早已遍布河岸,衔枚噤声,将刀剑的锋芒紧紧掩实。
暧昧不清的夜色,是极好的掩饰,而此处,在军司马所带京师之兵,和由功曹史所率地方军队交接前的一里来地,运盐船一帆风顺行了十数日,眼见着交接在即,总也会有些懈怠之心,留给世无颜一个可乘之机。
——所谓齐整的人马,算定的时间,准确的地点。
久之,当先一条运盐船出现在视野中时,逝水见身穿窄袖衣裤,嬉皮笑脸的白兰蹦蹦跳跳跑过来,带着问询的眼神,瞥了一眼世无常。
“无常哥哥?”白兰的声音有些激动的颤抖,伸出舌头一舔嘴角。
“可以了。”
世无常点头,白兰立时喜上眉梢,从鞋底抽出一柄短刃,狠狠衔入口中。
短刃是流畅的窄小蛇形,每个转角皆修饰的恰到好处,通体泛着妖艳的白光,纤弱的茎杆条纹从刃尖一路蜿蜒到略微膨大的把手,而后绽开了一朵阴刻的兰花。
白兰将短刃咬得很紧,咬得很深,短刃的锋芒甚至割裂了白兰粉色的唇瓣,在嘴角嵌入了进去,白兰却恍若未觉,圆溜溜的眼中嗜血之色大盛。
世无常皱了皱眉头,看着白兰带着下颌上蜿蜒的血色,低头,双臂向后维持了平衡,疾奔向河岸,而后像一条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水中。
逝水看了看仍然有些距离的运盐船,算了算时间,不由有些诧异。
此番,是劫盐,不是杀人,所以河底不能深埋火药,否则盐不好收拾,但是又不能慢条斯理与朝廷人马厮杀,一里地后有地方军队,滞留太久,会引来援兵。
所以照着计划,所有行动只在一个‘快’字,折中了炸沉运盐船,与在甲板之上与官兵打斗两条路子,世无常转而改为以人力凿破船底,船沉没入水后,世无颜的人马再抢在盐熔之前,将盛装盐粒的麻袋拖到岸上,以待转运至自己私造的大船上。
只如此一来,至多不过弄沉了三五只船后,官兵便会跳河,横加阻扰水底的人,到时候便是转而启用埋伏的人马,费心攀上运盐船,与船上的官兵厮杀,控制大船的主导权了。
白兰,便是挑先锋之人。
逝水拢了拢眉,想起白兰纤弱的身形,心中对世无常所定之计生出了些许疑窦。
逝水原本想着,白兰许是欲要运足内力,以掌击破船底,但见她衔了短刃,便转而认为她是要用短刃慢慢凿洞了。
白兰这么远便即入水,待到船行至跟前,或是直接游水到船底开凿,粗粗算来白兰需屏息之期,可是有些长的了。
而且,就算到了船底,仍然需要不少时间费心开凿,小小一柄短刃,即便削铁如泥,即便凌厉非常,面对坚实的船底,也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遑论水波还对此有所阻遏,人难以使尽全力。
逝水抬眼再看,当先已有三五只运盐船并排而行,从宽广的河道这头到那头,仅与河岸留下了狭窄的通道。
并排而行,以白兰之力,至多便是损坏一只船。
逝水静默间,忽然听到河水中转来了沉闷的‘轰’一声,位于河流中央的一只运盐船周遭咕噜噜泛开了一圈水花,船身左右摇晃了一下。
逝水略惊,这个动静,怕不是小小一柄短刃能引发的。
运盐船上的人瞬息一乱,然后摇摇欲坠的船只稳了稳,几个身着铁甲的官兵便跳上甲板,潜入水中寻找缘由去了。
此时大船已经驶到埋伏圈中,数十个即便是在黑夜中,仍然身着白衣的兰堂之人深吸一口气,循次跳入水中,游向了大船的方向。
逝水不及细想,眼见着运盐的官兵已经生了警觉,船上几点灯火迅速涨大,沿岸照亮了隐匿草丛之中的世无颜的人。
人潮,从船舱内蜂拥而出,明晃晃的刀剑终于直指苍穹,半点不留情面的寒光闪闪。偷袭已过,是明战时分了。
世无常冷然一笑,看着在河流中短兵相交的兰堂之人和官兵,对着身侧早已跃跃欲试的堂主们招了招手。
青竹仍然面色冰寒,直接欺身而出。
——竹堂之人,后继上兰堂的快攻先锋,乃是持久作战所用,务必当先在船上杀出一条血路,留待梅堂之人上船。
万菊虽然目盲,身形伛偻,但动作起来却犹如狡兔一般,只他前行的方向并非河岸,而是反向退出人潮,远远站定,仿若置身事外。
——菊堂之人,并不立刻参与战局,只是候立在旁,随时准备将损折人马替补而上,或是将重伤回来的人马妥善安置。
红梅有意迈步到逝水正面的方向,迎着他的眼神妖娆一笑,袖袍招展,在江风之中大大伸开双手,索性将缀余的外衣罩衫快速褪下。
宽大的衣角翩跹如蝶,瞬息便没入了江岸的草丛中,红梅玲珑有致的娇躯裹挟着连水光都会失色的纤细肚兜,下身仅余了一条艳红及至膝盖的中裤,映衬着漫天的火光,红梅袒着光洁的后背,纤细的手臂,弧度完美的小腿,面色却一如以往的淡定从容。
逝水不及闪避,乍看之下不由面色一顿,斜睨开了眼去。
逝水,还是第一次,见到宽衣至此的女体。
红梅掩嘴一笑,仿若没有看到紧张的局势一般,几个点地凑到逝水近前,纤纤皓腕搭在了逝水腰间,凝眸,娇滴滴地说道:“奴家这身子,公子可还入得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