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并没有睡着,早就将自己的糗态看得一清二楚,却一声不吭,维持着一贯的冷静。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比谁都明白事实。一想到他在那晚之后不知道以什么眼光看待自己,千帆便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将自己深深埋葬,从此不见天日。
历史于此刻重演。他仿佛重回樱花树下,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膨胀中从天堂重重跌落地狱;他忍不住失笑,笑自己幼稚得无药可救,都已经十年了。他的人生却一直重复着相同的轨迹!
「你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千帆没有抬头,光是想到男人就这样站在面前,便令他两眼发黑。
「我还不能离开。」穆天成一动不动。
「你就这么想看我的笑话?」
千帆并不想示弱;然而事实是——他的声音早已破碎到连自己都不忍听闻的地步。
「怎么可能?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只是想确认你对我的感情。」
「混帐!」
脸颊刹那间扭曲了的千帆一把揪住大言不惭的男人衣领,嘶声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
面对他的怒火,穆天成没有轻易退缩。
「听到了又怎样,又能怎样?你非要把我当猴子耍才满意吗?现在确认了,你满意了吗?是,那天晚上我是亲了你,我是一直暗恋你没错!不过我也同样了解你这个人,从未奢望你对我抱有任何感情。我喜欢你,只源于我自己的感情,与你无关;你为什么非要确认不可?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千帆的脸色苍白似雪,一双燃烧的瞳孔却如同雪中的烈焰,显露出惊心动魄的美。
「我真的不明白……穆天成,你一向冷静自持、明哲保身,从不自找麻烦。我的感情对你而言明明是个天大麻烦吧?既然一开始你就装聋作哑,为什么不索性假装到底?如果你想嘲笑或是厌恶我……」
「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感染,穆天成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之色:
「千帆,我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你如此痛苦。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的话,也许、也许就能……」
「就能什么?能接受我的感情吗?」
尖锐的反问如钉子般将穆天成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哈哈……」
千帆大笑出声,笑声却溢满苦涩:
「怎么想都不可能吧?穆天成,难道说喜欢,你就能回应我?能接受两个同是男人的恋情?」
「若是以前,我的确不可能接受,但是现在……你是我非常、非常在意的人。」
或许是因为说得艰难,穆天成的声音格外暗哑低沉。
(非常在意……)
的确,对于性情一向沉静内敛的男人而言,「在意」已是极端严重的用词。若在平时,千帆恐怕早已欣喜若狂,现在的他却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
「你是在表示有可能爱上我?」千帆有些恶毒地问。
「……请给我一点时间确认。」穆天成嗫嚅道。
「多久?一年、二年,还是十年?」
「这……」
男人露出踌躇的表情。不懂拒绝为何物的温柔,让千帆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心脏仿佛无声裂开,溢出红得刺目的鲜血……
「……我爱你,与性别年龄什么的毫无关系,我只爱你一个!」
千帆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不过他不在乎——这颗心若要暴毙……就让它暴毙吧!
「几乎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像傻瓜一样地迷恋着你,到现在更是泥足深陷……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惨淡的灰色,只有你是我记忆中唯一的明亮!事到如今我却那么害怕你,多么可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会怕看到你的脸,只要远远见你皱眉,就忍不住心惊肉跳,恨不得在你面前消失成泥里的尘灰。我以前从来没想到,喜欢一个人竟然会让自己变得如此低微,只有不断回避、逃离、恐惧……深怕自己的存在令你感到一丝不耐。」
「千帆……」穆天成艰难地开口。
千帆伸手阻止他:
「你曾经体会过这种滋味吗?从来没有吧!直到我在火场因为救了你而受伤。才终于让你意识到我的存在;直到我决定放弃你,你才终于意识到我的感情。穆天成,也许我在你心中的确比别人重要,也许你的确对我怀抱着感情,然而这感情究竟是喜欢、怜悯、责任,还是深深的负疚感,你能分清楚?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的你,连『爱』是什么都不懂!」
每一句都宛若致命一击,对方眼中的坚定纯粹到无法直视的地步;相较之下,穆天成知道自己早已一败涂地,丑陋得无所遁形。
「你很温柔,正因为太温柔了,才让我如此恨你。」
穆天成呼吸一窒,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如利刃切割般深入骨髓,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几乎变了颜色。尽管他一向镇定,指尖却也不由开始发抖。
他从不愿带给千帆一丝痛苦,偏偏却将这种痛苦一再加诸于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他展颜欢笑,只能持续痛恨着自己。
[千帆……」
忍不住伸手想轻触对方脸颊,抚去纠结于俊秀眉宇间的深深痛色,却被对方猛地偏头躲过,警戒地拉远距离,穆天成垂下手,舌尖满满尝到的尽是苦涩。
「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我言尽于此。穆天成,再见。」
千帆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然后不再看男人一眼,径自拄着拐杖走入公寓,将大门紧紧关上。
很久……几乎长达一世纪那么久,门外没行再出现任何动静。
门内门外,一墙之隔,在飘着雪的极寒冬天,都没有动的两人仿佛化成两座冰雕。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外传来宛若叹息般的声音:
「对不起。」
脚步声轻轻响起,渐渐远离。
杵在无声黑暗中的千帆依旧靠着门板,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第九章
三天后——
「穆部长等一下,商总正在忙着与人通话,你不能就这样闯进去。」
不顾秘书的阻拦,穆天成推开总经理办公室大门,迈步走了进去。
一见是他,正在打电话的商自慎挥手示意一脸无奈的秘书出去,然后指指椅子,要穆天成坐到面前。
「找我有事?」挂上电话后,商自慎问道。
「商总,千帆在哪里?」
一脸焦急的穆天成早已失去昔日的冷静。
「我放他长假,让他暂时休息一下。以他目前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工作。」
「可是我听人事部经理说千帆已经辞职了。」
穆天成眼神锐利地盯着自己的上司。
商自慎露出苦笑:
「……你这家伙真是难对付。没错,千帆的确已经辞职,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是千帆一再要求说不想让你知道的,而且还说这是他唯一的请求,我能怎么办?」
「他就这么提防我?」
「不是提防,是不想让你知道吧?」
商自慎叹口气:
「走了一员得力干将,我也很惋惜啊……本来以为你们一定能合作愉快,谁知道却还是容不下对方。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他明明肯豁出命救你,却不愿与你继续共事?」
「一切都是我的错。」
穆天成一脸黯然:
「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千帆就这样消失了?」
「天成,千帆是成年人,如果他有心要避开什么的话,你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他。」
此话正中他内心的担忧。穆天成握紧双拳,心中的不安感益发浓烈。他大步一转,旋即回到办公室,并一把抓过大衣及公事包。
「老大要去哪里?」明辉跟在后面叫。
「替我请假,我有急事。」
说罢,穆天成便朝电梯冲去。
千帆的公寓房门紧闭,毫无动静,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居住。穆天成按捺住焦急的心情,一遍遍敲门。
隔壁突然有人探出头,是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妇女。
「你来找人吗?」
「嗯,来找我朋友。」穆天成好风度地微笑道。
「你真的是他朋友吗?」
妇人以充满置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那你怎么不知道千帆先生已经搬走了?」
「……咦?」
穆天成浑身一震:
「他搬走了?」
「是啊,刚搬走没多久。你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
说罢,妇女将门一关,留下一脸愕然的穆天成独自呆立于走廊。
一如商自慎所预言的——自此,千帆便从人间蒸发。
穆天成不断拨打他的手机,却怎么也拨不通;跑去他的公寓,仍只见大门紧闭。直至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穆天成才惊觉原来一个人竟能消失得如此彻底,也惊觉自己依旧毫无长进,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当时能稍微留意一下,或许便不至于落到今天束手无措的局面。
就这样结束了?
拥抱在寒冷雪夜,想止住对方源源不断的痛苦,却只感受到他如受伤野兽般难以抑制的颤栗,自己的接近仿佛只会令他更加受伤,所有涌上舌尖的话都被对方激烈的告白凝结,根本没留给自己足够时间反应……
不!其实自己拥有足够的时间,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正视。
诚如千帆所质疑的,穆天成仍不清楚一直暗涌于胸口的感情是不是爱;然而如果真的是的话——那他很可能就这样错失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穆天成蓦然一惊,在通往会议室的路上突兀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部长?」跟在身后的属下不解地询问。
「没什么。」穆天成定定神,摒弃杂念,走入会议室。
内心深处萌发的悸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到哪里终结。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开始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在第一场雪中紧紧拥抱千帆时,荒芜胸口如樱花般绽放的温柔,还有当对方说爱他时,心脏如被刺透般刻骨铭心的悸痛……
从来没有人能带给他如此深刻的感受。
纵然还无法确定是不是爱,却已令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回来了。」
打开门,盛靖广习惯成自然地打招呼,目光一瞥,看到玄关处一双熟悉的男皮鞋,他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露出几分戏谑。
「今天你回来得很早呢……小成也在哩。」
穆子维迎上前,接过他的公事包与大衣,一一放好。
「嗯,看到鞋就知道了,小成今天怎么会突然过来?」
「他最近心情一直很差。你比我会安慰人,好好找他聊聊吧?」
「他在哪里?」
「书房。」
「没问题,谁叫他是你儿子呢。也就等于我的儿子。」
盛靖广笑着亲亲穆子维的额头,示意他不必担忧,随即朝书房走去。
门没有关紧,盛靖广轻叩两下后便走了进去,满室缭绕的烟雾令他差点窒息。
「喂,吸二手烟比一手烟更危险!别忘了你在我的地盘。」
盛靖广毫不客气地走到沙发旁,将穆天成手上的烟夺下掐灭,然后打开窗户,一股清寒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对不起。」穆天成揉揉太阳穴。
一夜没睡的他心不在焉地熬到下班,便直奔父亲与盛靖广的住所,这里一直是他可以憩息的港湾。
「是失恋了,还是失业了?」盛靖广坐在身边斜睨着他。
「你说呢?」
「我是希望你失恋了。你这家伙活到现在,多少也该有些正常的人类情感吧?」
盛靖广咂舌道:
「你老爸那么单纯,你却刀枪不入,真是极端。」
「我有那么冷血吗?」
「不算冷血,应该是一种另类的冷感吧?」
盛靖广缓缓摩挲下巴:
「你从小就太会保护自己,对谁都很温和,却在自己的周围打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前去攻打的人只会碰得灰头土脸。我真同情爱上你的家伙。」
穆天成胸口一窒,深深的寂寥涌上心头:
「他说他爱我,却同时也说恨我。」
「喔?」
盛靖广发出令人恼火的嚣张笑声:
「你还真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哈哈。」
「还想不想听我说下去?」穆天成冷眼瞥他。
盛靖广收起戏谑表情,正色表示:
「有这样的对象不是很好吗?」
「但他说我并不懂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其他的感受?我的确不明白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人海茫茫,怎么能忽视年龄性别等差异而确定对方就是那个人?真的遇到那个人时,是一见钟情,还是在细水长流的接触中慢慢了解对方?所谓爱情,到底能到达怎样的深度?是只要轻松就好,还是必须达到那种撕心裂肺、天地变色的激烈?我很羡慕能坚定自己所爱的人,但它对我而言实在过于缥缈,根本无法抓住实质。」
「不错嘛,居然能思考到这个地步,你在情感方面的确进步了。」
盛靖广摩娑下巴,微扬唇角。
「你又怎么能确定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好吧,这次不开玩笑,我认真回答你。」
想了想的盛靖广缓缓开口:
「爱上一个人一开始的确只是种盲目的感情。我觉得和你父亲在一起很舒服,然后,越来越想待在身边呵护照顾他,不让他过得这么辛苦……不过真正明白自己心意的契机则是你高一时生的那场病。当时你发高烧不退,医生表示如果当晚无法退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父亲急得不得了,整晚守在你身边,即使我劝他去休息一下,他仍不肯离开半步。烧糊涂的你时不停叫爸爸,他紧紧握住你的手贴在脸颊,透明的眼泪犹如泉水般涌出,哭得像个孩子……他整个晚上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然而我却一直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当时我心里涌上强烈的心疼,想成为他唯一的支柱,不再让他如此彷徨无依。真的很奇怪,明知我在他心里只能居第二,那晚我却对你一丝嫉妒也没有。人说母爱伟大,父爱又何尝不是如此?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开这个人,否则一定会后悔。」
「……我父亲现在心中的第一位是你。」
「还用不着你来安慰我。」
盛靖广朗声大笑,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么你的真命天子总算出现了?」
「之前一直以为他讨厌我,最近才明白原来他爱我。」
眼前闪过千帆苍白倔强的脸,穆天成无法抑制满溢的疼惜:
「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以同样的感情回报他。他已经很痛苦了,我不想再让他受到伤害。」
「不过至少你非常在意他吧。」
「没错,非常在意。」
「然而你却不愿意主动跨出一步,尝试和他一起真实地谈场恋爱?」
「我怕……最后会令他失望。」
穆天成缓缓说出内心最大的隐忧。
「那你就眼睁睁等着失去他吧。」
盛靖广把手一摊。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穆天成心中一片纠结。
「没有。感情是非黑即白、非喜即恶、或执子之手或分道扬镳的事。要么失去他而让自己一辈子后悔,要么去爱而让彼此都深受煎熬,很简单的二择一;就看你愿不愿眼睁睁地看他成为别人的东西,否则他总有一天会离你远去。」
(千帆……成为别人的东西?)
譬如……和越泽远吗?
雨人在餐厅中的片段浮现眼前,穆天成深蹙眉心。他必须承认自己非常厌恶这样的画面,一秒都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