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已经休息了。”
站在主院门口的叶白看向自里边走出来的夏锦。
怀抱画纸,夏锦没有直视叶白的眼睛,他只是再重复一遍:“城主已经休息了。”
这么说着,夏锦又想起了墨大先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和你一样。’
只是和我一样……夏锦微微抿了唇,随即咬了咬牙,抬头就看向那双不比寒冬温暖多少的眼眸:“我方才自里头出来,卧
房已经熄了灯……若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就不打扰城主歇息了罢?”
说到这里,夏锦略顿了顿,继而微笑起来,恰如春花盛绽,明妍动人。只除了那绯红的眼睛——那眼睛里,有着能叫任何
人都一目了然的挑衅之意:
“你说是么?——寻少爷。”
○二九 上穷碧落下黄泉
“你说是么?——寻少爷。”
这是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挑衅,然而叶白却甚至没有花一息的功夫在夏锦身上,他只是开口,刹那,如碎玉溅落的声音便回
荡在整个主院上空。
他道:
“——闻人寻求见。”
沉寂片刻。
须臾,闻人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进来。”
夏锦脸上的微笑有些僵了。
叶白向里头走去,在经过夏锦身旁时,他略停了脚步,似想了一想,而后道:“城主喜欢你。”
这一句话显然比闻人君的‘进来’那两个字还叫人吃惊,夏锦不由看向叶白,眼中有了些迷惑。
“他既然喜欢你,”叶白淡淡开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我等你,等你拿剑。”
啪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轻轻的碎了。
夏锦的目光落到了叶白腰间的长剑上,长剑通体雪白,泛着柔和的光泽,明晃晃的招人。
夏锦一直看着。然而那有若光源的长剑却到底越来越远……
及至无法触及。
叶白已经走远了。
夏锦慢慢回过神来,他注意到了一道还未及收回的含着隐晦轻蔑的目光。
夏锦微垂下了头。
然后,他在心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叶白走到了闻人君的卧房前。里头并没有点灯,还是黑幽幽的一片,静谧及至寂然。
一点黑暗对于习武之人当然不算什么,叶白在门外略停了一会,见闻人君并没有出声后,才推了门进去,只是依旧没有走
进内室,而只站到了分隔内外的雕花隔断旁。
夜很安静。闻人君的声音便再这安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我喜欢过一个人。”
叶白站在雕花隔断之外。有点滴的月光从糊了花纱的窗户中射入,使他能很清楚的看见面前的一应摆设和摆设上的花纹雕
刻——只除了他唯一想看见的那个人。
叶白站在雕花隔断之外。面前没有任何阻拦,他也可以碰到前面所有的东西——依旧只除了那个他唯一想碰触的人。
叶白想起了对方往日的温和和时常的体贴。
然而事实上,他和对方之间什么都没有,只除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分明真真正正存在的天堑——一道由对方亲手划
下的天堑。
闻人君的声音还在静静流淌,淡淡的,并无多少起伏:“你很像他。性子冷淡,眼中只有剑,本身又有惊才绝艳的武学天
赋,方踏足武林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闻人君的声音渐渐歇了下去——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一个人。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他能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和性情,却再也记不得那样一个眼中只有剑的人,到底是用什么样
的口吻说‘喜欢’,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他,然后……
放下剑。
闻人君静静的坐着。
面前摊着的是他这许多年来唯一画过的一幅完整的画,画上还有一行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闻人君没有看画。画上的每一个细节早已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只是伸手,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抚过角落的那行墨
迹。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却到底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叶白还站着,他站了许久。而后,他再听见内室传来闻人君的声音。
他说,他只喜欢一个人,只会喜欢一个人。
他说,近期丹阳那里少一个人,你可以过去。
叶白听着,然后,他应了一声。
“嗯。”
——你不喜欢听这两个字,日后,我便不说了。
长夜将近,楚馆的仙鹊楼内,曲峥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浓茶。然而坐在他面前的,却并不是仙鹊楼的这一任红姑娘,而是
另一个,另一个姓何名采衣的女子。
曲峥云眉间有了些倦色:“三年后你煞费苦心找我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全身笼罩在一件带帽兜的外披下,何采衣的声音较之三年前更带了些低哑:“峥云公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想
知道?”
曲峥云笑了笑。继而,他敛下笑容站起身,也不答话,转头便向外走去。
何采衣的声音在曲峥云背后响起,不疾不徐,并且依旧柔和:“峥云公子,阿寻向来把您当兄弟的。”
“我从来没有拿他当兄弟。”曲峥云冷淡回答,脚步不停,眼见着就要迈出门槛了。
然而何采衣的声音,却在这一时再次响了起来。她道:
“所以阿寻便活该死了,是么?”
曲峥云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何采衣轻轻的笑了笑:“峥云公子有没有夜不成寐过?在知道阿寻的身体被一个孤魂野鬼给占了之后,峥云公子,你……
有没有想过要为阿寻报仇,”何采衣的声音越发轻缓了,“哪怕一瞬?”
曲峥云转回了身,他看着连面孔都隐在帽兜下的何采衣,微微笑了起来:“何姑娘似乎十分了解曲某?”
这次是何采衣沉默了。
足足有了半刻钟的功夫,仙鹊楼内的寂静才再一次被何采衣打破。
何采衣突然开口,问:“峥云公子知道当初,阿寻为什么放着容貌身世都一等一的你不喜欢,而偏偏喜欢我这一个在青楼
里头卖的姑娘么?”
曲峥云的眼中掠过一丝隐怒:“现在说这个,何姑娘是什么意思?”
何采衣稳稳的端坐在椅子上:“曲家是天下有得数的大商家,作为这样商家的嫡子长孙,曲少爷当然不会做亏本买卖,是
不是?所以等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死了,再等发现新来的人对自己更有用后,曲少爷当然也能够毫无犹疑的向对方讨人情做
交易,是不是?”
何采衣的这一席话说得尖锐,曲峥云却反而没有了先前的隐怒。
定定的看了何采衣一会,曲峥云重新坐了下来,神色中更是只余一片平静,完全不见初时的焦躁。他微笑道:“三年不见
,何姑娘倒叫人刮目相看了——竟连这种事情都能打探得到。”
“峥云少爷过奖了,采衣的这点小手段,怎么及得上峥云少爷的大自在?——便是仇人,也能把酒笑谈,击节言欢。”何
采衣淡淡道。
这次,曲峥云只作没有听见:“何姑娘今夜找我来,不会只是说这些罢?”
“自然不是。”何采衣微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峥云公子如果看待这一次那个人闯下的事情?”
用了‘闯下’……曲峥云想着,继而,他开口:“二十岁的炼神巅峰,自然配得起这样的成绩。”
何采衣冷笑起来:“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那个人现在自然是风头无两的,可他既然行事如此嚣张,哪怕再
高一个层次又如何?——早晚有一日要众叛亲离,举目皆敌!”
“那也是日后的事情了。”曲峥云淡淡道,语气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显得凉薄无情。
何采衣并没有反对:“那确实是日后了,可日后也是眼下组成的。”
曲峥云为何采衣话里透露的东西皱了眉。
而何采衣则笑了笑,忽然伸手,除下了一直带着的帽兜。
刹那,曲峥云睁大了眼。
一张脸。
一张本该秀美光洁的脸,此时却被足足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从右额开始,横过眉心鼻梁,直到左颊,其中还有一道是划过
眼角的,只差一点便能伤了眼球。而再看那伤痕周围凹凸扭曲的模样和形状,不像是被人用利器划的,倒像是由脸的主人
,自个用钝器给慢慢毁了的。
只是,一个姑娘,如何肯自毁容貌?
曲峥云没有多加猜测,因为掀开了帽兜的何采衣已经淡笑着伸手抚上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并且尤为奇异的,她的眼神十分
平静,就似乎自己脸上压根没有那几道毁了整个面孔的伤痕:“这是我自己弄上去的。三年前离开飞云城后,我找了一个
异人学武,对方只要求我能证明自己将来不会为了其他事情分心。”
说到这里,何采衣顿了一顿,继而微笑。
曲峥云注意到了,那朵绽放在何采衣唇边的微笑并不难看,相反,较之三年前还更多了几分的平静和自信。
何采衣道:“我自然知道自己不会分心,可是对方不信……女人分心能为了什么?不过是男人,我在他说完之后就直接用
指甲毁了自己的脸,对方果然立刻收我入门了。”
曲峥云移开了眼:“何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何采衣没有理会曲峥云的话,她只自顾自的往下说:“那异人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家伙,也信守约定。虽然性情暴躁阴冷,
动辄猜忌打骂,但却一直尽心尽力的教导我功夫,还特意弄了偏门的功法给我学,让我在三年之内……”
何采衣想了一想,然后伸出了一只早不复当年般漂亮的手掌,按在了实木桌子上。
倏忽之间,实木桌子仿佛变成了豆腐块,无声无息的便陷了下去,直至何采衣的掌背同桌面平行为止。
何采衣撤了手,一个边沿光滑的掌印便凭空出现在了桌子上。她看着掌印,微笑起来:“三年之内,我踏入了炼神期。”
曲峥云只扫了一眼桌面:“然后呢?还是何姑娘的意思是,自己能够赢叶……那个人?”
何采衣仿佛没有听见曲峥云漏出来的那个‘叶’字,她只是淡笑道:“教我功夫的异人在知晓那个人弄出来的事情后,告
诉过我一句话。他说‘这个世上有天才’。”她平静的说道,“这句话大抵是告诉我,如果没有意外,我大概就一辈子都
无法再武功方面胜过那个人了……可是世上,并不只有武功,不是么?”
何采衣缓缓道:“我只要保证,我能够在面对对方的时候有能力逃跑,并且在对方虚弱或者没有防备的时候能够杀了对方
,是不是?”
曲峥云没有说话。
何采衣已经在循循善诱了:“峥云公子,对方欠了你多少人情?莫非还多到要让他倾尽全力为你完成事情的地步?——对
方欠你的,不过一个普通的人情;而对方欠我的,却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他能为你做什么,我也能为你完成;他不愿为你
完成的,只要你帮了我,我拼了命也为你做好。何况……”
何采衣忽然笑了起来,她定定的看着曲峥云,目光有着足够的坚定和冰冷:
“——何况,那个人也并非那么难杀,是不是?”
曲峥云还是没有出声。
何采衣便敛了目。静坐片刻,她重新带上了帽兜,只有低低的声音,从那一片阴影之中传来:
“之前,阿寻总和我说起你。”
“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
○三○ 喜欢
叶白正一个人纵马于去丹阳的小道上。
在那夜听过闻人君的一席话后,叶白并没有并没有多在飞云城停留,而只是休息一日将养伤口后,就径自策马离开飞云城
。眼下,正是他离开飞云城的第三天。
山道崎岖,两侧草木丛生,加上地处偏僻,虽是艳阳高照,但周围却依旧不曾有人迹往来。
忽的,策马前行的叶白猛然勒了缰绳。
因为一个缓缓走近的人——一个不知从何时何处出现的,正缓缓走近的人。
叶白看着那个人,身子虽并无什么明显动作,但手臂腰背的肌肉却已经绷紧,只待拔剑。
着灰褐衣服的人影走近了,面貌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可一头长发却是黑白参杂,看上去倒凭空老了几岁,加上较细的眼
睛和过于直挺的鼻子,让来人时时刻刻都给人一种刻薄冷厉的感觉。
站定在距离叶白七步远的位置,来人开口,面上带了些笑意:“你是闻人寻?”
叶白没有回话,他注意到了面前的人眼里竟生有重瞳。
来人显然也不在意叶白有没有回话。在说完话之后,他就敛了面上的笑,缓缓续道:“也不过如此。”
叶白的手终于按在了剑柄上:“炼神反虚,阁下非无名之辈,敢问尊姓?”
那人不理会叶白的话,只笑了一笑:“你想拔剑?”
叶白没有开口,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开口——‘剑’字音方落,那站在叶白面前的人便已经抬手,轻描淡写冲叶白的挥了一
掌。
叶白瞳孔一瞬紧缩!
并未直掠锋芒,叶白身形未动一分,整个人却已经到了半空,猛一看去,却像是原本就在那里一般。
无声无息的掌劲擦着叶白的衣角而过,而原本叶白坐下的骏马,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软若无骨的摊在了地上,却是被
那一记凌空掌劲打碎了全身的骨头。
叶白没有看向地上的马尸,他只注视着面前的灰衣人,沉沉的瞳孔仿佛渐渐渗入了光泽,开始流转起动人心魄的神采。
叶白再次开口:
“复姓闻人,单名寻。敢问阁下尊姓?”
灰衣人没有因为叶白露出的尊重而心生好感,相反,在看见叶白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熠熠生辉的眼眸后,灰衣人心里反而
升起了真正的杀意——虽然并不十分剧烈。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了,灰衣人开口道:“我姓拓跋,至于名号——”
灰衣人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他面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微笑:“闻人寻是吗?本事不算太大,朋友倒是真的不少。”
叶白神色不动,只侧耳倾听。
然后,整整十息功夫之后,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马蹄的声音。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半刻左右,隆隆的马蹄声裹挟大地的震颤,由远及近。
如同一抹紫电掠逝而过,只常人一花眼的功夫,独孤惊飞已经带着自己的十七铁骑来到了叶白身边,开口就笑道:“阿寻
,半路都能遇见,真是巧极了。”
接着,他转向灰衣人,眉一扬,笑中已经带煞:“前辈可是二十年前以一双铁掌扬名于世的拓跋凛拓跋前辈?——家父常
对惊飞言说前辈事迹,只嗟叹未曾有幸能与前辈一战,印证心中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