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受制的感觉。
从认识叶箬的第一天起,顾漱就一直处于受制的境地。表面上看起来,叶箬好像一直都没有采取什么主动的行动,然而,他总能挑正顾漱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给予他不知是帮助还是陷害的药,甚至给他状似温柔关心的倚靠,让顾漱不得不全部接受、甚至不得不向他倚靠。
顾漱不是不疑惑的,为什么叶箬总是能挑正那么恰当的时机出现?总是在顾漱的倔强难得地出现裂缝的时候出现,当顾漱重新坚强起来的时候,叶箬又会很自然地离去,不会为他增添任何烦扰。每次的出现都准确得好像掐算过千百次似的。顾漱有时甚至怀疑,这些时机都是叶箬自己创造出来的。
顾漱觉得自己堕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中,一丝一线都渐渐缠绕着他的四肢,甚至是他的指头都被箍紧了,终是半点动弹不能。
他自是不甘的,他自是不愿的。
他挣开了叶箬的怀抱,脱离了他的气息,然后手中还是捏着那个药瓶。
「怎么了?」叶箬问。
顾漱很想问他『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但这样未免太浮躁,得不到答案的同时也显弱。
顾漱只问:「这是什么药?」
叶箬道:「你就当它是除虫剂也好,灭鼠药也好。」
「无论是除虫剂还是灭鼠药,」顾漱淡淡地说,「那都是毒。」
叶箬嘴唇牵起一丝浅笑:「是药。」
「何以见得?」
「它是杀虫的毒,也是救灾之药。」
顾漱低头看着亮莹莹的瓶身,一时无语。
「把药瓶打开吧。你就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顾漱有点迷惘。
「看到安然的京城。」叶箬的声音还是那么美好,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安然的京城?」
「要不要看看?」叶箬的声音沙沙的,有着蛊惑的沙哑。
顾漱的手缓缓旋开了瓶塞,细圆的瓶口黑漆漆的,好像蕴含着什么诡异的事物,然而此刻却沉睡似的宁静。
「什么都没有。」顾漱疑惑地抬头看叶箬。
叶箬也抬头,看天空,说:「快起风了。」
树影婆娑,云影飘动,月色半阖,亮莹莹的月色被遮着了大半,一阵凉沁沁的风从城内的方向卷了过来,翻动着城头上人的衣袍,哗啦啦的风声是这静谧午夜唯一的旋律。
长风过处,不仅撩起了半夜闲人的衣袂,也吹动了别的什么。手中一动,瓶身倾斜,瓶口泄出了一抹闪亮的粉末,纷纷扬扬的银色碎屑因风而动,好像自己会飞似的飘远,轻飘飘没重力般的飞扬着,在半空中浮浮沉沉,最终还是被漆黑的夜色所吞没。
顾漱有种什么都没发生的错觉,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清楚的告诉他——有什么很不妙的大事发生了。
而叶箬脸上诡异美丽的笑容更坚定了顾漱的这个想法。
叶箬说:「起风了,待会儿就是雨了,我扶你回去。」
又一阵风打来,顾漱怕冷地紧了紧领口,压下心中的不安,随着叶箬回到室内。
叶箬将顾漱扶上床休息,又从袖中取出几瓶丸药,道:「你的病呢,要用丸药慢慢调理,一般煎药不好。」
「多谢神医关心。」顾漱语气虽然波澜不兴,但微蹙的翠眉稍微泄露了忧虑的心事。
叶箬似乎对他很好,然而这份温言细语中,却又隐然有别样居心。只是最让顾漱忧虑的,并非叶箬口蜜腹剑,而是明明知道对方心怀不轨的顾漱,居然越来越贪恋这份伪装的温柔。
叶箬的嗓音有着特殊的魅力,他只需要淡淡开口,就能把话传到人心里头去。此刻他的温言软语便花儿一样的开在顾漱耳边,一句一句地劝慰着顾漱宽心安歇,不要过于忧虑,这么说着话的时候,叶箬又以娴熟的手法为顾漱按摩舒缓压力,嘴边隐隐有着笑意。
顾漱便在叶箬的服侍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自从皇上中了情蛊之后,无论是君臣关系还是社稷江山都一路变故陡生,许是这个缘故,顾漱总是睡不安眠。夜里总是会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是拥着他入眠的温暖躯体,那是对他浅笑的嘴唇弧度,那是说书哄睡的舒绵声线,可无论是记忆中漂浮的气味、飘过的声音还是滑动的画面,都朦朦胧胧,云遮雾罩,只是影影绰绰,听不清,看不真,明明算是好梦,可一觉醒来,背脊总是汗津津的,仿佛追溯这么一丁点模糊的记忆也要了他全部的心力。
皇上好像也会做类似的梦。比如说清晨,皇上会问顾漱:「那年我们避雨的地方是哪里?是青城山吧?你记得吗?」
顾漱怔了怔,努力回想了一下,才记得皇上曾与傅维枟到青城山出游。思及此,顾漱只是苦笑:「不曾。」
顾泷的神色暗淡下来,说:「可我隐约记得的。」
这话一下拧紧了顾漱的心弦,顾漱胸口一窒,缓缓道:「那么小时候你给我说过《山海经》的故事?」
「《山海经》?」顾泷拧眉,「我向来只读兵书,而且也没跟你说过故事。你是记错了吧?」
顾漱越发觉得心惊,但脸上还是水波不兴,不咸不淡地拒绝皇上的亲近,冷冷地保持着比之前还疏远的距离。顾漱似乎越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爱的并非顾泷,而是像顾泷一样被记忆糊弄了。越是这样顾漱越是心烦,加之军情告急,顾漱更是夜不能寐,自是千万苦楚。
5
因此无论如何,这次顾漱也得感激叶箬,怎么说,这晚是顾漱自兵变来头一回的好眠。
不过,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叶箬说的话一般——『你现下谢我,明天便会骂我了』,叶箬总在做了一件好事之后又轻巧带出一件坏事。
而且,这次的事真是非同小可。
顾漱醒来的时候,叶箬已然离开。顾漱披着软裘走到窗边,见一阵阵的雨水打落,漫湿了城里城外,忽又想起昨晚的起风,想起叶箬手指的触感、靠近的气息。
顾漱心头一紧,莫名地焦躁起来。他在房中来回踱步,而后又顿了足,泡了壶暖暖的清茶,将浮躁的心思转回政事上。
雨色秋来寒,这一场风后的秋雨潇潇,时歇时骤,时急时缓,这样暧昧如丝地洒了一天一夜,隔天早上才算收了雨,天色稍霁,天空看起来是很干净,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那雨过后,顾漱觉得空气又更寒凉逼人了。
雨停了,胡家军又要攻城了吧?
顾漱揉了揉发凉的手背,眉头又拢了起来。
然而,胡家军并无攻城。
胡家军此举是奇兵突袭,照理说是讲究速战速决,就像雨前的日子,胡家军都是连日急攻的,若说胡家军是因为雨而停了一日,怎么雨霁之后也不动手?
后来史书记载此事:「胡帆率精骑数千,人衔枚,马裹蹄,月余抵京,奇兵急攻,禁军难守。」
而结果则是:「叛军覆灭。」
如果说是天佑皇朝,那也是讽刺,如果说是巫医的药灵,却也不尽然。
顾漱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瓶。就在前几天,这个瓷瓶还是满的,现在,它空了,而疟疾则从叛军扎营的山头一直蔓延到附近七城——除却京城。
如果这是叶箬说的『救京城』,那么他真的做到了。
顾漱嘴唇勾起一抹笑,不知是苦是涩,抑或是充满嘲弄。
顾漱站在城头,手一松,瓷瓶便笔直地掉了下去。没一点声响。
京城之困已解,又逢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顾漱立在城头,却宽心不起来。极目望去,是起伏的山岚,缩小的城池,远远近近,都笼着一层灰黑的浓雾,仿佛隔着黑纱一般,城池山地的轮廓已看不清。其实若说那是浓雾,也不算是,正确来说,那是瘴气才对。
有太医说是黄茅瘴,有太医说是桂花瘴,也有说是毒水瘴,各个说辞不一,虽这些灰胡子白胡子黑胡子的太医们都振振有词言之凿凿,可药方下去,病人还是毫无起色,那疫症是一人传邑,一邑传城,如江水缺堤般的浩浩然泛滥成灾,纵是千军万马也遮拦不住。
有是说雾气蒸湿,恶浊之气不散所致,有是说秋冬交接,岚湿不常,也有是说胡军叛党逆天而行,触怒上苍,因此天降谴罚。
然而,顾漱却始终觉得,这场看似只有上天才能造成的灾祸,是那夜自己手中开了的药瓶所致。听来似是荒谬,但叶箬给他的药哪次不是玄乎其玄?过往种种,若非亲身所历,他也不信的。
顾漱听说了瘴气之事,说这瘴气远看虽是乌黑一片,但人坠入其中还是目可视物的,而且这雾气还沁着宜人的甜香,然而这浓香入鼻,便化为奇毒,侵染五脏六腑,杀人不流半滴血。
听着这瘴气的描述,顾漱不期然又想起叶箬其人。叶箬是否也是如这毒瘴一般?好像香气一样怡人,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然而却是凶戾的剧毒。
也许,叶箬是最温柔的剧毒?
顾漱懒懒地倚立在石砌的城墙边上,头颅微仰,看着天上浮动的白云。也不知怎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叶箬的次数越发频密起来。
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这是不好的兆头。
另外,他晚上的梦也似越做越分明……
亭台隐隐在山横水迭之中,因池水润湿的缘故,石缝沁着绿苔,时不时地,风乱桃花逐水流,零落的花瓣坎坎坷坷地淌到山外去。他的头在滚枕上,身上披着滚金边的丝被,小手被大手握着,耳边听的是微弱的水声,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被轻抚细拍着,大掌温暖的质感似乎能透过丝被衣料触及肌肤。他抬起头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在抬头的当儿,眼前顿时蒙糊了起来,身子一挣,便醒了过来。
睡醒后的顾漱依旧是懒懒的,也许是因为病的缘故。平乱之后,也许是过劳之后精神突然松弛下来,身体反而更糟。顾漱终日浑浑噩噩,不知身之所以,要说是病痛也不觉,就是昏沉慵懒,提不起劲。日日吃药,吃得口淡,感觉闷闷的,身体也不见好。有时赌气不吃药,反而更清明一些。
而皇上或许忙着收拾摊子,又少了顾漱的帮助,因此更忙了起来,不像以前那般勤往这边跑了。不过这样也好,每次看着皇上殷勤万分的模样,顾漱就觉得心里发慌,现在不见他,反而自在轻松。
那么讽刺,居然不相见本来一心喜欢着的兄长,反而时常挂念起痛恨与之『后会有期』的黑心巫医。最近的病越发厉害,太医给的药也大不相同了,以往给的药虽然入口不好,但总不像现在又苦又腥,通常味道这么呛的药,药性也较为霸道。莫不是自己的病情太重,所以太医不得不下重药了?
顾漱躺在床头,捂着低温的额头,背靠软垫,心想自己莫不是快死了?
突然又想起巫医,便想起当晚巫医赠的药。顾漱从袖子里拿出那个瓶子,记得巫医当时说自己的药要用丹药慢慢调理,不宜服煎药,可现下太医却下药性霸道的药汁,是不是和巫医所说的相悖了呢?
顾漱心下一凉,揉了揉额头,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佛挣扎了很久,才大呼一口气,道:「暗卫。」
四名暗卫立即闪身而出。
顾漱告诉自己:我只是求证而已,绝非怀疑什么。
山横水迭,亭台搁在烟波里,远看如画。
顾漱心里一紧,只觉这地方眼熟至极,复又行过木桥,信步而行,又转入一处楼阁,那边落英纷飞,溪流细细,空气中都沁着清新的香甜,犹如置身春日一般。
这里是……
仿佛被锤子重重敲了一记般的,顾漱的头极痛,可同时又极清醒,近日梦境中的画面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与眼前的景象缓缓重迭……
顾漱倒退几步,心想:我莫非到过此处?
顾漱拂袖,一路穿花分柳,过了几处假山稀树,终于到了那远景里的亭台。
亭台上站着一人。
青衣黑发,回首时,露出了容颜。
顾漱顿了顿,拂着衣摆,拾级而上,到了亭上,对对方说:「傅太医,多日不见了。」
傅维枟凝视顾漱半晌,把头一拧,昔日对顾漱的尊敬态度全然不见,反而带着忿然:「傅某本以为你是个如玉君子,怎知竟是如此奸险的豺狼!」
顾漱愕然,道:「傅太医所言何事?」
「你自己做过什么还不知道吗?」傅维枟怒而拂袖,道,「你勾结叶箬做了什么?」
顾漱揣测道:「你难道是在记恨情蛊的事?」
「情蛊的事虽然可恶,」傅维枟冷哼一声,「但比起你作蛊害人,也算不得什么了!」
顾漱便知傅维枟说的是瘟疫之事。
关于此事,顾漱也不是毫无愧疚的。害了七城受灾,而灾势更似有蔓延之态,难道顾漱心里不急吗?
顾漱解释道:「其实我也只是想缓京城之急而已。」
傅维枟冷笑道:「缓京城之急还是为你一己之私?」
「以蛊害人确有失德,但此举决然无私。」顾漱还是答得理直气壮,「而且百姓受灾,于我又有何利?」
「你还要装这副清高之态到几时?」一把充满寒意的声音响起。
顾漱回头一看,便见到顾泷傲然而立,头束龙冠,腰系玉带,一身黄袍,自是卓尔不凡,目光寒气甚盛,全然无之前的温情脉脉。
顾漱如坠云雾之中,迷惘不已。
顾泷见他如此,便冷笑起来:「你还以为朕会对你温情缱绻不是?」
「臣弟……」顾漱怔了怔,说不出话。
顾泷冷笑着上了亭台,指着顾漱斥道:「你竟对朕施行巫蛊之术,居心何在?」
在深宫行巫蛊是天大的死罪,这个人尽皆知,更何况是熟知礼法的顾漱?只是当初顾漱救人心切,决然铤而走险,不想到头来落人口实、百口莫辩。
见顾漱发白的脸色,顾泷冷哼一声,说:「一开始就对朕下毒,然后又拿着怪药把朕弄得神志不清,好让你擅权僭职,只手遮天,是不是?」
「臣弟并无对皇上下毒!而那解药之事……」顾漱纵是口齿伶俐,也难一时间将此事解释清楚。
原来当日傅维枟和巫医谈论之后,心里有了动摇,又见十二王爷杀了药典,对傅维枟多加闪避,心里好像有什么计较似的,傅维枟便起了疑。于是傅维枟半夜摸进了顾漱的房间,果然见到那药瓶。不同的蛊须用不同的瓶养,因此熟门熟路的人总能透过瓶子就判断出瓶中何蛊。
傅维枟看出了那是情蛊,便认定了顾漱藏奸,因此盗走了情蛊。然而当时大队不在京城,随行的多是王爷的亲信,皇上精神又不清明,傅维枟害怕打草惊蛇,因此用药杀掉情蛊的大半药性,蛊虫受创后若不依附人体很快就会死去,便来不及把药瓶送回十二王爷处,傅维枟就匆匆将药性大减的情蛊喂给了皇上。
由于情蛊药性大减,如若傅维枟出现在皇上跟前,很容易就会勾起皇上记忆,这样很难稳住十二王爷,而且他盘算就算自己不走,顾漱也会很快对自己下杀手,于是便只身离去,顺道查探他杀害药典的动机。怎知到了药典的住处,便碰着了胡家军,胡帆凶狠地问起药典所在,傅维枟诚实地说出药典已故的事实,怎知胡帆闻言气急败坏,不分青红皂白地绑起傅维枟押回军营。后来傅维枟供出了是十二王爷所杀,胡帆也不信,对他大刑加身,见傅维枟所言极有条理,重刑之下仍不改口,才悻悻放了他。
傅维枟被放了之后便回到皇宫,私下与顾泷相见。情蛊本身药性已被大减,顾泷对傅维枟用情又深,在傅维枟的用药之下,顾泷情蛊毒很快清了,把事情给重新记了起来,直骂十二王爷可恶。
顾泷怒道:「还敢狡辩!幸好傅爱卿聪明机警,不然这顾氏江山便被你这异姓谋害去了!」
「异姓?!」顾漱大惊。
异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顾漱并非顾家所出?
顾泷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吗?」
「臣弟……」
「呸!朕没你这种兄弟!」
傅维枟插嘴道:「那你能解释你怎么会来这里吗?」
顾漱愣了愣,叹气,道:「我怀疑太医给我的药做了手脚,因此派人去查,果然知道药有问题。然后又得知在我卧床休养、不理政事的这几天,皇上心急火燎地把我的权力架空,因此心中疑惑,让人帮我查探皇上最近在什么所在,才被告知皇上最近常来这偏僻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