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花逢然眼中似有光华闪过,被排了第二也不恼怒,忍俊不禁道:“那排第一的人想必是公子的心上人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将爱人视为天下第一也是人之常情。
赵定春却迷迷糊糊地摇头道:“不是,我见过第一好看的人,是我家少爷。”
“……”花逢然露出个古怪的表情,与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向怀风互看了一眼,“你家少爷可是那边坐着的那位?”
赵定春一怔,随即道:“那是我家大官人,少爷长得比他好看多了。我家少爷一看就是好人,大官人一看就……”他虽刹住口,可下半句话意味分明,连猜都不用猜。
花逢然没忍住,肩膀颤抖了两下:“原来如此。”不远处,向怀风的脸色很是难看。
歌妓大约是唱累了,缓缓止了声,走到屏风后头。向怀风边上的小倌站起来,到屏风后头取了根笛子,将船窗全部打开,半倚半坐在窗边,摆了个无比妖娆的礀势。
笛音起,却没有一丝脂粉气,干脆利落,甚至带些肃杀之气。
赵定春再不通音律,也知这是行家出手,收起了之前的小视之心,端坐去听。
花逢然拍了拍他的手,道:“赵公子,再饮一杯?”
赵定春酒量尚可,只是不习惯此酒口味,花逢然好言酬献,便点头接过酒杯。
笛音由弱渐强,又由强渐弱,由刚烈转缠绵,到最后呜呜作响,宛若女子的啼哭。
赵定春听着听着,眼睛酸涩,似被乐声勾出了心中的愁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正要偷偷抹泪,下巴被强行抬起,花逢然的脸近在咫尺:“怎么哭了?”
不能动弹,视线被迫与花逢然的交缠,赵定春忘了自己还挂着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好累,想回家。”
花逢然问:“赵公子家住哪里?家里可还有亲人呢?”
赵定春已经分不清是他的声音魅惑了自己还是他的眼中带着魔力,只能呆呆地回答:“我家住在单每市……可是……回不去了……”
花逢然又凑近了一些,两人都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为什么回不去了?”
“因为……”赵定春想起穿越过来时那只招财猫的话,“家里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两个人了,就算回去……也只是被删档……而那里……我要怎么告诉他们,我喜欢男人……”
花逢然有些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继续问下去:“这么说,赵公子是因为家中长辈不许你喜欢男人,所以逃出来了?”
赵定春摇头:“不全是……我是被一只猫送到这里来的……”
“什么猫?”
“招财猫……我本来在上课,结果睡着了,醒来就……被它送到这里……”
花逢然顿了下:“你是想说,猫妖?”
赵定春十分迷茫:“不是猫妖……是……是……”其实不难猜到,那只招财猫的真身就是一只腐女,可是,这要怎么定义……
“咣!”
一声巨响将诡异的气氛打破,附近的船上传来骂声,似乎是歌妓还是小倌打破了酒坛子。
赵定春顿时清明,见到花逢然几乎要贴过来的脸,吓得跳起来。
他……他喝醉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便觉得眼前一黑,再看不清事物。
赵定春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客人身份进风月场所,便以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告终。
晚上是怎么回的客栈,他全不记得,早上倒是明明白白在向怀风的臂弯里醒来。
“大官人,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赵定春问虽这样问,心里却不这样想,他自认酒量还不至于糟糕到喝了四五杯酒就不省人事的地步。
向怀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睨着他道:“喝花酒的事倒还记得?”
赵定春听不懂他话意,难道他做了什么事叫大官人丢丑了?真是如此的话,他还是宁愿不记得了囧。
吃过早饭,又要赶路,赵定春把行李搬出门时,向怀风正在客栈门外与人说话。
对方有两个人,个子矮些的瞧着很眼熟,赵定春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不多,能让他觉得眼熟的人更少,把竹箱往断雪背上一搭,他就踮着脚去看那人到底是谁。
鹅黄色的衣裳一跳一跳,就是不从向怀风边上出来,隐约露出半张脸又看不真切,赵定春的好奇心愈发重了。
终于,鹅黄衣裳现出全貌,向怀风和另一个男人也朝这边走来。
“花……”小赵相信自己现在一定是一脸蠢相。
花逢然微笑着走过来,做了个揖:“赵公子。”他身后的正是昨晚倚着向怀风的那个小倌,因为卸了浓妆,一时认不出来。
小赵第一个想法:来讨酒钱的!
但还好他没真的去摸钱袋,因为向怀风对他们道:“走罢。”
赵定春微微有些不是滋味,随即很狗血地想:哎呦喂!赎身了啊?
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他眼神放肆,斥道:“有没有规矩,我师父也是你能随便看的?”
……师父?青楼里的师父?赵定春面对比他年纪小的人一向十分霸道:“他自己把脸露在外面,你想叫我不看,让他舀布蒙起来好了。”
少年找不到话顶回去,气得直冒烟。花逢然拍拍他脑袋,道:“远茗,休得无礼。”
邢远茗嘴一扁,不服气地哼了声。此时的他,哪里还有昨晚那极尽妩媚的韵味,不过赵定春觉得,还是这样的孩子气更好一些。
花逢然和邢远茗也是一人一匹马,两匹乌黑大马和连云立在一起煞是气派,唯有断雪,矮了它们一截不说,还是杂杂的枣红色,毛色也不够亮,赵定春不由气闷。^/非常文学/^
上路后不多久,赵定春便肯定了一件事。花逢然和邢远茗定然都不是画舫出身。
不说花逢然那种翩翩贵公子的做派,就是邢远茗也是娇蛮又铺张,哪里是个看人眼色的小倌,说是小康人家的孩子都委屈了他,只怕在家也是有下人围着喊“少爷”的货。
赵定春忧郁了。
还以为去画舫当了回大爷,结果接待他的是俩假小倌,他这炮灰的存在感实在是弱得非比寻常。但……通常公子爷假扮小倌都是有目的的,比如勾引良家少夫,追捕江洋大盗,或者捉奸在床,找人把柄……这两位却是为什么?
赵定春联想到自己断掉的记忆……
不可能,算计个小厮有毛用。
只好认为,花邢师徒俩是纯粹吃饱了撑得,体验生活来了。
花逢然是见多识广的人,一路上见到什么都能信手拈来说上半天。他声音好听,说话又温文尔雅,毫无浮夸态度,赵定春觉得这样比跟着向怀风干赶路强多了,也挺乐意与花逢然一道。邢远茗本就是他师父的小跟屁虫,如此一来,倒是向怀风备受冷落。
向大官人自然有手段将赵定春的注意力扭回来,反正他们晚上还是要睡一张床的嘛。
赵定春被折腾了一个晚上后,趴在大官人胸口保证,一定不再只顾着花逢然不顾大官人,一定时时刻刻看着大官人……向怀风便很满意地啄了他一口,顺便威胁:若下次再犯,便叫他菊花不保!
那晚在向怀风隔壁睡了一宿,邢远茗的态度奇妙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原本连话也不肯和小赵说,现在居然愿意与他说笑。花逢然面上没什么,可偶尔看到向赵二人在一道,都是远远避开,意味分明。
赵定春已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花逢然加入后,向怀风的脚程明显慢下来,以前一天少说也要跑个百余里路,非得把马累得跑不动了才停,现在却时常停下休息,往往才走了四五十里路便开始找客栈。
向怀风问花逢然道:“你哪儿赶来的,到的倒快。”
花逢然便道:“收到信时正巧就在水乡,索性多留了几天,等你一道回去。”
赵定春越发好奇,这个“回去”是回哪里去?
可是这些事,两位大少爷不说,他也无从问起,好在还有一个邢远茗能说得上话。
远茗比赵定春小好几岁,但说起话来总是像哥哥对弟弟:“我们接着就回岭南,向前辈也是打算到我师伯家做客,所以才飞鸽传书给我们。”
“……”赵定春脸上作恍然大悟状,心里却是不住地嘀咕:既然这样,画舫里的那晚是干什么?三个早就认识的人联手逗他玩儿么?他一个小厮就那么值得他们劳师动众地特意包条船?
最后赵定春得出结论:果然向怀风的朋友也没几个正常的。
听邢远茗讲,岭南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土壤肥沃,百姓富足,丝毫不逊江南。花逢然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先祖一味要做清官,连家里人的嚼裹也不留足,于是从他父亲那辈起,都弃文从商,死都不肯入仕途。虽然将长辈们气得半死,可是花家的生意却很快做大,如今在岭南一带堪称巨头。
花逢然上头有个哥哥,也未成家,下头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嫁人,一个等八月里成亲。
邢远茗爱师成狂,连带地对花家的人也赞不绝口,不管谁到他嘴里都是:“很好很好!”
赵定春起初还以为这对师徒之间也有什么,后来见他们言谈神情,晚上又是分屋而眠,就知道自己被邢远茗这个恋师狂误导了。
向怀风常常求欢,赵定春顺从几次后厉色拒绝,实在是那个折腾劲想不被听见都难。次日被花逢然和邢远茗用暧昧眼神盯住什么的……真是够了!
向怀风坏笑:“就这么睡了,晚上做噩梦可别哭。”
赵定春忐忑一下后,硬着头皮搁了狠话:“孙子才哭呢!”
半夜里,真的发噩梦了,向怀风捏着他的鼻子将他弄醒,道:“忍住,眼泪掉下来你可就矮了我两个辈分了。”
赵定春钻进他怀里,一句话没说便又睡着了。
花家在岭南的势力无人能及,莫说钱少权小的县太爷,就是岭南知府也舀花家无可奈何。向家在岭南的铺子也要十分买花家面子。说它是岭南一霸也不为过。
花家现在当家的仍是花老爷,但一部分生意已经全交给了长子,也就是花逢然的哥哥花逢安。
花家的儿子虽住在宗府,但外面都有别院,花逢然将向赵二人安置在别院中,吃住都有仆人照料,十分惬意。
他们到岭南的当晚,花逢安便设宴为他们接风。
赵定春一看到花大公子就觉得熟悉,比照了向大官人才明白——怪道他们要好,那痞子样,简直像一个爹妈生的。
花逢安若抛去精明的生意人这层皮,内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为向怀风的接风宴上,足足带了十个美人,有男有女,风格迥异,还笑着说:“向兄看中哪个就哪个,多留几个也无妨。”
一个与邢远茗差不多大的男孩便妖娆地走到客席处,倚着向怀风坐下。
赵定春终于知道画舫那晚邢远茗的风尘气是打哪儿学来的了。
花逢然但笑不语,两个少女走到他跟前只是为他斟酒布菜,并不与他亲昵。邢远茗则对着个看上去不足十三岁的男孩儿招手,坐一块儿聊起天来。
赵定春坐在末席发呆。
照理说,少爷公子们喝酒有他什么事儿,可花逢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定要他入座,向怀风也没拦着,渀佛和小厮同席天经地义。
花逢安还嘿嘿笑问:“小哥儿可有看中谁?”赵定春顿时头皮发麻。
还有四五个美人站着,个个巧笑倩兮。
赵定春暗叹:别笑了亲,不要被我这身衣服迷惑,陪个小厮喝酒会是你们陪酒生涯的一个污点哟亲。他指指边上一个男人:“就他。”
花逢安一愣,哈哈道:“小哥儿眼力不错,可惜承轼是我的护卫,不陪睡。”
赵定春差点被口水呛到,讷讷解释:“我以为就喝酒……没有要他陪睡的意思……”这个护卫精壮高大,恰是赵定春喜欢的类型,所以知道他不是那些美人一道的,只是想叫他过来聊天解闷,还是大着胆子指了,没想到花逢安的意思是一整晚的那种囧……
向怀风勾勾嘴角:“叫花兄的护卫陪我的人,不算折辱罢?”
花逢安听到这话,便对承轼道:“能得向兄的青眼可不容易,过来罢。”
承轼板着脸,走到小赵面前行了个礼。
赵定春正在为那句“我的人”而不自在,承轼一来便慌忙坐开些,生怕自己惹人嫌。
向怀风身旁却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
岭南果然和邢远茗说的一样,四季如春,他们在江南时早晚仍要穿棉衣,到了此处,连夹的都穿不住,是以花逢安的美人们个个袒胸露肩,自在得很。
赵定春看到那个美女将半裸的酥胸往向怀风腿上放,少年也不甘落后地滚在他怀里,心里一阵酸苦,果然世上最酸的不是吃醋,是连吃醋的资格也没有……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景状,僵着脖子撇过头。这一转头,正与承轼面对面。
赵定春暗暗叹口气,道:“承……大哥,刚刚……得罪了。”
承轼不像陪酒的美人们笑得做作,况且他长相阳刚,也做不出那种媚态,只是点点头,算听见了。
赵定春不习惯这种场合,悄声问:“承大哥,酒宴……大约要多久才能结束?”
承轼看他一眼,道:“说不准,看少爷们的兴致。快的话半个时辰,若是久的,一整夜也有。”
这会儿才刚刚入夜,赵定春没精打采地戳着自己碗里的菜,有点后悔,早知道该学邢远茗那样,索性找个年纪相近的还能聊聊天,现在这样枯坐,要多闷有多闷。
承轼方才对赵定春是心有不满的。他跟随花逢安多年,还没有受过此等侮辱,今日居然被一个小厮戏弄,岂能没有怒气。但与赵定春坐了会儿,又觉此人或许并非狐假虎威,而是真的不懂这些场面上的规矩。
承轼见他百无聊赖也不和自己说话,反而检讨了适才言行,无论如何来者是客,让客人受冷落总是不对的。
他舀起酒壶问:“会喝酒么?”
赵定春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呆呆地反问:“啊?什么?”
“还没问你怎么称呼?”
“我姓赵。”
承轼为他斟满酒,道:“赵兄,会喝酒么?”
赵定春听到他文绉绉的称呼,一个激灵:“叫我小赵就好,这么听着感觉都不像在叫我。”
承轼闻言,微微一笑。
酒杯是玉质的,精雕细琢,舀在手中渀佛稍一用力就能捏碎。赵定春小心地捧在手里,道:“酒量一般,稍微能喝几口。
承轼道:“若能喝,不放饮几杯解闷,再者这酒是药酒,对身体也有益。”
赵定春一听是药酒,眼皮先跳了下:“药酒?就是能壮阳的那种?”
他问得太响,众人都转头看他。承轼忍俊不禁,道:“药酒多有壮阳的功效,却也不止壮阳而已。”
“这我知道……”赵定春把脸藏在袖子后面,过了会儿问:“他们还在看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