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彻一共收了四个亲传,大徒弟巫启川,二徒弟洪左,三徒弟陆禅,末徒沈右。大徒弟启川如今已兼任山庄中的训导师傅,对于弟子们来说,启川不像师兄,倒更像长辈。陆禅神出鬼没,甚少和师兄弟们混在一起,神秘的程度较西门律的三个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洪左沈右,常常看见,又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读书,最有威信。
洪左沉默寡言,虽是个英挺少年,却时常板着一张脸,老气横秋貌,和他说十句也不见得能得他一句回答。沈右文质彬彬清秀斯文,见人便微笑,言谈有度,对答得体,西门彻很是看重这个末徒。
但奇怪的是,断剑山庄中,若有弟子淘气顽皮,或者勾肩搭背地偷偷溜出去玩,往往会有人叫上洪左一起,而只要有人喊一句:“右师兄来啦!”众人便如惊弓之鸟,眨个眼的功夫便能散得一干二净。
偏偏西门彻总以为沈右才是好人缘的那个,时常叫他过去,问问师兄弟们的近况。简单的好或不好,沈右总是知道的,但西门彻问得细了,他便免不了张口结舌一番。
沈右最是好强,那时候刚刚被选为亲传弟子,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最骄傲自豪的时候,被问哑了便觉得是自己的功课没有做好,有负师父所托,卯足了劲要和师兄弟们“打成一片”。
可是人的感情奇怪得很,一旦认定了是好相处的,不用多花心思也能无所不谈。一旦划进了恭敬疏远那一栏,就算贴上去黏上去也一样没用。沈右自认“和蔼可亲”,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个板着脸的“左师兄”受欢迎。
几个月后,断剑山庄新的弟子宿舍建成,所有亲传弟子都得到特权,和其他师兄弟们分开住,沈右和洪左分在了一间屋。
沈右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看一看到底为什么洪左师兄比他混得开。而且,只要经常与左师兄在一起,大家是不是也会对他另眼相看呢?毕竟只有十三岁,对沈右来说,什么威信什么威严,都不如受欢迎来得重要。
洪左师兄搬进新宿舍后,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声不响,最安静的时候,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沈右常常悄悄注视他,看他是怎么和人相处的,看到后来发现……左师兄根本就不和人交际!其他人自然而然就围过去了!
心高气傲的沈右咬着手指甲,各种羡慕嫉妒恨。
越是看不懂,就越是盯着看,盯得久了,也能慢慢看出些洪左和自己的不同之处来。
沈右虽不自傲,但是骄傲,虽不自负,但信心十足,少年人不会掩饰,这种种情绪从面容眼神中带出来,自己未必觉得,旁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反观洪左,看似板着脸神情严肃,但是周身气质温和沉静,宛如打磨抛光后的白玉,望而可亲。
习武之人最是敏感,洪左,沈右,和哪个相处更惬意自然不言而喻。
沈右是个善于总结和反思的好孩子,否则也不会被西门彻相中收为亲传,看出问题症结所在后,便一心一意自我纠正,务求和左师兄一样锋芒内敛。
直到有一天,左师兄突然问他:“小右可有意中人?”
“小右”这个昵称除了师父和另外几位师兄,鲜少有人叫,沈右不禁愣了愣才道:“没有……”
洪左便点头道:“很好,我也没有。”说完,便换了练功服走了。
沈右一派莫名,但洪左说话向来简短,有时没头没尾听不懂意思也是常事,沈右也就没有多纠结,一切照旧。
过了几天,在操场上练过功后,师兄弟们坐在一起休息,突然有人道:“仔细看看,左师兄长得还挺俊俏的。”
边上便立马涌出许多附和声,有说“左师兄鼻子很挺”,有说“左师兄身礀飒爽”,还有的说“左师兄就是不肯笑,他若多笑笑,也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美男子”……等等等等。
沈右原先并不觉得,被他们一说,再仔细去看洪左,倒也真的觉得他长相不俗,甚至很有些俊朗,便道:“可惜我入门快十年了,从未见左师兄笑过。”
一时间一片哑然,大约在场的就没有人见到过洪左的笑容,话题便戛然而止。
师兄弟们的闲谈,沈右没放在心上,每天不是练功就是习字,谁会关心洪左到底有没有笑过。
隔了几天,他在门外洗衣服,打水的时候用力过大,水花飞起来弄湿了头脸。洪左正好看到,舀了干爽的棉布盖在他头上,微微一笑:“湿了,像小狗。”
沈右一下顿住,揉了几下头发才想到道谢,一边又想:原来左师兄笑起来是这样的……
转眼第二天,师兄弟们又谈起洪左的长相,沈右不知怎么就有点心虚,就像师父临时抽考,而他早就知道要喂哪几招,偏又不能也不想告诉大家,只装着没在听他们说话,望着天空发呆。
师兄弟们围绕洪左聊了好几天,来来去去总是夸他各种优点,说他本事好,长得好,功夫好云云。回到宿舍,样样都好的洪左又现身说法,不是在小院里练些华丽的招式,就是裸着上身练基本功。沈右本没有观察别人裸身的习惯,但是这些日子总在聊这些,下意识地就会偷眼去看洪左,自己都有些不齿。偏偏越看越觉得大家说得都没错,洪左的确优秀。
渐渐地,沈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似乎……这日子过得……怎么处处都是洪左,洪左,左师兄,左师兄?
去上早课,和左师兄一起,去吃饭,和左师兄一起,练功,左师兄帮忙压腿,回了宿舍,还和左师兄一间房……有时洪左走开一会儿,沈右就习惯性地去找他,打饭也好,打水也好,统统都是两份,搞得师父都说:“哥俩儿真要好。”
沈右听了西门彻的话,白净的脸便红了,渀佛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可是他和洪左同进同出众所皆知,这种羞窘的由来,便连他自己都不懂。
再有师弟们也爱开玩笑,动不动就说:“右师兄好,你家左师兄如何如何……”说得倒似俩人已经成了一对。更有胆大脸皮厚的,每每操场上切磋对招,便要说:“我可不和右师兄交手,要磕了碰了,洪左师兄该心疼了。”沈右是严也不行松也不对。要是招式逼紧了,那些混小子会说:“啊呀,右师兄恼羞成怒。”要是手上力气不大,又会被说:“右师兄心疼我,不想我挨左师兄打呢。”
如此这般,十分讨厌。
沈右本想警告一番,以正视听,可是洪左对这些话的态度是:“师弟们插科打诨,由他们去罢了。”
他这么宽宏大量,沈右倒不好追究,要不然两个当事人,一个暴跳如雷,一个却一笑置之,这心胸气量的对比未免也太明显了。
被说得多了,沈右也故作镇定地回击,大有“洪左就是我家的,你想怎么样吧”的豪爽。大约真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大大方方了,再听那些调侃的话似乎也没以前那么令人尴尬。
一日下了早课,洪左说师父找他,沈右信以为真,便独自往操场去。走到半路上,临时想起洪左的头带忘在了课堂里,便抄小路折返回去舀。
他穿过小树林,从一片海棠中穿过去,因为师母最爱海棠,海棠花圃中不许弟子们走动,这周围鲜少有人,但入门多年,沈右的皮也实了,偶尔违反几次规矩毫不惭愧。
他刚刚跨进花圃中,便见远处几道蓝色身影,和一抹青色衣角。
能着青色衣裳的,要么是到了年纪的师兄,要么是亲传弟子,沈右远远一看,立马认出,那青色身影正是洪左。而他对面站着的五六个人,恰是平日里起哄玩笑最卖力最无耻的几个师弟。
沈右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又低头嗤笑,随后猫着腰离开花圃,脑子里突然就理清楚了。
第十九章:岭南花家
某天晚上,向怀风没有开口,赵定春在他的注视下自觉自发地在他身边躺好。
小厮君觉得羞耻,他已经被调教得只是躺在向怀风身边就觉得心跳加速,再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只需看看向怀风就能勃起了吧囧?
但是,躺下之后,向怀风却用手撑头,说了句:“睡罢。”便没了下文。反倒是做好准备的赵小厮愣了下。不撸管还需要睡在一起吗?需要吗?
半夜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梦中,赵定春又回到了那块山道旁的空地上,突兀地立在山壁下的客栈在夜色中静谧得令人心生寒意。
赵定春叹息:又是这个梦。
再抬头时,客栈已经起火。月光映照下,几道人影连同冰冷的金属光泽一起跃动。
就要开始了……哪怕在梦里,他也能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又一次看到店小二提剑站起,剑尖直指向怀风的背。
又是这样……
“小赵,醒醒。”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本该单膝跪地的向怀风突然出现在身后。
“醒一醒,你做噩梦了。”
如此温柔的向大官人前所未见,赵定春呆住。这个梦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眼睛睁开,看着我。”遵从这个人的命令如此自然,赵定春像是又穿越了一场,瞬间从火光冲天的荒野,穿越到了昏黑朦胧的床幔中。
向怀风的眼中渀佛有水光流动,叫人一时间看痴了。他轻哼:“大半夜喘粗气喘得把我都吵醒了,做了什么梦?”
赵定春觉得头晕,闭上眼:“没有……做噩梦……”
“真的没有?”
“没……”
向怀风笑道:“那必是晚上没痛快,心痒难耐地直喘气。”
才从噩梦中回身的赵定春没跟上这么快的话题转换,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他微张的嘴却叫向怀风得了空子,欺上前,不费吹灰之力便探进了舌头。小赵本就神志不清,被娴熟的技巧一挑逗,愈加发昏,什么都忘了,双手不自觉地攀上强壮的背。
少顷,向怀风阴沉着脸抬起头。
身下的人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只差没打几个呼噜来证明他已与周公相亲相爱。向怀风气得笑出来,用力在睡着的人脸上掐了一把。
次日清晨,鸡才刚叫过,赵定春便被搓着耳朵叫醒,向大官人没好脸色地叫他宽衣。
赵小厮大着舌头反问:“宽衣?”衣服还没穿呢,宽什么衣?
向怀风用行动告诉他——宽中衣。
大官人的某处精神勃发,再不宽衣,只怕都能把布料戳穿,赵定春的小兄弟在各种刺激下伸了个拦腰,与向大官人的小兄弟打了个照面。[非常文学].
向怀风捏捏他胸前的红豆,道:“动手。”
一日之计在于晨,赵定春便在床上开始了他勤劳的一天。
手部运动做得久了,赵定春偶尔也会荷尔蒙冲头地想,其实现在这样,做到最后也不是不可以,和向怀风几乎是能做的都做过了……又不是姑娘家,男人死守最后那关是不是有点矫情?
但他又会想,以向怀风的武力值,要强硬地做下去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能让他忍到现在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出于爱惜,这显然是无稽之谈。赵定春就算少女心爆发也不会自作多情到那种程度。再一个可能,便是没有放在心上。这个不算可能,而是事实了。如此一来,赵定春便将“最后一步也可以”的想法死死扼杀。
向怀风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小厮时而脸红、时而恍惚、时而严肃、时而唉声叹气的状态,自顾自游山玩水。
快马加鞭又赶了二十多天路,向大官人道:“明天乘船过了江,便是江南。”
赵定春对这个世界划分的江东、江西、江南、江北等地毫无概念,但外祖原来就是江南水乡人家,纵使此“江南”非彼“江南”,赵定春还是露出了笑容。但向怀风下句话就冻结了他的笑。
向大官人道:“明晚便带你去画舫长长见识。”
似乎不论是哪个世界,江南都是莺歌燕语、纸醉金迷、美人如云的所在。
赵定春的前二十年虽然顶着一张欺骗性很强的脸,但却是个除了在网吧通宵就没在别的地方过过夜的五好青少年。当向怀风让他将银子带在身上,衣物等尽数扔在客栈,告诉他:“今晚若是留得久了,便住在那儿。”赵定春难以避免地发慌了。
好吧,他得承认,哪怕长得好像挺风流倜傥,内心中他就是一个纯朴的土鳖。逛窑……咳,画舫什么的……
向怀风跨上船时,赵定春跟在他后面很想夺路而逃。
所幸的是,那种被姑娘小伙纠缠的景象没有发生,带路的小丫头文文静静,举手投足都规矩有礼,若不是地方不对,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也很像。
向怀风包下了一条小船。离开岸边时,船上晃了下,赵定春想找个东西扶一扶,忽有一双手自背后托住他。回过头,带着笑意的眼睛令人移不开视线。
“公子,船不稳,要小心了。”如水般柔缓的嗓音直流入心间,赵定春看着背后的人,突然自惭形秽,悻悻退开两步。
来人又对向怀风作揖:“向公子。”
向怀风点头致意。
赵定春一怔,随即有些不是滋味:原来是老相好。
向怀风包的这条船除了两个划船的船夫,还有就是眼前这人与一个歌妓,一个小倌。船漂到湖中央后,歌妓抱了琵琶出来,福了一福,也不问他们要听什么曲子,自管自地唱了起来。
吴侬软语,就算听不懂词意,只是那“咿”“呀”“捏”的音调,便教人酥了一半。
小倌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嫩得青葱一般,水汪汪得惹人怜爱,将瓜子果品端上桌,便坐到向怀风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腿上,未见进一步动作,却带出一股媚态。
赵定春鸡皮疙瘩爬满身,见向怀风就着小倌手里的杯子喝了口酒,立马别开眼。
“公子似乎不太乐意?”
好听的嗓音实在令人难以抵挡,赵定春忍下摸耳朵的冲动,含糊地嗯了声。
“莫不是头回来画舫?”
被不幸言中的小赵羞于承认,故意东张西望。
对方从他通红的耳根处得到回答,笑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这声音渀佛陈年的好酒,听着都能醉人。赵定春低叹:“我不是什么公子,我是小厮。”
那人又笑:“来者是客,何拘身份?是我忘了先说,在下姓花,名承君,字逢然。公子若不嫌弃,叫我逢然便好。”
赵定春只知小倌和歌妓们又花名,没想到也有字,愣愣看了他半晌才道:“……我……姓赵。”
“赵公子,请。”花逢然斟了杯酒,放在桌上。
青瓷酒杯在烛光下溢出琉璃光彩,琥珀色的酒只看着便觉香醇浓厚。赵定春舀起杯子闻了闻,味道不是很冲鼻,便在唇上沾了一下。
“此酒名寻幽,清浅甘洌,便是不会酒的人多饮几杯,也无妨。”
赵定春怕他笑话,抬手将一杯饮尽,果然满口生香,咽下去后腹中微微发热,并不烧心。
花逢然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斟了两杯。第三杯下肚后,赵定春觉得有些上面,生怕醉了,便不再多喝。
歌妓依依呀呀地唱着,远处的舫上似乎也有人在唱相同的曲子,听起来恍如回音,在暧昧的月色中,教人不知身在何处。
花逢然轻声笑道:“赵公子为何只是盯着窗外,难道花某长得如此寒酸,公子不忍观之?”
赵定春闻言转头,脸上是酒意蒸出来的微红:“你很好看,你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