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点赌气地说。
“那就算了。”
苏一夫笑着说。不知是苏一夫的话安抚了他的心还是褪黑素起了作用,他这一晚睡的异常安稳。
回到久未露面的酒吧,不时有常客过来跟他打招呼慰问,居然还有人送了个小型电击枪给他防身,让他哭笑不得。记得刚来酒吧工作时,觉得这里乌烟瘴气,每个客人都很讨厌。然而工作得久了,他发现这些人也有异常可爱的一面。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人走进酒吧的时候,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扫而空。那头黑亮的长发即使在这种怪人云集的酒吧也是非常显眼,所以姜廖轩一走进酒吧,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听说你受伤了。”
“还死不了。”
姜廖轩的态度跟以前比起来大有改观,至少诚恳了许多。可是关景祺仍旧没法改变对他的印象,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抓到人了吗?”
“这种小案子哪有人会仔细查?”
自从那次问话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关景祺说不清对方的长相,刀柄上的指纹也被他给破坏了,这种基本没有线索的小案子大概就是被扔到档案堆里了事的类型。不过这也正是关景祺所期望的。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跟你说。”
“如果是当模特的事就免了吧。”
“是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关景祺心里一惊,偷偷地看了姜廖轩一眼,他的神情非常沉重,似乎不像在开玩笑。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到后门等我一下。”
43.Samson(1)
与你一起即使做着最无聊的事也觉得无比开心,我好像看见,前面的路上洒满了阳光。
跟老板打了招呼以后,关景祺就走到了酒吧后门。姜廖轩已经等在那里,不过巷子太黑,关景祺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我前几天在医院做体检的时候,碰巧看到你的男朋友了。他跟一个女人很大声地争吵,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说——艾滋。”
姜廖轩说出那两个字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见到鬼一样。想必他撞见的是苏一夫跟他母亲一起的那次,真是不巧。
“你跟别人说了吗?”
“没有,我想这件事应该先告诉你。”
关景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实际上他早就猜到姜廖轩可能是要跟他说这件事,之所以叫他出来,就是想确定他不会跟别人讲。
“这件事最好别跟任何人说,你就这么忘了吧。”
“就这样?”
“不然还能怎么样?”
关景祺转身想要回去工作,却被姜廖轩抓住了肩膀。
“你至少也去检查一下吧?这个病是会传染的!”
“我没事。”
“什么叫你没事?你——”姜廖轩突然顿住,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已经知道了?”
关景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挣脱了姜廖轩的束缚。他不想跟无关的人谈这件事,只要姜廖轩不把它传出去就可以了。
“刺伤你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因为你跟他分手了心怀怨恨,所以找你报复。太可怕了,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把他抓起来。”
“才没这回事!”
“不然为什么突然遇到抢劫的了,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因为我们根本就没分手,又哪里来的报复?”
“你知道他得了艾滋,还不跟他分手,你到底在想什么?”
“总之跟你无关。”
沉默在黑暗中凝固,关景祺以为姜廖轩想说的都说完了,便要转身离开。
“那个人有什么好,让你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他已经那样了还能给你什么?还是他威胁你了?”
“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关景祺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回答道。
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喜欢所以想要跟他在一起,没有别的原因。关景祺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是把这件事想得这么复杂。想要的东西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需要别人来给予。对于威胁自己的人他也会勇敢面对,绝不会懦弱地乖乖听令。那些东西都不足以束缚他的自由,他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他做,同样的,他想做的事什么都阻拦不了。
上次发生关系后的第七周,关景祺就被苏一夫强拉到医院做了检查,今天终于拿到了结果。关景祺对自己当时所做的安全措施很有信心,看到结果一点都不紧张,然而苏一夫却紧张地浑身发抖。
“你看,我说过没问题吧!”
关景祺指着HIV抗体阴性这几个字洋洋得意地说。
“你这家伙脑子坏掉了,这种事有什么好得意的?别忘了五周之后还要检查一次呢。”
苏一夫瞪了他一眼,但是嘴角含着丝丝笑意。
“检查多少次都没问题。”
正当关景祺没心没肺地用检查报告敲击苏一夫肩膀的时候,吵闹的医院长廊忽然安静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焦躁地等待检查结果的年轻男人抬起了头,一边抽血一边痛骂男友的女子也突然间闭上了嘴,拿到阴性报告而准备迅速离开的中年男人也停下了脚步,齐齐将目光投向刚刚从诊室出来的男人。
从男人的衣着来看似乎很年轻,然而他的身上却找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消瘦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个硬纸板,从鲜艳的T恤伸出的胳膊就像干枯的树干。深陷的眼窝中只有一对毫无光彩的混浊眼睛,塌陷的两颊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骷髅。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在场的人都清楚这是艾滋病发病以后的最终下场。
变成那样便无可挽救了,这个人只是在等死而已。发病的后期各种疾病会接踵而至,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患有二三十种不同的疾病也是很平常的事。身体再也没有任何抵抗疾病的能力,被各种病毒细菌趁虚而入,成为繁衍的温床,直到这具身体再也无法承受为止。
苏一夫紧紧盯着那个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直到他轻微摇晃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长廊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静得不像医院而像个坟场。出来叫年轻男人拿检查结果的护士打破了平静,然而那份恐惧与悲戚却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关景祺拉了拉苏一夫的衣角,他转过头来,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回家吧。”
苏一夫像木偶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回到家里也是闷闷不乐,亲眼看到艾滋病发的患者给了苏一夫不小的打击。这些症状关景祺早在教科书上读到过,然而干枯的文字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恐怖。就连没有感染的自己都觉得沉重,苏一夫的心情可想而知。
凌晨下班以后回到家里,他被这个时间还坐在客厅里的苏一夫吓了一跳。
“怎么还没睡?”
荧光灯下,苏一夫的脸色更加惨白。原来买的睡衣现在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已经不太合身了。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睡不着”。
“褪黑素吃了吗?”
苏一夫无力地点了点头,瘦削的身影仿佛风中的烛火一般虚无缥缈。关景祺走过去,跪坐在苏一夫面前,双手托起了他的脸。
“晚上不好好睡觉免疫力会下降的,睡不着也躺倒床上去,说不定过一会儿就睡着了呢?”
“一起吗?”
“一起。”
关景祺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拉着苏一夫回了卧室。本来上了一夜班的他已经非常疲惫,但是听见苏一夫在身旁辗转反侧,他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安心入睡。他悄悄地覆上苏一夫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苏一夫的声音轻得就像晨曦的薄雾,即便是微风也能轻易吹散。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虽然知道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听起来让人更舒服,可是这样的谎言骗不了任何人。苏一夫目前的情况良好,然而谁也不能保证他今生不会病发。一旦病发,很快就会变成今天所见的男子那样——形容枯槁,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即便悲哀,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苏一夫可以不发病或者晚几年发病。那危险的病毒无法从体内清除,余下的时间都要与之相对抗。这场较量的输赢,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结果。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太好了,上天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让我赶快离开。”
“说什么傻话呢,我这种邋遢鬼,也就只有你才受得了。那天我炒的那盘好像刚从胃里吐出来的鸡蛋也就只有你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他扭过头去,望着苏一夫的侧脸,吻去了他眼角流出的泪水。
“想起我炒的鸡蛋被吓哭了吗?”
关景祺随口说了句打趣的话,没想到苏一夫却开始啜泣起来。
“那你说为什么是我呢?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选上我呢?我一点都不想得这种病。也许这一切是我自作自受,但是你相信我,真的就只有那一次而已。”
苏一夫的话让他心如刀绞。通过一次高危行为传染的几率平均就只有四百分之一而已,男性之间概率稍大,但也只有二百五十分之一。然而这些数字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再怎么懊悔、不甘心也无法改变现实。除了“命运”这样的字眼,关景祺再也想不出其他。可是即便如此,也没办法平静接受。他知道苏一夫是个多么努力认真的人,读书的时候放弃了所有娱乐一心扑在学习上,工作的时候即使连续几天整夜加班都从没有怨言。这样的人,为什么上天连一次犯错误的机会都不给他?
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那么多人每天更换冶游的对象,却依旧健健康康,还有那些使用暴力的或药物的,更加可恨但却毫发无伤。对也好、错也好,这些东西在“命运”面前果然全都不值一提吗?
“我相信你,也不觉得是你自作自受。你别想那么多了,生病这种事没人说得准。”
苍白无力的话语安慰不了苏一夫的心,他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多么没有说服力。关景祺伸出手去把苏一夫揽在怀里,来回抚摸着他单薄的后背。
在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中的寂静的夜里,关景祺轻轻地拍打着苏一夫因哭泣而抖动的肩膀,用最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地安慰着。
“我好害怕,害怕变成今天那个人那样。可是早晚都会变成那样吧,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就像僵尸一样,太难看了。我好害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那样。”
“你猜我会跟你说什么?”
苏一夫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睛望着他。
44.Samson(2)
“猜不到吧?”关景祺爱怜地看着怀里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苏一夫,柔声说道,“你看,就连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你都猜不到,不是吗?将来能够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所以你再去想将来的事也没有用啊!最重要的是现在你还活着不是吗?现在的你还很好看啊!既然如此就要快快乐乐的。人生这种东西,只要你还活着,就还在继续着。得了这种病就完了,做了那种事就完了,没有这样的事。你的病虽然可怕,但是只要多多注意,还是有不发病的可能不是吗?”
“……”
“我知道你不甘心,那就带着这份不甘心活下去,让上天看看即使它让你得这种可怕的疾病也打不垮你。你还有希望,还有我。”关景祺轻吻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在你身边。”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一夫终于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哭了出来。自从得病以来,他不是没有哭过,但这样撕心裂肺还是第一次。从那个人疯狂地笑着告诉他自己有艾滋病以来压抑的恐惧、后悔、不甘以及绝望,突然全部爆发出来。
关景祺轻轻地抚慰着他。人总要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出口,如果一直压抑着,就会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失去。他不知道苏一夫到底能不能从此坚强起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种释放绝对有助于他的睡眠。
第二天,苏一夫的情绪好了很多,关景祺本以为他已经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却忽然提出要搬到小屋的单人床上睡。
“为什么忽然要分房睡?”
关景祺不满地说。当初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热得汗流浃背也不愿意分开,现在却忽然提出这种要求。
“一起睡的话说不定哪天我又会忍不住跟你做,还是分开睡的好。”
整理着小床的被褥,苏一夫头也不回地说。
“想做就做啊,上次不是也没事吗?你真的不用这么小心的,都用了三个了,怎么可能还会传染?”
不管说多少次这样很安全,苏一夫就是不相信。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经历过那样的事会后怕也属正常。
“我后悔了。”苏一夫转身坐在床沿,像是宣誓一样正儿八经地说,“那次之后我每天都在后悔,实际上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所以我决定,以后绝对、绝对不跟你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嘛,说得我多想跟你做似的!”
关景祺气急败坏地给了苏一夫胸口一拳。
“连做梦都在猥亵我的那个是谁啊?”
“少来!”
大吼一声之后,关景祺赌气似的倒在了小床上,无聊地用手指戳着苏一夫的后背。
“我决心已定,你再怎么戳我都没有用。”
苏一夫笑着躲开关景祺的骚扰,像条鱼一样扭来扭去。
“非分开睡不可吗?”看到苏一夫坚定地点头,他也只好举手投降,“那还是我睡这里,你继续睡在大床吧。如果突然换床很容易因为不适应失眠,反正我不管是哪里只要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就让我睡这里好了。”
从那天开始,两人便过起了分房而居的生活。虽然凌晨回家以后不用再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但是触不到苏一夫的体温、感受不到他的呼吸还是让关景祺有点难过。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然后有糊里糊涂地和好。那样的日子恐怕再也没有了,现在的苏一夫总是在两人有争执的时候让着他,根本吵不起来。
虽然知道这样缅怀过去没有任何用处,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总会想起那时吵吵闹闹却毫无隔阂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关景祺中午醒来,一拉开窗帘,就看到了柳树吐出的嫩芽。不知不觉间,春天便已经到来了。然而他却没有欣赏万物复苏的美景的心情。
上一次苏一夫的检查结果非常不乐观,载毒量跟以前差不多,但是CD4淋巴球的数值却降到了443,这意味着苏一夫的抵抗力下降得很快。这个数值本来就是会经常变动,现在降下来并不是以后就升不上去,然而提高警惕是必须的。在抵抗力弱的时候,很容易被细菌或炎症入侵,这才是最危险的。
一出卧室的门口,他就听见了苏一夫的咳嗽声。
“咳嗽还没好吗?”
从入冬开始,苏一夫就开始有了咳嗽的症状。关景祺给他煮了冰糖川贝雪梨水喝了之后便有所好转,只是偶尔咳嗽两声。然而三天前他又突然开始咳嗽得厉害,昨晚又喝了一次冰糖川贝雪梨水,可是现在好像没有任何好转。
“没有,不过我早上又喝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