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小子，不是只有凤凰那一只鸟会说话的。」

那人眨巴眨巴眼睛：「那你——你是？」

「我是朱鸾。」

朱鸾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友好礼貌一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样子——

一只体形庞大到不像话的鸟，这样耀武扬威地站在一个凡人面前，不把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就不错了。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啥？」

「我是说，你的名字。」朱鸾用翅膀指着他的脸：「凡人不是生下来就有名字的吗？」

「呃……那个……对啊……」

那人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想了半天才道：「雁……雁太邵……」

「啊……那么我是叫你雁子呢，还是叫你小太？还是叫你小邵呢？」

雁太邵怔怔地说：「我姓邵，名叫雁太……」

「那么我就叫你雁子好了，这样听起来比较像我的同类。」朱鸾嘿嘿笑两声。

雁太邵看到一只鸟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笑，笑得全身羽毛都在抖，他更加惊愕非常。

「你……你不会吃我吧……」

「我吃你干什么？」

「可……可……你比老鹰还要大！」

「拜托！那个黑乎乎的老妖怪怎么能够跟我比！」

「可你……」

「唉！因为我的力量被封印住，没办法变成人形啦！」

「这么说你果然是妖怪……」

「我也不是妖怪！」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呀？」雁太邵简直要哭了。

「我是羽神！」

「羽……神？」雁太邵侧着头回想道：「似曾听说过。」

「一看就知道你没见过世面！」朱鸾有些不屑地望着他。

眼前这位平民男子，气质斯文，身着豆青色的薄衫，袖子向上拢着，两条细长的胳膊像敷了层粉似地白净，明明是个文雅书生的形象，却做一身农家打扮。

「奇怪，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朱鸾发现男子手中拿着一把铁器，问道。

「哦，这是铁锹，我要用它来挖东西。」

「挖什么？」

「这个……不能够告诉你。」男子说着，不经意地摸摸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布袋。

朱鸾细长的眼睛里顿时闪过狡诈的光芒。

「雁子啊！」他非常亲昵地说：「你从哪里来呀？」

「山脚下的闻雁乡。」

「山脚下有个乡村？」朱鸾大吃一惊。

「那当然，不然我从哪里来？」

「可在我睡着之前，山脚下明明还光秃秃的……」

雁太邵满不在乎地说：「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传说了。据说凤凰皇主在五百年前经过这里的时候，不慎将自己随身佩带的一块雁玉掉落在华诞山下，然后形成了现在的闻雁乡，我就是从乡里上山来的。」

「原来如此……那你来山上做什么啊？」

「取回祭祀用的黄金……」雁太邵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毫无心机的他发现自己被朱鸾套出话来，后悔得直想咬舌头。

朱鸾却高兴得恨不得飞起来：「哈哈哈，我猜得果然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还是在用黄金祭礼神灵，真是太好了！」

「这、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雁太邵感觉到朱鸾不怀好意，害怕地护着自己的布袋，连连后退。

可他跑得哪里有朱鸾飞得快，后者只需要稍稍扇动翅膀就已飞到他前面，展开双翅拦住去路，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布袋。

雁太邵惊愕非常，他实在想不明白，一只鸟干嘛要对黄金感兴趣，朱鸾的架势明摆着要抢。

这只怪鸟突然向他冲过来，翅膀一扇就让他摔倒在地，并以大军压境之势俯冲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朱鸾咧开嘴，露出一嘴银牙，颗颗尖利。

啊！鸟的嘴里怎么会长着狼的牙齿来，莫非他是吃肉的？

「天啊！」雁太邵惊呼：「不要吃我！」

朱鸾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睥睨道：「谁稀罕吃你，我是要——」

雁太邵想要挣扎起身逃走，却被朱鸾死死压住。

朱鸾的爪子按住他的肩膀，表情阴森，金色的睫毛一眨不眨，就在距离雁太邵颈侧的地方停留着。

「啊！真香哪！」朱鸾感慨道：「多少年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

雁太邵已经吓得魂都要飞了，闭着眼睛等着朱鸾把他的脖子咬断，谁知朱鸾却出其不意地把他翻过来，坚硬的喙朝雁太邵的腰间袭去。

「啊！我的屁股不好吃啊！」

雁太邵只觉得后腰一阵疼痛，接着压在身后的力量就离开了。

他再伸手去摸，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但身后装有黄金的布袋已经不见了。

——竟然是只贪财的鸟？

朱鸾抢到黄金以后，得意地长鸣一声，展翅而逃。

雁太邵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

「还给我！你这只臭鸟！这可是我们全乡人十几年才积攒下来的黄金！是要在祭祀中献给凤凰皇主的！还给我——」

朱鸾本来得意洋洋地打算离开，一听到这个，一下子收回翅膀降落在地上，把布袋扔在地上，对雁太邵说：「献给凤凰？」

雁太邵气喘吁吁：「没错！不是给你这个冒牌货的！」

朱鸾冷笑：「那么，你们知道这些黄金献给凤凰以后，他用来干什么？」

「你管得着吗？凤凰皇主英明神武，一定是用大家供奉的黄金来为百姓造福！」

「哈哈哈哈……」朱鸾笑得前仰后合，不停扑腾翅膀，「大笨蛋！让我来告诉你凤凰用这些黄金做什么吧！」

朱鸾一低头，将布袋扯开，从里面叼出一个小金块，向半空中一扔，张嘴接住，随即嚼得津津有味。

第三章

雁太邵瞠目结舌。

朱鸾一块接一块地把布袋里的黄金吃掉，像啄小米似地，边吃边说：「我和凤凰都是食金的鸟儿，没有金子的话就要饿肚子，也无法施展法力……」

一直到把最后一块黄金吞进肚子，朱鸾才感觉舒服了一些，腹中暖暖的，一打饱嗝就是满口香甜的气味。

此时正是正午，风清云淡，太阳一点也不慈祥地照射大地，似乎即刻就要燃起大火。

而没想到这场大火，竟是从朱鸾身上烧了起来。

雁太邵只看到眼前一片红光，朱鸾身上赤金的羽毛犹如熊熊烈焰，眩目夺人，顺势沿着他华美的羽毛一路蔓延，气势惊人。顷刻间，朱鸾全身上下都沸腾燃烧起来，像一团大火球，而他却好端端地被裹在灼热的最中心。

一只流金溢彩的鸟儿。

透过火光望去，朱鸾的羽形渐渐模糊，雁太邵可以在里面看到一个酣睡着、如婴儿一般的面孔，眉眼正逐渐清晰，连睫毛的颤动都栩栩如生。

雁太邵生平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他张着嘴：「这……这……你……你……」

朱鸾背上那对翅膀在大火之中骄傲地舒展开，将朱鸾已变成人体的身子包裹在翅膀里面。

火势渐渐小了下来，羽毛慢慢张开，朱鸾伸出修长的手臂，背上的羽毛便自然向后滑去，像一件神奇的披风。他露出光裸的肩膀，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乍见令人目眩神迷，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朱鸾的手臂上是盘桓交纵、赤光流彩的花纹，不似他背上的羽毛般华美，却有着暗藏在骨血之间的骄横与夺目，好似窜流在他血管之中的不是血液，而是条条道道叛逆无比的河流，每一道都激越翻腾，每一条都可通天达野。

雁太邵被他生平未见的神奇光景震慑住，久久不能言语。直到朱鸾走到他的面前，雁太邵还是傻乎乎的，眼睛发直。

不过……可以理解啦，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类见识过羽神化为人形的过程，没吓死过去就不错了。

朱鸾拍拍雁太邵的肩膀，和他双目对视，使劲眨着自己水灵灵的眼睛，满脸都是笑意——就让人类第一印象觉得，我很亲切吧。

「你……」雁太邵被他拍得回了回神，但仍然大气不敢出，低沉着声音问。

「你……睡了很久吧。」雁太邵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啊？」朱鸾愣了一下，回道：「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屎……没擦干净。」

「啊啊啊啊啊——」

朱鸾掐上雁太邵的脖子，十指柔软纤长，指尖却锋利如刀，还未使劲，雁太邵的脖子就被掐出印子来。

「我要你看的是我这张美丽的脸，不是眼屎！」

「那么大一坨……」雁太邵皱眉地说着。

朱鸾恨得牙痒痒，一把抓起他胸前的衣服往脸上擦起来。

「我的衣服——」

「我会送你一件！」

「骗谁呢，你明明穷得都没东西吃，还抢我的金子……」

「呵！」朱鸾撩了一下自己光彩照人的发丝，「你看仔细了，我甩甩头发都会掉金粉，你以为我会稀罕你那点黄金。」

「大热天穿着一件毛皮衣，也不嫌热，你一年四季就这身衣服吧……」雁太邵真是不怕死。

「你滚！」山野间回荡起朱鸾那荡气回肠的骂声。

雁太邵猛地被朱鸾一巴掌甩倒在地，一脸无辜莫名：「我……我……我没有说错啊……」

朱鸾恶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给我闭嘴！」

朱鸾不理会雁太邵，转身朝一条小溪跑去，那距离他熟睡的大树并不远，平日朱鸾在梦境之中还时常可以听到溪水潺潺的流动声，鱼虾嬉戏的欢娱之声。

多么碧绿清澈的流水。朱鸾的指尖刚刚触及流水的清凉，忍不住抖了一下，再深深地将手探进去。

好凉、好凉，好像把手指探进了天边，那些湿润的云朵里面，云烟和水气都在身边流动，他急不可待地将赤裸的双足也踩了进去，溪底那些圆滚滚的小石头很快就挠得他想大笑。

人类的身体还是有着许多乐趣的。

「喂——」

谁想这时候身后却传来杀风景的声音，好似晴朗天际飘过来一大块黑乎乎的乌云。

朱鸾转头不耐烦地看着他：「干什么！」

「呃……那个……兄台，你不把衣服脱下来吗？」雁太邵一脸的好心，劝他：「皮毛的大衣若是弄湿了，可是很难晾干的，我怕你晒不干衣服就得赤身裸体了……」

雁太邵的话还不及说完，就感觉到朱鸾本来红润的脸色顿时乌云变色，越来越黑。

「你这多管闲事的家伙……」朱鸾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下次说话之前，我拜托你先睁大眼睛看看，我哪里穿着皮毛大衣！」

「难道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翅膀！你瞎啦？」

「哈哈哈，你真是奇怪，做鸟的时候会说人话，做人的时候又一身鸟毛，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我不是怪物！」

「那就是妖怪……」

「你再胡说，我就让你变妖怪！」朱鸾愤怒地从水里跳起来，怎知站立不稳，被脚底滑溜溜的石子弄得脚底一溜，摔进了水里，幸而水并不深，他扑腾两下就起身了。

只可惜起来的时候，身上漂亮的羽毛已然湿透，狼狈地贴在身上，看起来真像一只落汤鸡。

雁太邵定定地看着他，朱鸾以为这家伙肯定会笑话自己，没想到这人类认真得可怕，到这时候还一本正经：「瞧瞧，我说吧，要你别穿着衣服在水里扑腾，这下弄湿了，我看你怎么办。」

「啊——」朱鸾愤怒得仰天大喊，恨不得自己生出龙王的本事来，把这小溪里的水变成一场暴风骤雨，全都浇到这白痴的人类身上。

「啊——」

朱鸾继续发泄自己的愤怒，怎知一声狂喊到了一半，突然鼻子一痒——

「哈——啾！」很不幸的，他竟然打了一个喷嚏，丢尽颜面。

雁太邵更加有理由教训他：「泡在水里然后吹山风，铁打的身子也要受寒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常识吗？」

「要你管！」

「快上来。」雁太邵随即解下自己的长衫，放在手中抖抖，说：「我帮你烘干衣服，再带你去乡里治病。」

他脸上尽是忧虑的神情，一点不似作假，是非常真诚地关心朱鸾的身体——

搞什么，我们才刚刚见面，你那么亲切干嘛？朱鸾还真不习惯。

雁太邵伸出双手，像个没有翅膀的天使，等着朱鸾投身进去，这个样子……没由来地让朱鸾想起人间那种被称为「慈父」的人。

朱鸾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快上来呀，生病的话耽误不得的。」

「你……」朱鸾不知该说什么，「你究竟是真疯还是假傻？」

朱鸾浑身虚软无力。

他从不知道人类称为「风寒」的这个疾病，竟有如此大的魔力，能在不到一时半刻之间就让他全身瘫软，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晕晕沉沉，眼前小鸟乱飞。

只觉得有个宽厚的肩膀依靠着，他的脸紧紧贴在上面，浓厚的睡意就朝他袭来。

天啊，他都已经睡那么久了，为什么这会儿还是想睡？

他努力撑着眼皮，不想就这么睡下，但是雁太邵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嘴里又唱着古怪的小曲，没一会儿朱鸾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待到朱鸾再撑开眼睛，四周却是一片黑暗。

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被缚着，连呼吸也像被闷住了，非常不舒服，努力想挣扎，头顶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自己。

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是雁太邵的。

「雁太，回来了呀，柳乡绅要你去他家一趟。」

「呃，知道了。」

「你脸色怎么不太好？」

「我很好呀。」

「咦，你车上的这口缸子是做什么用的？」

「里面是……腌咸菜！｜」

「这么大一缸？」

「呵呵呵，腌咸菜，我最爱吃！」

「真是个怪孩子。」

朱鸾感觉自己所在的空间又摇晃起来，过了有一会儿停下来，头顶的盖子被雁太邵掀开，他探过脑袋来。

迎接他的是朱鸾的拳头。

「啊——」雁太邵捂着鼻子摔在地上。

朱鸾从大缸里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把我当闷罐鸡啊！这里面臭死了！」

「没办法啊，你的样子如果被乡民们看到，肯定会把你当怪物……」

朱鸾四下一望，发现自己已经被雁太邵从山上带了下来，现在正在一个陌生的乡村里面——

人间的地方过了五百年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明明是人的模样，怎么会被当成怪物！」

「唉，先不说你身上这毛皮衣——我是说你的羽毛怎么也弄不下来，你的模样也不是普通人的样子啊！」

朱鸾瞪他一眼：「当然不是普通人的样子，我可好看多了！」

「唉呀，是呀是呀，所以他们见到你肯定嫉妒，你不怕被石头砸死吗？」

经过不长时间的相处，雁太邵基本上也了解朱鸾的思维方式，只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就不会张牙舞爪的，尤其是夸他漂亮这个法宝，每次都可以搏来一个甜美的笑容。

朱鸾开心地笑了：「这倒是！我的模样也不是他们可以随便参观的！」

「嗯，这里是我家，先进去躲躲吧。」

雁太邵把朱鸾从缸里扶了出来，后者身上还在发烫，脚步虚浮，进了屋就倒在床上唉哟哟地呻吟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啊！头晕眼花的……」

雁太邵啼笑皆非：「这叫生病，我的神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