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同看+番外——青圆
青圆  发于:2013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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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宁寿宫,周围一片结灯绶彩,布置得十分喜气。允祉隔老远就看到胤祥与允礼站着一处说话,周围又围着好些人,贵族宗亲、各部大员,无一不是恭恭敬敬陪在一旁。

允祉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也不朝那边多看,径自去寻自己的座儿。他虽是皇帝兄长,现下却只得一个郡王,按理是要落在允佑允禄允礼等一干弟弟的下首,但这次却将他排在了宗亲里的头一位,连胤祥也在他后边。允祉惊疑不定半晌,最后还是大喇喇坐下了。

方坐了一会儿,却听得跟前响动。允祉抬头一看,竟是胤祥独自走到了头前儿。他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好站起来,心里正别扭着要不要行个礼,胤祥倒先道,“三哥不必多礼。”允祉便正好下了坡儿,勉强问候道,“老十三哪,你身体可好些了。”

胤祥一笑,“且正休养着呢。方才从三哥七哥跟前走过没打招呼,实在是我这身体不争气,轿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怕路上染了风寒。三哥不会见怪吧。”

允祉想,他到底听去了多少,一时心里头着实七上八下的没底,脸上打个哈哈,“老十三这是说哪儿话呢,三哥痴长你多少岁,还能跟你计较这个?”

“三哥一向通达,又是兄弟中最有学问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三哥这份气度,我们可真是学不来。”

允祉听得心里多少心虚,也不知胤祥是真夸还是假骂,但看胤祥面色温和,语声和气,又不似作伪,一时实在摸不透胤祥的意思。

胤祥又道,“皇上才与我说,三哥的学识,满朝文武中追得上的也不多,只是被六年的事所累有些蹉跎,正好趁今日喜庆日子复了三哥的爵位。皇上心里头,还是惦记着兄长的。”

允祉大感意外,“这,这……”他四弟的脾性,他多少是清楚的,其他兄弟在他眼里算得什么,都是依着跟老十三的亲疏再定亲疏。那这复爵的意思……他看着眼前一脸和气的胤祥,多少的有些愧疚起来,到底心里想:今日那些浑话可真不该说。

允祉兀自纠结着,又听胤祥淡淡道,“我终日在府里休养,也没别的事,倒是叫底下人寻了好些宋版书来。三哥对这些肯定比我更通彻,改明儿我叫人送一些到三哥府上去。三哥府上不是有位,‘松鹤老人’么,我这还寻来一本宋版《松鹤集》,可算是有缘了。”

松鹤老人正是陈梦雷的字号。允祉心头大惊,他原是都听到了吧!正怔忡之际,胤祥却一笑,“三哥,我还有些事,我们兄弟俩得空再叙了。”说着淡淡看他一眼,便走开了。

允祉怔怔看着胤祥背影,见他复又被众人包围起来。众人一面是称颂怡王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一面是祝他早日康复主持朝事,总之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胤祥在中间淡淡听了半晌,不紧不慢道,“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只是我这累月沉疴,一时半晌起转不易,还须得休养一阵。我忽然告病休养,累得皇上更多操劳,也累得你们替我担了担子。”

“哪里哪里哪里。”众人赶紧一叠声的辞谢。

“这次告病匆忙,手头之事不及一一交代,皇上又不愿让我再操心耽误养病,是以余下之事,我概未过问,这里也只能希望你们多出心力为皇上分忧了。待得我哪日回来,再一一谢过。”胤祥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只不过有一点,我是个心细的,你们也都知道,眼下虽撒了手,日后若是验看起来,被我撞着了纰漏,那可是说不过去的。”

这却是明着敲打了,众人的心里也正跟着打起鼓来,未几又听胤祥道,“还有一桩事。大家为我占卜祈福,我心里头感激不尽。只是凡事都讲究个分寸,若为此耽误了正事,镇日闹得大家都不安宁,这可不知道是为我祈福,还是要折煞我了。”

众人这时却是唯唯诺诺不敢应声。为怡王祈福是皇上的意思,怡王自己却又不让,这可如何是好。得罪皇上与得罪怡王,也不知到底哪个下场更糟些。胤祥也看出众人疑虑,笑道,“这一头的事,我会去跟皇上说,你们只管办好职守之事,为皇上谋画分忧,我这病自然好得快些。”

这时前殿声音传来,苏培盛独一份的嗓子当先唱到,“皇上驾到。”众人赶紧各自归位准备迎驾。胤祥走到自己位置前,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他,回头一看是宫里的副统管太监李英,也是个常见的。李英低声道,“王爷,皇上担心您的腿疾,特地叫奴才跟您送了块厚毡子来。”

胤祥一怔,暗自埋怨道,又不用长跪,四哥这也忒琐碎了。然后看李英小心翼翼把毡子铺在跟前,心里又不由得泛起一股暖意来。不多会儿圣驾到了,百官朝拜,口称颂词,待平身归座,胤祥举头一看,皇帝也正朝他这瞧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皇帝登时一笑。胤祥架不住皇帝这种视旁人若无物的做派,单看了两眼,见皇上神清气爽,精神头挺足的,便把目光转开了。皇帝却打量了他半晌,似乎也是在检看他气色如何,末了才把目光收回去。

两人虽不远不近的隔着,也未及言语,倒颇觉出些安宁松快的意味来。胤祥把玩着案上的酒杯,脑海里不知怎的,便冒出一句“盈盈一河间”来。跟着嘴角一抽,又微微恼火,心道,我怎么也被四哥带着,忽然的不着调起来。

07.意难平

“皇上,今天是您的正日子,您叫我吃长寿面,这是哪门子讲究。”

“叫你吃你就吃,怎么这么多话。这是朕的讲究,不行?”

“四哥……”胤祥颇为无奈,“我的长寿面早先不都吃过了。”

“多多益善不行么。”

“……”

皇帝见胤祥一直坚持,只好放缓口气道,“你看你就是爱多想。朕的长寿面寿宴上也吃过了,这不是瞧着你在寿宴上没吃什么,叫御厨房特意再弄碗面给你么。好容易进宫一趟,朕还能叫你饿肚子?”

“那就不能弄点别的糕点么……”

皇帝急了,“怎的,你还怕你吃了朕就没得长寿了?”

“四哥!”

“你啊,规矩比朕还多,朕叫你吃碗长寿面就是话里讨个吉祥,也就你非跟朕较这个劲儿。朕就是叫你吃朕的长寿面怎么了,你方才不是跟朕絮叨半天,硬是不让底下人再替你占祷祈福吗,那少不得只能由朕出面了。朕是天家,脸面比他们加起来都大,长寿面分你一份,叫老天爷也听听我们哥俩儿‘白头到老’的心意,你说呢。”

“……四哥。”

“嗯?”

胤祥心里想,虽然四哥原就是个敏思善辩的,自说起做了那个长梦后,竟像是变本加厉了。以往两人顶针的时候,自己泰半还是占了上风的,现在怎么十有八九都被四哥制住了。这可真是……

不过这话可说不得,他看了眼皇帝,皇帝指指桌上那碗御厨房精心烹制的长寿面,“再不吃都凉了,既是朕的正日子,你就不能多听听朕的?”

罢了罢了,胤祥拿起桌上的筷子,见皇帝瞬间眯了眼一脸舒心,心里头那一点纠结也散了。原就是件小事,不过是心里都念着对方。

等吃完面,皇帝一脸“朕心甚慰”的表情,又道,“还没顾得上问,你今个儿给四哥备了什么礼?”

怡王敬呈皇上的贺礼,自然是早就送了,这里问的乃是给四哥的一份。

胤祥见皇帝满怀期待的样子,却忽的起了促狭之心,低声道,“对不住四哥了,今年并不曾准备寿礼。”

皇帝一怔,失望之色登时溢于言表,却又很快摆摆手,装作浑不在意道,“罢了罢了,你只要安心把病养好,就比什么寿礼都值当了。”

胤祥心一暖,哪里还装得下去,忙从笼袖里掏出一本薄薄册子递过去。“四哥,您看看这个。”

皇帝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嘴上却佯怒道,“好个怡亲王,诳朕诳起劲了吧。”

胤祥见皇帝眼底里忽而都是笑意,自己也跟着松快起来,笑道,“那您就治臣弟的罪吧。”

皇帝只管哼了一声,手里忙不迭的把册子接过去看。

像是本诗册。扉页上三个端丽字迹:棠棣集。皇帝像是想起什么,忙翻开来细看。里头是上好素绢纸页,下角还印着淡淡的鹅红榴花花枝,显得秀丽风雅。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相好不同看……”皇帝不觉念出声来。

胤祥在一旁道,“我这阵子闲来无事,便把早先单独从扈时四哥与我往来唱和的诗作都整理出来,装订成了这本小册。”

皇帝脸色动容,“难为你有这份心。这些诗……”他喟叹一声,“一转眼竟是这么多年了。”

“是啊。”胤祥的声音里也满是感慨,“我整理这些时,也常忆起往日情景……”

“想起什么,想起你不会说话便先学会糊朕口水,还是想起你做不好算学功课便跟朕撒娇耍泼?”皇帝打趣道。

胤祥脸一僵,“四哥,多久以前的事您还记得。”

皇帝好笑的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翻册子。

边看还边点评起来:

“凭栏无限思,新月逗清光。呵,朕那时写诗倒是颇有些闲心逸致。”

“屈指回鸾期已近,趋陪欣喜话前游。这是那年在热河?”

“千涧泉水千涧雨,万重山色万重云。你这意境开阔的,有些潇洒风味了。”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不错,这首颇符合朕跟你现下心境。”

皇帝叨叨到这儿胤祥终于忍不住应了一声,“四哥,吴越两地相隔千里……这宫中府中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您这也忒夸大了。”

“隔千里跟隔一墙,横竖都是见不着,不也只能‘共婵娟’吗。”皇帝振振有词。

“……”胤祥不语,很快反省,为这种事去与皇帝理论的自己,是不是养病养得太闲了。索性任由皇帝继续津津有味翻着诗册。

哪知皇帝翻到一页时,脸上笑意忽的隐了泰半去。

胤祥觉得不对,忙问,“四哥?怎么了?”

皇帝指着纸上一句道,“太平盛世身多暇,着屐携筇踏浅沙。你那时倒比现在惬意多了。自朕御极来,你事事操劳,怕也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胤祥一怔,不意皇帝竟想到这个意思上来,“四哥,您想到哪去了。辅弼您整顿吏治推新政,本是我最大愿望,我何曾稀得去做闲散王爷了?”

皇帝却兀自道,“其实朕亦何尝不是。朕在藩邸时,仰赖皇阿玛福荫,富贵荣耀不减今日,而安享逸豫,却不及当时百千万倍,可见皇阿玛走时所托‘千斤重担’,真无一字虚言。”

胤祥心里一沉,好好的送本诗册,怎么知道皇帝想的恁多恁远,松快的气氛也忽然凝重起来。索性道,“四哥,是我不是,备这寿礼本是想让您开怀一下,没料到反倒勾起您愁思来。这诗册您便还给我罢。”说着便要将诗册取回。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手一躲,道,“送出去的寿礼还能要回去?怡亲王胆子越发大了。”

“这不是‘罪魁祸首’么,臣弟哪敢留着惹您不快。”

皇帝见胤祥一脸不豫的样子,绷着的嘴角才忽的溢出些笑意来,“朕不就感慨几句为君之难,你怎的比朕还火大。”

胤祥却正了神色,看着皇帝道,“四哥,您最近可是遇着棘手的事了,是不是我撂下的那些事里头出了纰漏?您原不是伤春悲秋的,若不是心里头装了烦心事……”

“并不是你的事。”皇帝忙撇清道。

然而看胤祥殷殷神色,心里不禁悔道,这原是个心细操心的主,自己怎么不留神漏了几句感慨,眼下要宽他的心只怕不易。

皇帝心里确实装着烦心事。他重生之初,只念着能再见胤祥,一腔热血的先把这一头给安顿好了。然而按下了这头,其他千头万绪的事便都涌了上来。八年初便是大旱,紧跟着又有京畿地震,夏天又大涝了,西北用兵也不利,还有日食……桩桩件件都叫人头痛欲裂。再往后,人事也不利,蒋廷锡田文镜唐执玉这几个肱骨重臣,九年十年也都去了。这都是极大的后患。

现下他能预先干涉的,不过是先暗中调度预备着年初大旱,还不能叫人琢磨出行迹。又分别关照了一番蒋廷锡几个,话却不能像跟胤祥似的说这么透,只能再三叮嘱他们加意保养,凡事量力而为,不要强费精神,另外又赐了些调理的药方与膏丹。至于地震日食,天灾如此,无以避免,西北用兵一事则有待明年开春再与胤祥商议。

这些事都压在皇帝心里,他焉能不忧。然而这些苦楚,他正真是无人可诉,唯一能说起的胤祥,他又是最最不愿的。

眼下胤祥追问起来,皇帝心里头急急盘算着,什么都不说,大概是瞒不过胤祥。但这哪一桩说起来,只怕都能叫他安不了心继续养病。庆幸的是皇帝到底是反应极快的,心念一至,便起身去打开柜子,取出同样一册薄薄书页来。“你看看这个。”

胤祥接过去,看扉页上是皇帝遒劲的亲笔字迹,“《大义觉迷录》?”

皇帝点点头,沉着脸道,“最近曾静案审得差不多了,果然是阿奇那府里那些个恶奴才,到处散播妖言。乡野之民昏蒙无知,又有龌龊贼子从中作乱,以至于以讹传讹,竟把朕说得如此不堪,简直是可恶至极!朕自御极以来,革吏治推新政,所思所虑所行,无不是以社稷苍生为重。朕殚精竭虑,勤于政务,自晨至暮,总无间断,朕这么耗尽心力,到头来竟被这些小人如此恶舌相加,朕实在忍无可忍!”

皇帝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案上砰的一响。胤祥心口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劝,皇帝又道,“这本《大义觉迷录》,便是朕近日疾书而成,朕在书里已对当下民间流言恶语一一驳斥。朕准备案结之后便付与刊印,分发各地,叫世人好好看看,朕是什么样皇帝,朕是什么样汉子。朕就不信这朗朗乾坤,天道昭昭,就凭小人几张嘴,就能颠倒了是非混淆了黑白去!”

皇帝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这《大义觉迷录》并非他近日所作,而是重生之前已然有的。他自重生后,事事操心,样样都是大事,这一宗反倒还无暇顾及。他这时提起,是因为曾静案一事,相比之下并不那么紧要,又能分去胤祥心神,解释他自己一时不查露出的伤神感慨。只是开始说时还有点做样子给胤祥看的意思,说到后来也是真气真怒,一气说完竟有些急喘起来。

倒把胤祥给惊着了,喊声就要叫苏培盛去传太医来,皇帝忙把他按着,“不妨事,只是火气一时上头,坐会儿就好了。”

“四哥,您心里的苦我清楚,是我不该比着您问,叫您又不痛快了。我真是……您这个正日子我是净给您添堵了。”

“哪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皇帝严肃指正,“朕也是积攒的心火,说出来反倒舒坦多了。”

“四哥……”胤祥心里头这时也觉得沉甸甸的不是滋味,“马起云、曾静这些人自然该死,只是像您说的,朗朗乾坤,是非自然分明,您苦心推行新政,给天下黎民都带来了不尽的好处,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天底下受惠新政的老百姓定是会世代感念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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