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用力掰我的手,只含糊着求:“好王孙,你再撕就真烂了,你想让我明日肿着脸去上朝么?他们可是会想着是你把我的脸亲肿的……”
这脸都不是脸!我撒开手一脚把他踢下去。
他又爬上来:“王孙,你想不想去南方走一趟?东瓯国现在已臣属大汉,我想去看看。”
我顿时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南方有什么?”他笑笑:“也没什么奇特的,景致倒不错,民风也好一些,宫里的奇花异木、熏香根雕多是那里进贡来的。你挺喜欢吃的糯米饭团,也是南方一个厨子做的。”
我倒不在意这些,只眯着眼,眼里定也是精光闪过,“还有一点你没说,南方富庶。若真走一趟,哪有空手回来的道理?”
“你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
“你和核桃酥。”我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一愣,笑的眼都看不见:“核桃酥吃多了烂牙。”
我瞥了一眼拿手指指碟子,“你跟核桃酥争个什么劲?真不是个男人。”他擦了下手捏过来喂到嘴里,眼里有些危险的锋芒:“不是男人?就算别人都不知道,王孙怎么会不知道?”
“咳……”我噎得半死。
他忙伸手拿过水,一边拍了拍背,笑的不像样:“你跟核桃酥争个什么劲?”
我憋着气没地方撒,噼里啪啦的摔了一通才施施然回玉堂。
南方果真是山水旖旎,风月温软,本以为要大张旗鼓的游巡视察,我还想着顺道讹诈一通那些个整日尸位素餐的诸侯王。却是只带了些从侍游山玩水。
南方多水,比作马车还要难受,我在船上晃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啧啧叹气:“真是惯得没谱,骑马嫌磨腿,坐车嫌路不平,做个船也能把你晃得七荤八素。”
我冷哼道:“你倒是比那拉磨的驴能耐。我能跟畜生比么?”
他笑笑也不说什么,只伸着两根指头摩挲一下我的嘴唇,我心情不好了便呲着牙咬他。
他看似平日在朝事上五大三粗、心不在焉,其实心下警惕的很,这性子怕是打小就养成的,连这次南巡有些小事都一一妥帖,还专门带了红玉和陆先生来,说是怕我有些不习惯。让她来做糕点。
出门一趟甚是艰难,走了许多天,到了长沙,南方虽不似北方冷,却湿气重,夏日里极是湿热,陆先生一路走来不断的捏着我的手腕诊脉,到了长沙彻便不再往南,端着药一点点喂了,一脸不忍:“先生说若湿毒入体,你的病就更难养了,你觉得好么?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我啐他:“可就要了我的命了?有一年听见诸侯王们闲说,长沙王说这里有一座临水酒家,叫什么‘落日楼’,壮阔的很,我还想去瞧瞧。”
他哪里是来游山玩水,若不是顾忌着我,他恨不得整日天南海北的野,民生是活的,宫里的奏折却是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眼看匈奴那边一日日紧张,他已经计划明年对匈奴出兵,南方自然要亲眼看了才能踏实,诸侯王、东瓯闽越……跟外人打仗,后院断是不能起火。
他微微点了头,捏捏我的掌心。
黄昏时候我和他坐在落日楼顶层,落日楼构建奇诡,一半着岸一半临架水上。
他起身立在栏边,风微微鼓起衣袍,我笑道:“我现在知道,卓文君名门闺秀,怎舍得抛家弃父与司马相如那家徒四壁的穷酸文人当垆卖酒。我回长安也开家酒楼卖酒。”
他回头邪邪地笑:“卓文君卖酒乃从了一个情字,你卖酒?为什么?”
“自然是赚钱。”
“……”
他笑得几分勉强:“卖酒能赚几文钱?”我抿了一小口茶水:“那要看在酒里兑多少水了。”
他咳了两声,“这不是砸牌子么?”
我白了一眼:“你蠢么?兑水自然是要看是谁了,像颜异那些个墙头草的,给他兑水都嫌糟蹋,都得兑洗碗水。”
“是是是……我回长安就给你开酒馆。”他笑得打跌。
我嘿嘿笑道:“你可以把朝中官员的俸禄减些,权当补贴给他们到酒楼里喝酒,他们定不会有异议。官方酒楼定比平常的酒家赚钱。”
他啧啧叹道:“我难道是养不活你么?我是天下之主,多少钱都是你的,你难道是钱串子托生的?就喂不饱么?”
第三十五章
我懒得跟他废话,蓦地想起有一句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自古来,悲情之事莫于“红颜一朝老”、“佳人难眷属”、“武人才子生不逢时”、“游子流离家国无归”。
我望着栏外楼下的渺渺江水,问他:“你可还有什么遗憾的事?”
他斜斜地依靠着矮案,神情怜柔:“有啊,我怕不能与你偕老。”说着又摇头笑道:“王孙太固执太自私,太狠太傲,像只养不熟的猫……可我偏偏敢逼着天下人,却不能逼你,你啊……”
我轻笑道:“我不这样,总有一天你会悔的肝肠寸断。”
他不否认,“那你会后悔么?”我定定的看了看他的眼:“不会。”他眼里瞬间闪过一种崩溃,碎若水晶,我有些不忍。
突然想起阿娇,我似乎与她同处一境,我终于承认,我,不如她,她比我爱彻,她忍着所有,不愿意流露出一丝情意,斩断彻对她的情根,只让他愧疚,却不折磨。
而我,我在做什么,我让他爱让他恨让他疼让他悔,我到底在做什么?或许,我死了他才能解脱,纵使如无心之木行尸走肉的活着,也好过这般如刀剜心。
“彻,你恨不恨我?”我声如蚊呐。
他沏着茶:“恨啊,可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等你觉悟,等着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看得见我。”
他明知道,怎么可能?我容不得有人伤害他,就如同他不惜任何代价毁了丞相府。可凡尘纷扰、魑魅喜人过……
我垂着眼睫不做声,他依旧微微的叹气,却转过脸去指了指江水:“你看那白鹭和丹顶鹤,好看不?我们捉几只回长安,养在玉泉台里怎么样?”
我一边伸着舌头添酒水一边眯着眼神笑道:“这些东西野性一去就没什么味儿了,宫里养不好,你倒是能送几只给孙鹤清。”我想了想又道:“把那丹顶鹤的腿打瘸了给他,他肯定心疼的很,让他好生养着。”
他笑的有些猥琐:“王孙为什么总针对孙鹤清呢?他还给你治病呢。”
我冷声道:“治病他也不是自愿的,而且他前脚刚应了我,你一去问他,就连底儿都兜了出来。他又不听我的话,我还用心疼他做什么?”
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些什么,脸都有点拉了下来,我抿了抿唇也不说什么。他却起身走到我这边坐下,伸过胳膊揽着,低声道:“幸好他不听你的话,你那样瞒着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为什么孙鹤清和卫青你都不妨,单单这么妨着我?”
我推了推他有些不乐意:“怎么又说这些。”
他抬起我的脸问道:“是不想我伤心么?可我若连你受伤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么对我很残忍?王孙,你一向聪明绝顶,怎么不知道这个理?”
我侧过脸不看他:“你不是也什么事都瞒着我吗?你早就知道田蚡对我那般心思,却也不动声色想凭一己之力杀了他,是不想我知道了心里有疙瘩吗?”
他沉默了片刻,收紧了双臂,我的脸颊贴近他唇边,这才微微颤着声问道:“田蚡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心里清楚的很,却还是问了,我觉得脚趾都抖得不可抑制,在他怀里挣了挣,摇摇头。
他轻声道:“别怕,别怕,他都死了。”
彻既为皇帝,诛心之策自然比我强许多,他这般问,是在一点点瓦解我的意识和在他面前的骄傲。久而久之,对他,我便再没什么尊严可说,受了委屈便会先跟他诉苦。他想我变成那样,想我躲在深宫里看不见天下只看得见他。
我曾问过他,那般帝王术可曾用到我身上,他说不会。可现在,他终究是想用这些算计我。
可我推不开他,他的嘴唇在我耳边动了动,“王孙突然害怕那些事,是因为田蚡,是不是……”
我像是做了噩梦似地哭起来,浑身都抖:“他是个疯子,我都说了会替他求情,不会让你要他的命,他还……你问什么问,我都忘了你还来问我……”我一时情绪极度错乱神智都不甚清晰,压抑了许久的闷火只是对他发泄,又打又咬。
只记得最后睡去的时候还哭的直抽气,他的唇还一点点在眉眼间安抚着。他的话低的像呓语,我却觉得犹如一刀刀刻进心里:“是我不好,我不问,你别想了,对不起……可是王孙,我很欢喜,你终于不再对我那般隐藏。我很欢喜……以后也不要再对我防备做傻事好么?我不想伤你……对不起。”
我犹入魔障,竟迷迷糊糊着应道:“嗯。”
听着水禽扑翅击水声才睁眼,才看着正是清晨,却仍是在落日楼,虽是夏日,夜里仍免不了寒气大些,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他还在一旁睡的安稳。我拉着一角往他脖子里塞塞,他皱了下眉毛抬起胳膊揽住我的脖子后才微微展颜又睡。
我一动不动任他揽着。细细的看他的脸,我得清清楚楚的记住……
再回宫,我与彻便住在五祚宫,我鲜有机会往未央宫去,也不上朝,只平日有红玉、玲珑和元升陪着,陆先生也在。
倒是卫青机灵得很,每次都能避开彻到五祚宫,总也有各种法子让我跟他出宫去,还能在彻回来前赶回来,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似地。时间久了,我死活不跟他去,倒不是别的,我还是怕彻对他戒备太深,我就白养他了。
卫青虽忠肝义胆朗如日月,却也聪明得很,他自然知道我如此百般维护是为何,却也利用的恰到好处。在我和彻之间游刃有余,既不让我为难却又不让我彻彻底底的脱开他。
他比我聪明。彻也比我聪明。
红玉看着卫青,颇有些不满,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卫青倒大方,四娘重绛铺的胭脂,换着花样的给,时候久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红玉倒像哑巴吃黄连。
卫青坐在一旁拿短刀削着一只连发弩,我斜着眼看:“别削了,我不要。”
他仰了脸淡淡的笑了笑:“大人箭术太差,连元升都比大人射的好。”
我不屑道:“我可是还要跟疯狗一样扑上去跟人打架?”
卫青神色定了定,冷下去:“可是,大人若被狗扑上来咬,不会怎么成?”
我嫌恶的骂道:“彻今儿回来得早,你早点滚,别让他撞到你。”
他倒是听话却仍问道:“我若是被皇上杀了,大人和皇上之间会一如既往么?”
“废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只是不舍得,不是没你活不成,彻也不是没你就平不了这天下。”
他抿了抿唇,似有些委屈地喃喃道:“大人果真狠心。除了皇上,谁也不爱么?”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并不想伤他,只微微叹了叹气:“往后你就知道了,彻跟你们都不一样,你若还认我,就别让我为难,莫说让我在你和彻之间选,便是这大汉天下,也不及他。”
他急道:“可是……可是,皇上还是没能保护好大人……若是我,我一定不会。”
我微微笑道:“你还是不懂。彻他……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与他,爱之深,护之切,关心则乱啊……”
他跪在我身旁,突然拉着手道:“大人,卫青不求什么,让我跟着你就好。你不要,不要总是赶我。我知道大人不喜欢,可卫青愿意等。”
我抬眼冲他笑笑,极是温和:“答应我几件事情就成。”
他兴奋的点头。
“过不了两年,彻要打仗,这是他头一回打匈奴,你要赢了,我就不赶你。”
他站起身笑的一派自豪刚毅:“这好办,我会赢的,大人到时候不要食言。”
我摆摆手让他回去。
红玉瘪着嘴过来:“卫青真是吃了豹子胆,连大人的主意都敢打,皇上要知道了,不把他挫骨扬灰才怪。”说着又摆了些点心果脯:“天又凉了,大人这些天觉得怎么样?夜里睡得好么?”
“好。”我愣愣地看了看殿外,“皇上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批奏折的时候元安在身边么?明日把元安叫来。我问他些事情。”
红玉摇头道:“大人也不想想,元安长了几颗脑袋,他敢跟你说么?”
我想也是,便不再问。
天渐渐入冬时,彻不知为什么事忙得厉害,我回了玉堂,他便好些日子闷闷不乐。
“这些日子宫里事情多的很,你在这儿不好,还是回五祚宫吧。”他当着司马相如这么说。司马相如从蜀地得了架古琴,彻让他拿来宫里奏那首新作的曲子,他调琴弦时,彻托着脸跟我说,“河间王和江都王今年冬季都要来长安,你回去吧,我多跑几趟倒没什么,你在这里,我怕有什么不妥当,办事也顾忌着,都撒不开手。”
我一边装模作样的瞅了瞅曲谱,一边心不在焉的回道:“我又不看折子,不过是上街遛狗打鸟,还能有什么事。”其实,到此时,阿娇似乎是该出事了,我想,总得在他身边。他对阿娇,并不如后人传说那般心如铁石,他自然不会废了阿娇,所以阿娇之事,他必要痛心疾首。
纵使改变不了,可我不能看他生不如死。我总要在这里才好……
我摆摆手:“过来,坐来看看这曲谱。你看得懂么?”
他笑笑也不说什么。
我看着司马相如青衫翩然,一派淡然,书生气十足十,倒也觉得颇有些惺惺相惜,却忍不住问道:“你上次做的《子虚赋》我和皇上看了,觉得挺好,往后留在皇上身边做个文官可好?朝中缺像你这样的文人。”
他微微礼了礼:“下官不胜惶恐,愿为皇上和韩大人效犬马之劳。”
我笑道:“那你明儿写个《上林赋》可好?皇上还在建造建章宫,你看着也写上一些。往后,礼祀祭神的文书你都写了吧,俸禄不会少了你的。”
他倒也听话,应的爽快。
他让司马相如退了后,又劝道:“你不放心什么?我是皇帝,哪里还让你操这份儿心,好好回去成么?”
我摇摇头:“就是因为你是皇帝……诸侯王又回长安做什么?河间王刘德,是个举国声名在外的儒士,威望德行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榜,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当初废太子刘荣的亲弟弟,栗妃的亲儿子,他年年看似志在孔孟书海,为何此番来京城?还有刘非,他又想怎么样?老太太去那一年,你跟他不是都谈得好好儿的?”
他攒攒我的手:“你想这么多做什么?谁又跟你胡说八道?真是活腻了。我今晚就送你回去,你别呆在未央宫了,我一刻不在你身边,就怕你出什么事,宫里鬼魅环生,看似一个个人,都是些蛇蝎心眼儿。总有一天一个也不能留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