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催我歇息了,这次就到这里。海上不能发信,待扫平北戎王庭、重回宁边大营再给你写信。
安好勿念,燃犀七月初十于灯下。”
一个多月前从前线来的信,也是景弘出海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贺镜西得信后日日都要拿出来读一读,信笺的边角卷起会好一阵心疼。
这份信贺镜西没有回,因为回信景弘大概要到打下王庭重回宁边大营才能收到。但每晚忙完一天的大小事务,贺镜西都要拿出这封信自言自语一番,就好像是对“见字如面”的回复。
起事不成的王爷们被贺镜东拉到洪都吃蟹去了,难得落了清闲。这晚贺镜西早早沐浴,松松地披着件薄绸睡袍就拿着信歪在床上了。
一边看着早就能背的信,一边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打着圈。贺镜西看着“见字如面”四个字,低低笑起来:“子诺生了个男孩儿,我让人写信去宁边了。你们一回去就可以知道这个好消息,你一定跟云坡一样,哦不,比云坡还高兴。孩子早产了一个多月,但子诺孕期补得好,孩子健康得很,和足月生的没两样。咱们的孩子也有五个多月了,最近我胖了很多,主要是肚子,想来孩子一定长得又快又好。我时常想孩子会长得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呵呵,你也猜猜。
念卿家的丫头有名字了,叫’小妹‘,程小妹,好听么?子诺很不屑念卿取的名字,他给孩子取的小名是’元元‘,因为是元月怀上的。大名么?他说等云坡回来取。唉,年轻真好。像我如今挺着肚子,在小辈面前特别不好意思。
真的,燃犀,在民间三十岁生孩子的都不多了。卓逸然一直保证我没问题,可我还是担心。燃犀,我有点儿怕,怕自己的年纪不能平安生下孩子。唉~”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知道爹爹的担忧,轻轻地动了动,仿佛在说“爹爹不要紧,不要怕哦”。贺镜西看到自己微微起伏的肚皮,也一扫淡淡的忧虑轻轻笑起来。
“爹爹~”一身水汽的长乐抱着麋鹿布偶爬上床,眨着眼睛向贺镜西撒娇:“爹爹,乐儿今儿要和您一起睡。”
因为经常要处理政务到很晚,贺镜西便让银盏带着长乐去偏殿睡。今儿小东西不晓得从哪里知道贺镜西不忙,便让银盏姐姐给洗得香喷喷地来撒娇。
贺镜西看着虎头虎脑可爱得不像话的儿子,心里早就化成一滩水。笑着掀开锦被:“来,乐儿,到爹爹这边来。”
长乐笑得眼睛弯弯,年纪小小,却懂事地轻手轻脚趴到贺镜西怀里,轻轻搂着贺镜西的腰。
“爹爹的肚子又圆又软,好像元宵。”长乐把脸贴到贺镜西肚皮上,轻轻蹭。
贺镜西被这个比方窘到脸红,嗔怪地打了下孩子的小屁股:“小馋猫!有这么说爹爹的么?”
长乐嘿嘿傻笑,拿手指轻轻点贺镜西的肚皮。
夜里的贺镜西分外温柔,干脆拉着儿子的手在肚皮上轻轻滑:“乐儿喜不喜欢皇弟?”
“喜欢的!”长乐想也不想就开心地说。
“那以后乐儿怎么喜欢皇弟?”
长乐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怎么喜欢一个人呢?对了,父皇和爹爹喜欢长乐会亲亲!
长乐掀开贺镜西的睡袍,对着雪白的肚皮“啾”地亲了一口。“乐儿喜欢皇弟,亲亲!”
孩子花瓣一样的唇贴在肚皮上,又湿又软。亲得人心都化了,贺镜西被逗笑“嗯,皇弟以后也喜欢乐儿的。”
父子俩抱在一起玩笑了好一阵子,方才睡去。一大一小,均是一夜好眠。
平津王庭。
火不知从哪里烧起来的,中秋之夜的天幕被冲天大火烧得血一般腥红。
尚在举行小型宫宴的北戎皇族简直无法想象这潮水般的南华军队是怎样从天而降的,景弘拒绝在主舰上等着王庭传来捷报再直接以胜利者的姿态降临战场。他既然选择出征,就一定要是征服者,而不是踩着子弟父兄的尸体虚荣地接受失败者的膜拜。程倾涵和几位将军劝景弘不住,便退让一步,让景弘换下叶明甲穿上一般将领的战甲。
程倾涵和景弘几乎是齐头并进地冲杀进王庭,一路劈斩。耶律宏基见势不对,便往殿外逃。南华军队紧跟其后,哪里肯放过他。
王庭中有万余兵士,都是誓死追随北戎王的。最后双方集结在王庭的正门外,厮杀起来。程倾涵之前就和北戎打过仗,许多北戎将领都认得他。从前就吃过他的亏,如今见他杀进王庭,恨不能对其食肉饮血,大刀、箭矢纷纷朝程倾涵招呼过去。
程倾涵身着重甲却躲避灵活,战戟舞得虎虎生风。里把的范围内血肉横飞,哀号不绝。北戎虽然目前人数不占优势,单耶律宏基却并不担心。为了减小平津粮草的负担,北戎有两万军队驻守在平津城外。看见王庭发出的信号烟火,应该会迅速赶来。眼下只要坚持住,待兵马汇合便可将这偷袭的南华军尽数消灭于王庭前。
激战了一个时辰,却还没等到增援的军队,耶律宏基一面同程倾涵砍杀一面开始忧心。程倾涵抓住耶律宏基一瞬间的闪神,将其逼下马。与马上居高临下地砍杀敌人,那种主宰敌人死生地快感和庄严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耶律宏基左躲右避,不甚狼狈。程倾涵一想到当日耶律宏基大放厥词侮辱萧从瑜,便杀气大胜,一招一式都是直取耶律宏基的命门。
可程倾涵忘记了为王者都是有影卫的,就在他举戟劈断耶律宏基的军刀时,一羽铜箭正中他的背心。
在马上厮杀半生的程倾涵第一次中了暗箭,可一次也就够了。忍着剖心般的疼痛,程倾涵将战戟狠狠剁下,竟将耶律宏基的右臂生生砍断。然而,他自己也因力竭坠下了马。
“云坡!”景弘眼睁睁地看着程倾涵背上插着一雨半人长的铜箭滚下马去,痛呼出声。
北戎精铁制的箭,黄铜包的箭头,是可以射穿墙壁的。当心射中,岂有生理?!
景弘要纵马过去抢回程倾涵,却被副将拦腰抱住:“不可!将军!”情急之下副将也不敢暴露景弘的身份,任景弘挣扎也不放手。
“放手!那是程云坡!是生是死都不能让他给那些北戎蛮子抢去!”程倾涵身中利箭,死生难料。是生是死被北戎人虏去,都将受到非人的折磨。景弘对程倾涵的感情不可谓不复杂,这个男人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男人都有着很深羁绊。但不管怎样,他是钦佩程倾涵的。他,不想他死。
耶律宏基的侍卫长武功极高,揽过耶律宏基跳上一匹奇骏,居然冲出了刀山火海。但在离开的最后一刻,那个神秘的男人伸出套马杆卷住程倾涵的身体一路拖行而去。
直到人马不见,副将才松开景弘。可景弘已经满眼绝望,面容疲惫。在北戎,只有犯了罪的奴隶才会被用马拖行。被骏马拖行几百米人就不行了,再远一些,连皮肉都会分离。
可方才,那神秘人骑的马几乎是闪电一般的速度。而,程倾涵之前便是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在王庭几乎被火烧尽时,程敛之在与苍翼一路纠斗后也率军杀到了平津。并在平津城外截杀了准备入城驰援的北戎军队,在八月十六日傍晚,南华两股军队在北戎王庭汇合,南北之战大局已定。
94、旧事随风(十)
“燃犀,见字如面。昨夜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一切安好重归宁边大营,心里十分欢喜。云坡给元元取的名字子诺觉得很好,但不高兴云坡没有亲自写信回来。
也是,我也要说说云坡。最后清扫战场再怎样也没有之前的决战繁忙,亲笔写一封家书的时间总该有罢?子诺思念他,愈发疼爱元元,还好现在有了孩子,一份深情也算有了寄托。元元满月后,子诺便临朝了,我也把监国之责交给他。近七个月的身孕也不容我再逞强了,最近腰腹又粗壮许多,腿脚也开始浮肿。卓逸然昨日诊脉说孩子长得大,我听罢真是又喜又忧。
长乐很懂事,我最近得空可以一直陪他,他总会捏着小拳头给我捶背,会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可爱的模样让我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所以我时常想如果这次生个女儿就好了,将来嫁给长乐,咱们一家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真是得了闲就写个不停,你马上要拔营回朝,事物千头万绪繁忙得很。就到写到这里不打扰你了,切要保重身体。
安好勿念,绍卿九月二十九于窗下。”贺镜西端详半晌才收了笔,命人把信速速发出。
王庭之战后,战争大局已定。耶律宏基负伤逃到草原北部,集结了一些军队做困兽之斗。景弘带着会师的大军一路打回宁边大营,路上基本把北戎的残部消灭了个干净。清扫战场之于,景弘派人在北戎境内秘密寻找程倾涵,定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前后找了一个多月,把不大的北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程倾涵的一丝痕迹。
景弘总还抱着侥幸,没有消息没准就是好消息。他有时几乎不明白,他怎么会怎么担心程倾涵的生死。其实要照以往,大将战死沙场对与君主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可如今,程倾涵若是有个万一,宫里那两位不定伤心成什么样!
九月十五,就是王庭之战一个月之际。战场基本扫清,景弘命人在肃宁边界立碑记功。拖了四个月的战争总算是结束了,此战南华虽然大胜,却消耗不小的财力物力。庞大的军队不能继续耗在宁边了,景弘留了百余人扩大范围继续寻找程倾涵,便打算十月初一正式班师回朝。
军队行到延边,驻扎了半日。
景弘正在车内闭目养神,李忠领人觐见。
来人打开一漆雕锦盒便不再说话,景弘定睛一看,懊然地闭了双眼。
程倾涵的银甲、兜鍪整齐地码在盒内,还有一帧染血的小像。景弘抖着手展开那帧画,画上萧从瑜眸含流光,浅笑盈盈,只是暗红的血迹沾染了半边衣襟。
“人呢?”景弘将小像放到银甲里,合上锦盒。
献上锦盒的校尉沉声抱拳:“将军的遗骸被野兽撕咬,已拼不完全。末将将遗骸放入瓷坛,随锦盒带到中军。”
景弘心底一阵说不出的失落痛心,已然没有勇气再看那骸骨。李忠见景弘失了精神,便自作主张挥手让人离开了。
当夜,景弘把程敛之叫到帐中。程敛之二十岁的人了,在朝堂历练了四年,如今在军中是独当一面的程将军。看了锦盒瓷坛嚎啕大哭,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景弘无声长叹,轻拍着程敛之抽动的双肩。
深宫夜重也是明灯如昼,萧从瑜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换了常服,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没曾想日里睡饱的婴孩此刻精神十足,一个多月的小奶娃睁圆了眼,看着奶娘摇着拨浪鼓噗噗直笑。
萧从瑜满身疲惫霎时就得了舒缓,奶娘告退后。萧从瑜俯身抱起儿子,在孩子圆圆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爹爹的骊儿真乖真精神!萧骊,小萧骊!哦,比元元神气多了是不是?”
孩子听不懂,只知道吸鼻子,吧嗒小嘴。
萧从瑜抱着儿子轻摇:“你父亲取的名字好听罢?骊儿要快快长哦,父亲后天就要回来了。见到骊儿一定欢喜,是不是啊?”想到今后不再分离,一家三口可以共享天伦,萧从瑜兴奋得不知所以,抱着儿子在殿内走来走去,软着声音直到把孩子哄睡着。
十月十九那日,武淩城张灯结彩喜迎大军还朝。贺镜西、萧从瑜皆身着朝服登临城楼,遥盼大军。
十月的武淩已有了寒意,贺镜西穿着冬季的朝服,系了玉带。肚子高高地隆起,在腰带下愈发分明。
萧从瑜拢着披风,一双明眸里尽是喜色。近四年的分别,盼来今日。想良人得归,从今便可朝夕相对,不再离分了。满面春风的东宫甚至想到待两人独处时,定要“责问”他为何给儿子取名竟不亲自来信。那人一定满心都扑到儿子身上,哪还理自己?萧从瑜对自己的设想撇撇嘴,抽了西洋镜朝西望去。
半个时辰后,龙旗飞影,铁骑声声。庞大的中军队伍拥着景弘和主要将领朝城门行近,贺镜西眯着眼已经看到了身着金甲的景弘。撑了撑腰,莹润的脸庞上是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意。
军队来到城楼下,夹道欢迎的民众早已山呼万岁。景弘缓了马缰挥手致意,眼睛却一直盯着城楼上的贺镜西。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千里之外九死一生,为的就是早日还朝再见这如玉容颜,揽妻子麟儿入怀。
隔着扶栏,景弘看不到贺镜西的肚腹。只觉得爱人的脸庞莹润不少,衬着貂皮围领风神如玉。贺镜西没有避开景弘灼灼的目光,一手托着肚子,一手伸出去朝他挥了挥。
狂欢的官民看到风华无双的帝卿挥手致意,情绪越发高涨。
景弘登上城楼,远远地看着贺镜西。两人于万岁山呼中静静对视,眼中均是千般情愫。贺镜西扶着栏杆,垂眼看着朝服下隆起的肚腹,嘴角轻轻勾着。
墨色军靴停在眼前,微寒的空气中已有那人熟悉的气息。贺镜西想开口说声“你回来了”,可刚一抬头便被景弘紧紧地搂到怀里。
贺镜西是男子,是南华明宫特殊的存在。景弘从未把他当做女人,每每秋狩、阅兵总把他带上城楼。帝、卿在万人面前并肩携手,甚至拥抱,与南华官民来说都不陌生。
因此,景弘此举一出,城楼下的欢呼声几乎惊天动地了。
两人隔着贺镜西滚圆的肚子拥在一起,腹中的胎儿也因为欢声如潮而兴奋地踢动。
景弘深深吸着贺镜西的气息,双手紧扣着贺镜西的腰背。战场上历经生死,才知后怕惊心。战争残酷,多少春闺梦里人成了无定河边骨。能回来,无论怎样面目沧桑比起那些马革裹尸的英烈都幸运太多。
贺镜西看着景弘蓄起的胡须,忍不住想笑。景弘不知他为何发笑,但见爱人欢颜也跟着笑起来。伸手在贺镜西圆球般的肚子上拍拍,语气爱怜:“小家伙!”
萧从瑜和几位重臣站在旁边不好看帝、卿重逢相亲,便看着军马官民微笑,彼此间谈笑轻语。
景弘眼光接触到恢复了纤腰身段、满面春风的萧从瑜,心情顿时沉重。萧从瑜感受到景弘的目光,见两人分开,贺镜西扶腰站在一旁。便笑着走过去:“儿臣恭贺父皇得胜还朝,父皇神武,庇佑南华!”
景弘强笑,扶起行礼的萧从瑜:“这些话父皇听得耳朵起茧了,瑜儿明儿在邸报上想想新词。”萧从瑜笑着应下,扭捏了下,还是问道:“父皇,云坡他……”
95、天人两隔
“云坡……云坡他……”景弘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在初冬的空气中化作袅袅白雾。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可今天,眼下,却对自己的儿子、臣下开不了口。
萧从瑜的笑意渐渐僵硬,像是恐惧般地摆了摆手:“他,他是不是还留在北边儿善后?是了,他还得镇守肃宁不是。瞧儿臣问得,真是高兴得糊涂了。”萧从瑜神色恍然,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景弘的心木木地痛起来,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他半生为君,成了无数的事,杀了无数的人,但惟独没欺骗过。
看了眼强作精神的贺镜西,景弘稳住萧从瑜的肩膀把儿子拢在怀里,声音低沉严肃:“瑜儿,云……平戎大将军程倾涵以身殉国了……”
萧从瑜呆呆地抬头,看着满面风霜不负儒雅的父皇,怔怔地摇头:“殉国?不不,我不信。他答应过的,他会平安回来,给儿子取名字。他答应过的,答应过……”萧从瑜求证般地望进景弘的眼底,希望父皇可以摇头,收回前言。
景弘沉痛却坚定地摇着头,扶着萧从瑜双肩的手却越收越紧。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萧从瑜咬着下唇不让哭声逸出来,鲜红的血迹沿着唇角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