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镜南一时愣住,像背后突然捅进了把刀,惊痛之下不能置信。
没了?那个美丽慧黠的姑母,可亲可敬的婆婆,没了……
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那个比母亲更让他眷恋的人,就消失了么?
昨夜她还温柔地问着自己的临产日期,还说要在金玉良缘给孙女打全套的金银首饰。昨夜,不是还好好地么?怎么就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贺镜南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却不知开口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昨儿夜里,姑奶奶是梦里走的,没受苦。”留白抹了把泪,蹲下身替贺镜南穿鞋。
“去祠堂把棺木请过来,找几个老人给娘穿衣梳洗。让徐管家派人布置灵堂,全府上下,即刻服孝。留白,扶我去书房,要写报丧帖……”每说一句,都有更多的泪水流出来。但还是要一码一码清清楚楚地吩咐下去,不能倒下,不能,娘还看着自己呢。要让她放心……
程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宫里得了丧报很快就派了协理治丧的官员来。贺镜西当天下午就赶到程府,看到一身丧服、肚腹高挺的弟弟一阵鼻酸。
前往送行的宾客很多,贺镜南眼下的情况不能跪着还礼。只能让一双儿子跪在蒲团上,在大人的指导下磕头还礼。贺镜南被留白、点墨双双搀着,向行礼告别的宾客点头答谢。
贺镜西拥住弟弟无声鼓励,在程夫人的棺木前跪了许久才离开。帝卿的身份让他不能为自己的姑母多尽孝道,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致哀,愿逝者走好。
虽然入秋,但白天还是很炎热。尸身不能久放,等不及平州的亲友来京,棺木还是在第三日下葬了。
程夫人按例和亡夫合葬,空置了二十年的墓室重新开启。程老将军当年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只余一副战甲留下一座衣冠冢,如今程夫人崭新的棺木静静置于那锈迹斑驳的战甲旁。新旧对比,教人直叹岁月无情。
黄土一锹一锹落到黑棺之上,贺镜南早已泪眼模糊,泣不成声。一双懵懂无知的孩童吮着指头好奇地看着泪人一样的爹爹和嚎啕大哭的大人们,只晓得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人生在世,如蜉蝣于天地,一粟于沧海。真真渺小无力。贺镜南内心哀伤,腹痛不止,不是留白搀扶简直站立不住。
冗长的葬礼终告结束,亲友散去。贺镜南又静立许久,直到一大股热流冲出体外。贺镜南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唔,快,留白,回府。”
刚要转身,贺镜南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打起战来。
“啊!”留白没扶稳,贺镜南几乎半跪下去。
硬物滑出体外的痛感简直要贺镜南的下身裂成两半,贺镜南扶着留白站起来。惊恐地将手探向麻衣里,股间胎水淋漓已不必说。学口已被胎头撑开,只轻轻一动,胎头便又往外滑了几分。
这时,一个十分机灵的小哥跑过来一把抱起贺镜南,风一般地往墓园外的马车跑去。
一路颠簸,胎儿不住下走,产口撕裂般的痛感让贺镜南几次咬到舌头。
马车几乎要跑散了般地往最近的医馆冲,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马车中便传出婴孩洪亮的啼哭。
颠簸的马车里,贺镜南看了眼脐带都来不及剪的孩子,虚弱地笑了。
这便是生命延续的奇妙,人生代代无穷已。人,总是顽强不息的,总能以生的喜悦去抹平逝的悲伤。
婴孩的身上沾着血污羊水,贺镜南却如珍如宝地把孩子揽进怀里,不让她受到一点颠簸。
“写信给敛之,说生了个女儿。旁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90、似是故人来(一)
“程将军!”
伏案写军报的人头也不抬:“进!”
几封信放到几案上,来人倒是没走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程敛之挥挥手,进来只有他一人顶在宁边,军务繁重,口气十分不耐。
“哟,不错,你这程将军当得比你小叔有范儿。”来人踢踢程敛之,语气调侃。
“俊卿表哥!”程敛之晒得黝黑的脸上惊喜非常。
贺镜东点点头,屈指敲敲信封:“阿南给你生了个大胖闺女,七斤,比人小子还重。”
程敛之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忙不迭地拆信,口里不住问:“阿南没吃苦吧?恢复得怎么样?孩子的名字起了么?哎呀,让娘和阿南他们商量罢。”
程敛之忙着看信,没有看到贺镜东脸上的黯然。
程敛之看罢信又傻笑了好久才省起给贺镜东倒水:“茶叶都用完了,哥你就将就将就吧。”
贺镜东捧着粗陶碗,碗里的水有明显的泥腥气。程敛之黝黑的脸上一双乌亮的眼睛笑笑地看着他,贺镜东仰脖将水一饮而尽,拿袖子擦擦嘴。
“啧,忒腥。”
程敛之止了笑,凝注表情:“刚来的时候没雨,普通兵士连这泥水也喝不上。”
贺镜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程敛之忙扯嘴一笑,拍拍贺镜东的肩:“财神爷千里迢迢来宁边,给咱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贺镜东得意地一扬眉:“还不是咱们帝卿,一开口就是六千石粮米,几十车棉纱药品,还点名要我亲自运送。啧,整三艘楼船,从平州运到武淩。又从武淩倒腾到这边。”
程敛之笑:“上面有人,就是好办事儿。”明显的调侃语气,表兄弟二人相视大笑。
“帝卿有身倒还清减不少。”提到哥哥,贺镜东的表情多少有些涩然怜惜。“楼船在皇都码头刚一腾空,就直接开到东海郡了。”
程敛之的眼神有些严肃,贺镜东摆手一笑:“放心,帝卿什么都没说,都是我自己猜的。”
程敛之叹口气,斟酌着开口:“那位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出海,但这边都瞒着。只说人着了风寒,有奏报都由李大伴递进中帐。”
“是啊,其实不必的。自古御驾亲征,坐在中帐里意思一下就成了,哪还真的上阵杀敌。”贺镜东语气幽幽。
“走的时候,李大伴想让今上留个凭证。今上没留……”
贺镜东有些激动:“怎么这样?!说句大不敬的,东宫到时候嗣位登基是不需凭证,可帝卿怎么办?他该如何自处!”
“连李大伴都斗胆这样问了今上,可今上还是摇头。他只说了一句’不用留,没有什么万一,朕答应过他平安回去‘。”程敛之声音很轻,可再次回忆,还是会为那种只有多年夫妻才有的信任情深而感动。
贺镜东沉默良久,最后紧紧程敛之的肩膀:“你也是啊,要平安回去。有妻有子的人了,凡事要谨慎稳重。东西送到了,今晚我就回去。依娜和孩子们都在府里,我要赶回去过中秋呢。”
“平州那边?”
“有管事的;府里、宫里我都尽量照应,等你们回去了我再走。”
“哥!”程敛之眼眶一热,紧紧抱住贺镜东。
“啧,力气大得……”
“殿下,批好的奏折要送去南书房么?”小石头见萧从瑜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轻声问道。
“不急~”几分心思莫名,萧从瑜又从那堆奏折中抽出一本,打开。“这是谁的字?倒和云坡的有几分相似。”萧从瑜自言自语,指尖顺着笔锋缓缓滑动。
见小石头伸着脖子看的精怪模样,萧从瑜哼笑:“脖子伸得跟鹅似的,呆!”小石头抓头笑,萧从瑜觉得有趣。有些不舍地合上奏折,朝小石头伸手:“帝卿在午憩,一会儿送去南书房罢。走,扶本宫去御苑走走。”
萧从瑜扶着腰,被小石头搀着离开书桌。最上面的一本奏折被风吹开,扉页上赫然写着“礼部郎中刘清源”。
虽然已近中秋,但天气还是十分炎热。长乐因为贪凉吃多了绿豆沙,午睡方醒便闹起肚子。贺镜西担心长乐,急忙让人把卓逸然找来,去南书房处理政务也只能往后推了。
长乐拉过几回,又服下卓逸然开的药,用了些粥水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贺镜西拿着棉巾给儿子擦汗,哪还有点小朝上从容大气、说一不二的监国风度。“这孩子从小肠胃就弱,偏还不晓得忌口。以前有他姐姐管着,还好些。现在没人管了,你看他闹得。”
这些年来的风雨相伴,早让贺镜西和卓逸然之间的相处如朋友一般无拘无束。听到贺镜西的埋怨,卓逸然只是一笑:“小孩子家的,还指望他自己自觉?”
贺镜西转念也想也是,看着睡得小嘴微张的长乐心中又爱又气。
“殿下,不好啦!东宫出疹子了!”小石头是萧从瑜的贴身内侍,银盏不好拦,竟然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拍了拍瘪了嘴的长乐,贺镜西蹙眉:“出去说。”
贺镜西一行人赶到斯咏殿,见到寝殿到处染着熏笼消毒。
萧从瑜穿着宽松的亵衣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上都是麻疹一样的红疹子。
“帝卿?”萧从瑜似是想到什么,大喊道:“出去!扶帝卿出去!别把病气过给帝卿了!”萧从瑜拉紧衣领,使劲往床里躲。
贺镜西心里一热:“没事,子诺,我不怕。出来,让卓医正给你看看。”
“微臣冒犯,望殿下赎罪。”卓逸然带上手套,上床把萧从瑜往外抱。
查过舌苔、脉搏,又得知萧从瑜小时候发过麻疹,卓逸然初步断定应该是过敏,不会传染。贺镜西松了口气,萧从瑜脸色一好,急问:“对孩子没影响罢?”
卓逸然斟酌道:“暂时不好说,微臣给殿下开些去湿解热的温和药材,这几日先吃着罢。”
萧从瑜却摇头:“我不吃药!”
贺镜西皱眉:“子诺!”
萧从瑜只是摸着肚子摇头:“不用,挺挺就过去了。”
卓逸然放下正开药的笔:“殿下放心,这些药都于胎儿无碍的。”小石头也急得直搓手:“殿下,您现在可不能马虎,一定要吃药。”
“等等!这位公公的手是怎么回事?”医者细心,卓逸然一下子发现事情不对。
明灯下,小石头伸出双手。上面的红疹子跟萧从瑜身上的一模一样,再查看斯咏殿其他的宫女内侍,却没发现异常。
一个宫殿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走得最近的主仆俩除了问题?
贺镜西沉声问:“小石头,今儿你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事没有?”
“没啊!奴才跟每天一样,把奏折从南书房拿回宫给殿下批阅,再把批好的奏折拿回南书房。”小石头是萧从瑜的贴身内侍,只有他有资格接触到萧从瑜的公务。
“没别的了?”
“真没!本来午茶时殿下要奴才陪着去御苑走走,没曾想出门时慈寿宫的嬷嬷来了,让奴才去拿小世子的五彩帽。奴才只得扶殿下回房歇下。待事情办完,奴才回宫把奏折送去南书房,回来便见殿下发了红疹,全身痒痛。”小石头拿满是红疹的手擦擦鼻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电光火石的一瞬,贺镜西心中雪亮:“奏折,对,奏折!逸然,随本殿速去南书房!”
“结果如何?”贺镜西拧眉问。
“是’酴醾‘,北疆的一种牧草。但经提炼之后的药材却有毒素,接触人体后,轻者会导致患者皮肤奇痒难忍,重者会使皮肤溃烂化脓。”卓逸然从一堆试验器材中抬起头,神情严肃。
贺镜西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痛得浑身发冷。一大颗眼泪落到米黄的纸面上,将“刘”字晕开。
“宣刘清源进宫。”贺镜西转开视线,不再看那本奏折。
“殿下,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通天卫副指挥使张明抱拳半跪。
“清源呢?清儿怎么了?!”贺镜西扶着桌案站起,语气里的惶恐回荡在大殿里。
“属下,属下赶去刘氏旧馆时,刘郎中已不知去向,属下只在室内找到这封信。”说着张明膝行上前,呈上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张明想也不敢擅自打开。贺镜西撕开封泥,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纸。
“前尘已忘,珍重勿念。”
短短八字在泪眼中模糊难辨,贺镜西将信纸死死按在胸前,似乎想以此来平息内心的撕裂。
“殿下!”张明虎目圆睁,看着一股血流从贺镜西的脚下蔓延开来。
91、似是故人来(二)
“狗东西!放开小爷!”被几个黑衣人死死按住的刘清源又抓又踢,嘴里还骂个不休。想来真是窝囊,想他刘清源在讲武堂谍报、格斗都是甲等,在自己家里居然被一伙人蒙头蒙脑地打晕扛走了。说实话,除了通天卫,他很少见过如此凌厉的身手。
刘清源挣扎得起劲,黑衣人突然松了力道。刘清源还在用力,一个不稳摔出去好远。
再抬头时跟前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被风帽遮了个严实的高个男子,藏在风帽里的头脸看不真切,整个人泛着股森冷的气息。
“你谁啊?凭什么抓小爷!”刘清源擦了把鼻子,压下心中的恐惧。
“呵呵~”神秘男子笑出声,只是声息破败,令闻者骨冷。“在军中历练过就是不一样,清儿如今胆子很大啊!”男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尾音像带着叹息一般。
刘清源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叔----”
“嘘~”男人伸出带着手套的食指晃了晃“别说,心里清楚就好!”
“呜呜~”刘清源一头扎到男人怀里,嚎啕大哭。
男人被撞得向后退了几步,最终还是把手放到刘清源背上,轻轻拍着。
“下毒之事,他已经知道了。我提前一步把你带出来,他看到信应该不会为难你。清儿,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男人的嗓子彻底毁了,说了这么长的话,到后来已经低哑得不可辨认。
刘清源抬起头,擦掉眼泪:“我没有对帝卿下毒!没有!除了兵部,六部的奏折都是萧从瑜在批。毒是喂给他的!”
男人不语,更看不清表情。
“冤有头债有主,我刘清源不是糊涂眼瞎的!进了秋季,萧从瑜的心肺就会不好。就是微毒也能牵发他的旧症,让他生不如死!更何况他如今……哼哼……”冷哼虽轻,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不说这些;叔叔,这些年您在哪儿?为什么不给清儿消息?”刘清源转眼就换了表情,灵动的眼睛里写满好奇。
眼前清儿稚气的样子怕是短暂的假象吧?这些年恩怨情仇、世态冷暖怕是彻底改变了这个孩子。
心中对被迫成熟的孩子怜惜万分,男人抱住刘清源缓缓道:“当年啊,火烧到了密室。身边的死士把密道炸开了,我们顺着暗河一路潜行。再见天日已到了京郊,叔叔的暗卫顶了叔叔的名头,朝廷清点火场的……尸首,觉得数目没有差错便没有再追查下去。那件事,萧太子是有愧的,你云坡叔叔带着讲武堂跟他顶着。所以后来,叔叔一路离京南下,去到苏萨加岛也还算一路顺畅。”
听着男人低哑难辨的声音,刘清源热泪直掉:“别说了,别说了。叔叔,您的声音……”
“呵呵,被烟熏坏的。那么烈的火光,那么浓的烟气,空气都是烫的,衣服都融到皮肉上了。如今,鬼见了叔叔都要躲,清儿可不要怕。”男人指了指风帽上透气的黑洞,故作轻松地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