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啊~”无忧下马后才淡去的绯红又飞上脸颊,人面桃花,不过如此。那个“啊”轻得像声叹息,其中的委屈、甜蜜、庆幸、慨然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赵灵雨笑了,春风化雨一般的轻柔、湿润,低低地“嗯”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作答,那脉脉书香中的惊鸿一瞥何曾不是他赵灵雨的一生一遇?!
在场的都是浮世经波的人物,看出少男少女之间的曲折深意,只做不知。本已主客作别的众人又回到兮园,重新开起茶会。
温杯烫盏、执权投茶、悬壶高冲……无忧的茶艺是宫中几十年的茶博士亲身相授,玉指翻飞、曼语说茶。光看无忧一番冲泡演绎已是一种享受,赵灵雨年纪虽轻但对茶艺极有研究,与无忧一问一答应和频繁。无忧换了衣装,衣带飘飞,自有风雅。赵灵雨又是清逸出尘的浊世佳公子,萧从瑜与好友们相视而笑,越发觉得妹妹和赵氏实为良配。
分别时,无忧对赵灵雨的称呼已变成“灵雨公子”。程敛之“为老不尊”地吃吃笑着:“’公子‘叫着多生分,叫灵雨哥哥才是!”
无忧瞪了程敛之一眼,耳垂渐渐充血。
“公主叫我的表字罢,’好雨时节‘---雨时。”赵灵雨一直等在马车旁,不想让无忧看到他被人抱上马车的样子。轮椅上的他,表面上淡定自持,只是想到自己和无忧的将来一阵喜一阵忧。
宫里的马车也停在另一边,上车前无忧匆匆往赵灵雨手里塞了件事物便飞快地跑开了。
回会馆的马车上,赵灵雨细细摩挲着那暗香沉尘的荷包。一面是母亲绣的“空山灵雨”,另一面被绣上了“长乐无忧”。
“长乐无忧,长乐无忧……无忧~呵,原来是你~”俊雅公子面上仍是平静如水,年轻的心却泛起微澜。
像所有初恋的少女,无忧迫不及待地和至亲分享自己的幸福喜悦。贺镜西听过无忧语无伦次地讲述搂住女儿亲吻,心中是难以言喻的庆幸宽慰。仿佛忘记了之前对这门婚事的疑虑不满。可怜父母心,其实只要子女快乐,自己的意愿就不那么重要了。
“真好真好,无忧你这样幸运,爹爹真为你高兴!”
“爹爹~”无忧美美地和美人爹爹撒娇,酸得小长乐直皱眉。
“皇姐,你要嫁人咯?”
“是啊!乐儿舍不得皇姐?”无忧埋在贺镜西怀里继续卖嗲。
“怎么会?!好高兴再没人欺负乐儿了!”
“萧长乐!!!”无忧怒喝,姐弟俩一日不拉的追打又开始了。
寻常这时贺镜西总是温柔地笑看一双儿女,可今日他却背过身,忍住汹涌的泪意。
无忧和赵灵雨虽已知意定情,却不经常见面。只是每日书信往来,倒不影响两人情意日深。觉得女儿的恋情传奇如话本的景弘很是不解,贺镜西却觉得婚前这样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才是好的。
景弘知道爱人对于这位“准女婿”心有惋惜,只有对爱人更加柔情哄劝、抚慰卿心。如此,重华宫里那是夜夜红帐春宵,就连白日里都有股绵绵情意。
在赵灵雨回京的前一日,贺镜西终于宣赵灵雨入宫了。
贺镜西一气喝下大碗汤药,从凝碧手里接过鲛纱帕拭了唇角,内侍便来报灵雨公子已侯在殿外。
“宣~”连北亭夫夫都见过赵灵雨了,亲人们对这位“毛脚女婿”一致好评。贺镜西的态度彻底松动了,其实对于赵灵雨,刚见面时就有了赏识之心。却是才俊,只是真正做女婿,总怕他的身体不能照顾好女儿。唉,端起帝卿加“岳父”的架子,贺镜西沉声吩咐。
赵灵雨不是第一次见贺镜西,可是紫袍金冠的帝卿还是让他觉得容光焕发、恍若神人。想到眼前之人是心上人的生身之人,赵灵雨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微臣赵灵雨拜见帝卿千岁!”赵氏先祖是西疆总督,爵位不低。赵灵雨从父亲那里承爵,故而自称“微臣”。
“将为半子,雨时不必这般客气。”贺镜西第一次以考量女婿的眼光打量起年轻人,也是有意考验赵灵雨的心性。他对自己的残疾是不是自卑?他的内心是不是像表面那样深沉而强大?
赵灵雨任贺镜西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只垂眼看着彩粉瓷盏里漂浮的茶叶。仿佛眼前没气场强大的帝卿千岁,自在得像在自己后院的菩提树下品茶冥想。
“灵雨,本殿其实不愿意把公主交给你的。”沉默良久,贺镜西开口,脸上带着不信任的微笑。
“灵雨知道。”赵灵雨抬起眼,清澈的眼眸不惧地与贺镜西对视。“今上的《怜卿记》里的一句唱词灵雨记忆犹新,那部南剧灵雨只看过一次。可与公主在书坊初见时,就立时想起了。”赵灵雨的目光从贺镜西脸上移走,温柔地注视着挂在墙上明显出自无忧之手的绣画。
“渺渺时空,茫茫人海,与君相遇,莫失莫忘。”赵灵雨复又看向贺镜西,微微激动“帝卿,今上对您有过’江山日月‘(大家还记得当年中秋那句’江山未老,日月还在”不。。)的誓言。那句誓言传唱南华,让无数少年相信并渴望永恒的爱情。灵雨因为身残不敢有过幻想,可是无忧的出现给了灵雨那份’相信‘和’渴望‘。帝卿,请放下您的’疑虑‘和’不愿‘。灵雨愿以时间为证,让您相信无忧也是灵雨的’江山日月‘!“
只知少年眉目清隽,却不知那一唱一笑间竟是如此婉转风流。贺镜西确定了少年对女儿的情意,脸上不复清寒,已是一位父亲才有的温和怜惜。
“本殿永远记得你今时今日的这句’山河日月‘,也希望你永远不忘。灵雨,作为一个父亲,我要求你好好照顾疼惜无忧,不让她受丝毫委屈。誓言虽重,平淡是真。你可知我的苦心?”贺镜西离座上前,戴着墨玉戒指的手拍上少年瘦削的肩头。
见少年郑重点头,贺镜西抿唇轻笑:“嗯,灵雨的南剧唱得比无忧好~”
赵灵雨前脚离京,叶城赵氏正式的求亲奏表就到了。景弘铁画银钩地批下,命礼部开始准备送亲事宜。
北戎那边在边境时有动作,景弘怕一旦开战无忧的婚事就要搁浅,因此婚期一再提前。
婚礼最后定在五月十五那天,时间紧迫,却因之前上面就露了意思,真正准备起来倒也有条不紊。
因为忙着筹备无忧的婚事,贺镜西忙得脚不沾地。卓逸然那边的调理、诊脉都停了,食欲不振倒也不在意。犯困什么的,在女儿的婚事面前也不值一提。贺镜西觉得再忙再累都是值得的,他要让他的宝贝女儿风光大嫁、最后一次成为全南华的娇宠。
再是不舍再是不愿,婚礼前夜还是如期而至……
85、之子于归
没有穿皇室正统的百子麒麟袍,贺镜西为了让女儿成为最美丽最特别的新娘,让宫中衣坊赶制了一套真红鲛纱婚服。小小新娘婀娜鲜活的身体被云朵一样轻柔的鲛纱层层掩映,如烟如雾的红色衬得无忧肤白似雪,人比花娇。
长发被高高梳成发髻,以金丝发网拢住。芙蓉初成的少女其实不需要过多的珠宝修饰,简单的发网连着飞纱在新娘身后飘动。
今夜青涩、美丽的小新娘很像下一刻就要凌风而去的仙子。
妆成的无忧被喜娘扶着缓步走出内室,贺镜西不能相信白日里还活泼得带着幼稚的女儿竟是这样的端庄华贵,成熟优雅。
凝碧、洗翠看着一手带大的小公主即将远嫁,早已泪如雨下,只忍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可伤感的气氛是忍不了,还是在空气中渐渐弥漫。
“朕的无忧长大了,来,丫头,到父皇这来。”景弘穿着通天冠服,绛纱的衣袍显示着喜气。庄严的帝王装服,景弘此时的不舍感伤却不下任何一个普通的民父。
“父皇~”无忧撇了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嫁衣繁复,冠服庄重,不容父女俩像从前那般拥抱亲昵。景弘墨黑的眼底藏着深沉的感情,手指在新娘涂着胭脂的下唇一点:“无忧,父皇爱你!”
十四年前景弘第一次抱起自己的长女,熟睡中的女婴无意识地吧嗒着小嘴。那一刻,景弘的心比女儿的身体还软。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这个宝贝,点着婴孩小嘴的指尖在微微发抖。那一刻,他不是景弘,不是英帝。只是一个叫萧延的男人,对自己前世的情人轻轻告白:“无忧,父亲爱你!”
无忧,无忧,长乐无忧。出生前就起好的名字,带着父母的深深祝福和殷殷期盼。
不知贺镜西是不是也想到了那落英满怀,景弘在自己的腹前倾听取下这个名字的午后。人前坚忍的帝卿不想再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侧着头垂眼道:“无忧,去慈寿宫给你皇祖母请安道别。”
“爹爹!”无忧一步一停地走到贺镜西跟前,提起裙裾缓缓跪下。轻轻拉着贺镜西的袍角:“爹爹,谢谢您!谢谢……”无忧甫一开口便泣不成声。已经没人会去在意新娘的妆容会不会哭花,因为抽泣声已起起伏伏地响起。
不是临场作秀,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之间早已没有主仆之分,就像想到远嫁的亲人,心中都是酸楚难言。
养育之恩难谢,拳拳之爱难谢。可除了一个谢字,此时已再难说出别的话。
贺镜西从未在众人面前对无忧多显亲昵,可此时心如刀割的父亲以动容的姿态俯身深深地吻上女儿的额头。最后以额相触:“要幸福啊,孩子!”
那一年,在自己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女儿绽起无邪的笑意:“爹爹,要幸福啊!”那一句祝福给了自己无尽的力量,穿过黑暗幽冷,重拾勇气。
这一刻,他多想,多想时光倒流,回到女儿降临人间的那一瞬。让他,可以再疼宠他的宝贝十四年!
除了唇上的胭脂和额头的鹅黄,无忧并未多施粉黛。起身千万慈寿宫时,只是眼皮微微泛红,倒是给新娘添了一分楚楚之态。
给太后行了礼无忧就要乘马车直接出宫了去由原参加婚典了,太后亲自送孙女出门。
临了还拉着无忧的手直抹泪:“你父皇怎就恁狠心,把好好地闺女嫁那么远!!!”
“是诶,无忧可舍不得皇祖母了!”无忧压着眼泪,撅嘴撒娇。
“你呀你~”顾太后摇头,拍着新娘的手“都是大人了,往后好好和夫君过日子!”
天大亮时,婚典已经结束。送嫁的车队要正式出发,把帝国的公主送往遥远的西疆。
照例,作为兄长的萧从瑜亲自送妹妹上马车。玉带下的肚腹已有了不小的弧度,还好冠服广袖,把那团隆起挡了个彻底。
“哥哥,祝你和将军幸福!”无忧向高台上的亲友挥手,最后一次对哥哥咬起耳朵。
萧从瑜淡淡笑了,轻拍妹妹的脸颊:“我们会的。”
无忧登上马车,再一次回望武淩城。别了,这街市繁华;别了,那宫阙万间。
“姐姐!!!不要走!!!”一个紫衣小人儿从台阶下飞快地跑下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沿路侍卫想拉又不敢,只在小人儿身后护着跟跑。
“姐姐!呜呜呜,别走,乐儿不要姐姐走!”长乐穿了一身紫色新衣,一张雪白的小脸哭得乱七八糟。
无忧冲下马车,把弟弟抱进怀里。任弟弟把眼泪蹭上自己美丽的嫁纱,无忧噙着泪笑问:“傻长乐,往后再没有人欺负你,再没有人逼你穿裙子,你还不高兴?”
长乐头摇得像拨浪鼓:“姐姐别走,长乐往后乖乖地,姐姐让做什么做什么。呜呜呜,姐姐……姐姐……”
怕误了吉时,贺镜西亲自下了高台抱起长乐。抓着小手对无忧作别:“乖长乐,跟姐姐告别!别哭,姐姐明年就跟灵雨哥哥一道回来看长乐了。乖,长乐,不哭,给姐姐笑一个。”
长乐打了个嗝“真的?”见美丽的姐姐笑着点头,长乐也笑了“姐姐再见!”唉,一哭一笑,一个鼻涕泡华丽地飞出安王殿下的小鼻孔。小孩儿脸刷的一红,把头扎进爹爹怀里任谁劝也不抬头。
这场婚礼有许多的泪水和不舍,也有脉脉的真情和祝福。最后以小王子惹起的欢笑收场,算是皆大欢喜。
从由原回宫,景弘要去前殿接见宾客。嘱咐贺镜西一定要好好休息,景弘换了身常服离开。
小长乐的红脸终于恢复了正常,拉着贺镜西的衣袖惴惴不安:“爹爹,乐儿好像把姐姐的新娘裙子弄脏了。”
贺镜西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却因可爱的儿子露出真心笑容:“才知道啊!所以,小男子汉以后不可以随便掉豆豆哦!”
“嗯!”小长乐重重点头,奋力地吸了吸鼻子。
贺镜西叹气,在锦盒里抽出条帕子:“来,爹爹给你擦擦。”
头昏欲呕,贺镜西拍拍胸口:“不会是中暑了吧?”想叫个人去宣卓逸然,可一想到凝碧、洗翠都随无忧去了叶城。新来的人虽然恭顺,但总不亲近。触景伤情,罢,歇一歇便好了。喝了碗绿豆水,牵着长乐去寝殿午憩。
贺镜西一觉睡到天黑才醒,不知他昏睡的几个时辰间风云已起。
86、风云骤起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美丽的女子眼含哀愁,在草原的星光下低吟浅唱。虎头虎脑的小娃娃爬到母亲身边,吮着指头嘻嘻笑:“阿妈唱得真好听~”
女子笑了,眉目间的愁怨淡了些。虽然穿着华丽的胡服,但女子的容貌却是南边华人才有的清丽温婉。
“说了多少遍了,别叫阿妈,叫娘。”
“叫娘,父王要打!”男孩儿眨巴着眼睛。
女子叹气,把儿子搂得更紧。不远处的王帐里她的丈夫正在宠幸别的女人,她没有立场干涉,即使她是北戎王从南华求过来的正妻。
延边万俟家的小姐,被封为郡主“下嫁”给北戎王。双方都知道,不过是为了暂时的和平,不过是为了争取彼此休养生息的时间。
剽悍的北戎王见了温柔美丽的南华小姐着实新鲜了一阵,几次欢爱差点让柔弱的南华女子死去。来到草原的第二年万俟氏生下王子耶律宏基,女子的身体因为生产每况愈下。北戎王也对这个越发苍白的异族女子失去了兴趣,不是因为唯一的儿子,他可能就把女人赶回南华了。
王帐那边发出高高低低地叫声,女子听了心如死灰。仰头看着苍冷的月亮,泪如雨下。
“虎头,娘给你讲讲皇都武淩的朱雀街罢。朱雀街在明宫的南面儿,十几里长,沿路的商铺啊……”根本不是征求儿子的意见,女子哽着声音恍惚地开始了讲述。
母亲的泪一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身上,极烫又极冰。小小的耶律宏基在母亲怀念的语气中昏昏欲睡,心想按照惯例明儿阿妈,哦不,娘又要讲延边了……后天呢?是江都还是平州……
“虎头,记住,娘是南华的女儿,你身上流着南华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