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幸福 上——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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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反而更加吃惊,问:“难道说,这么简单的句子你都写不出来吗?”

埃尔弗抿紧嘴唇,眼眶发烫,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092.

伯爵普罗克特过去一向关注的是安德雷卡的学习程度,那自然是进步很快的,十岁左右就能熟练使用各种语言;埃尔弗有多不努力,他略有所知,不过也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基本就跟完全没上文法课差不多。他一时大为头痛,但事到如今,骂也没有用了。再看看埃尔弗的红红的眼眶和鼻头,反而要好好安慰,不然自暴自弃起来更难收拾。

伯爵上前一步,站到了办公桌的正前方,放下手上拿着的记事册,接过了埃尔弗手上的那支笔,说:“陛下没写过拉丁文和希伯来文也没有关系,我作为陛下和公爵阁下的秘书,代写翻译出的句子也是合规矩的。”

埃尔弗垂着头,将那张敕令状推了过去,伯爵弯下腰,很快写下了剩下的句子。埃尔弗按照伯爵的指示在左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再盖上国王的印章,就算完成了。

等到墨迹干透,伯爵将那张敕令状细细卷起,装进一只木质圆筒,今天的任务就此结束。看看另外两人,公爵塞斯沉着一张脸瞪着埃尔弗,埃尔费则是闷闷地低着头,恐怕自己一走,公爵就要发作,但依自己现在的地位,已经没有办法干预,只能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退后几步一鞠躬,退了出去。

公爵对于埃尔弗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先不论他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侄子的不正常郁望,一方面,他幼年对于异母哥哥的以及对不公正的命运的怨恨全都一丝不落地转移到了埃尔弗身上,自己的哥哥里亚士王对自己的各种迫害,他向来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逆来顺受,他不能报复自己的哥哥,却可以报复哥哥的孩子,这种想法给了他很大的愉快。可是另一方面,自己的身份与埃尔弗其实也有某种类似之处,而埃尔弗那种完全不知上进的态度又多少缓和了他对自己侄子的嫉妒,于是他年轻时代对生活的那些期望,对人生的那些抱负,也潜移默化地转到了埃尔弗身上,他未能完成的理想,埃尔弗却可以替他完成,对于他那灰暗的人生来说,实在是不小的安慰。

公爵自己小时候是个没人管的孩子,全凭自己的刻苦用功,才学会了一个王子该懂的一切知识。而埃尔弗明明深得父母兄长的宠爱,却到了十三四岁还像个文盲。公爵不是轻蔑也不想嘲笑,而是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怒火。

埃尔弗对于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公爵的怒火跟那些拿他没辄的教师一样明显,于是他习惯性的低头不动,等着对方发火,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哥哥来维护自己了。

而公爵却不免怀疑起埃尔弗的哥哥安德雷卡来,说不定是安德雷卡为了抑制弟弟的成长,暗中做了手脚。这样一想,公爵又对安德雷卡生出了重重的厌恶。他没有马上责骂埃尔弗,而是拉了铃。

管家茄罗德立刻赶了过来,屋里的两个人面色阴沉,简直要吓到他。

出乎他竟料的是,公爵问他:“国王陛下的教师们在哪里,为什么我在城堡里待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见过他们?”

093.

不光是公爵了,茄罗德先生自己也似乎很久没有意识到那些教师们的存在,近来诸事不顺,埃尔弗逃课也就逃得理所当然。茄罗德先生用了几秒钟整理自己的思路,一丝不苟地报告:“陛下近期有五位教师,分别教授文法数理历史音乐美术,不过这五位教师各自都是安恕或比国人,圣诞临近时,他们分别休假返乡去了,大约在三月末才会回来。”

公爵仍是有所怀疑,皱着眉头看他。

茄罗德先生也看出来公爵似乎是不满意埃尔弗的学习进度,但这事也并不是自己能够干预的,自己作为一个管家,只是负责安排教师们的食宿工钱而已,不好分辩,只能一五一十地开始详细报告每个教师的籍贯年资品性工钱。公爵听了五分钟就没有耐性再听下去,连连挥手。茄罗德先生如逢大赦,不自觉地用手指抹了抹额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回头看埃尔弗,还是认错一样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坐得端端正正。公爵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眯着眼睛说:“这么说你有五个教师了,是单教你一个人的对吧?”

埃尔弗点头。公爵说:“那他们平时教了你什么?我可不认为你懂得文法数理历史音乐美术。还是说你有什么其它特别的才艺,让你花了时间去钻研?”

埃尔弗摇头。公爵说:“那你到底会些什么?总不至于你长到十三岁──其实也快满十四了对吧──除了玩就是玩吧?”

这话讲得非常正确,埃尔弗却不好意思点头了。

公爵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看着那张娇嫩可爱的小脸蛋,叹着气说:“我真不懂你的哥哥在想什么。白给工资养着一群教师,他可真够大方的。不过养出这么一个小傻瓜,就算脸蛋儿再漂亮,又有什么趣味呢?”

埃尔弗自己又何尝不想做个聪明伶俐的好学生呢,只可惜自己的头脑跟任何学问都无缘。过去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自己再笨也没关系,凡事还有哥哥在,可现在单剩下自己一个,面对着一大堆不知所云的事务,又该如何是好。

公爵显然毫无兄长的温情,看到埃尔弗那副顽固不化的神情,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主意,以为教师们休假,你就可以偷懒几个月。从现在开始,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不许离开这间书房,如果你不愿意看书学习,那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张椅子上哪儿都不许去。等到你的教师们回来,别以为你还可以像从前那样耍赖躲懒,如果你不能在短时间里取得进步,我就要让你亲眼看着他们怎么受罚。”

对于埃尔弗来讲,这真是酷刑中的酷刑,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公爵却不为所动,拿着自己的小笔记本翻来复去地看了一会儿。因为新年里实在没有公务需要处理,他就从书架上拿过一本书,低头看起来。埃尔弗好一会儿才明白,近来天气再度转冷,不适合打猎,他大概是要一直盯着自己了,不由得越发伤心。

094.

这间书房里并没有一本称得上有趣的适合娱乐的书,埃尔弗勉强翻到一本画满了各式蝴蝶的图鉴,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怎么地忽然发现自己到了一片枯草地上,四周景物模糊,迷失了方向,猛然回头,背后站着一个黑衣,披着满头耀眼的金发,手上拿着一把死神的灰色镰刀。他吓了一跳,没命地逃,跑了很久很久,回头看时,那个黑衣人还是在自己的背后。他抬起头想看清四周的路,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看清,满天飞舞着黑色的蝴蝶,向密密的网罩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恐惧地大叫,突然惊醒,才发觉自己是做了梦。

公爵的脸凑得很近,那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瞳,还有尖利的犬齿与梦境重叠起来,使埃尔弗不寒而栗,重重地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

公爵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了?我只是想叫你去吃午饭。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埃尔弗睁开眼睛,看向边上的座钟,果然已经十一点五十七分了,门口有个男仆低头站着,想来是来通知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低低地答应一声,自然是不情愿跟公爵在一起吃饭的。

公爵却不由分说地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外面走。

埃尔弗连连挣扎,说:“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公爵一边往餐厅走一边说:“别乱动,不然我可就把你从楼梯上扔下去了。”

埃尔弗虽然个子还没有长成,但也不完全是孩童身形了,虽然时常耍赖让哥哥抱自己,可是要公爵来抱还是极其不情愿的,尤其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仆人看着自己各觉得窘迫。

公爵说:“以后的每一顿饭,你都乖乖地跟我一起吃,不许再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其它的时候也一样,我没有点头,不许你随意离开我的视线。”

埃尔弗简直不明白公爵是什么意思,把自己捆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公爵是个相当好动的人,话是这么说,未见得真有闲心日日盯着自己。可是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看到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眼前,实在是食欲全无。再看自己面前摆上的菜色,全是平时自己最讨厌的,卷心菜拉胡罗卜拉,而旁边的男人还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公爵微笑起来,颇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说:“每次看到你吃饭,我都觉得不舒服,哪有父母会让小孩拿糕饼当正餐吃的?只有你那个糊涂的哥哥才会纵容你。我已经吩咐过厨子了,如果他不想掉脑袋,就不许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端到餐桌上来。”

埃尔弗看着盘子里的东西,想到自己以后每顿都要吃下这样的一大盘,简直通不欲生。他不是不明白不能偏食的道理,可是吃不下去就是吃不下去,公爵的这种做法也实在太霸道了,连吃东西的自由也要全盘剥夺。

埃尔弗吃下一块胡罗卜,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被填满了。公爵说:“吃不下去吗?我来喂你吧。”一边接过他手上的叉子,叉起一块卷心菜,却并不喂到埃尔弗的嘴边,而是放到自己嘴里咀嚼了几下,接着凑了过来示意要把自己嘴里的东西喂到埃尔弗嘴里。

095.

埃尔弗想到他要把那团和着唾液的菜渣塞到自己嘴里,恶心得想吐,幸好早餐吃得少,想吐也没东西可吐。扭头想躲,后脑被公爵按住了,没办法躲开,心中大骇。

恰好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公爵一时意外,不自觉地放开了埃尔弗。埃尔弗松了一大口气,转头看时,原来是里妮夫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站在了自己背后。埃尔弗对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快点吃吧,菜都凉了。”

可想而知,公爵的兴致被败了个干净,不快至极,横着眼角瞥了里妮夫人几眼,嘴唇动了微微一动,还是没有说什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正,低下头开始吃自己的那份,不再搭理另外两人了。

埃尔弗从刚刚的窘境里摆脱出来,还是要面对自己那盘食物,不过里妮夫人却不再替他解围了,用眼光督促他好好吃。好不容易吃完一半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里妮夫人正要带着他离开,公爵说:“你们又要钻到哪个角落里去?”

里妮夫人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早上,陛下这会该去歇歇了。”

公爵说:“要歇到起居室里歇,那才是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公爵所说的起居室,并不是被埃尔弗当做早餐室的那个小房间,而是书房隔壁的一间大起居室,向来是国王在使用,所以去那里的确是正理。里妮夫人并不跟公爵争辩,而是一言不发地带着埃尔弗去了那里。

起居室里的布置总是随着国王本人的喜好而改变,现在的摆设是里亚士王当年的喜好。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土制沙盘地图,用沙土堆成山地高原,用融化的蜡铺成河流,用草尖代替树木,用石块雕成城堡,中间还排布着用锡制的小士兵组成的军队,一切都栩栩如生。四周的柜子里陈列着里亚士王的一些收藏,大多是短剑匕首勋章之类。不论是地图还是刀剑,埃尔弗都丝毫不感兴趣,过去有空的时候,他宁愿整天整天地在城外的山坡上游逛。好在窗下有一串长沙发,很舒服,埃尔弗一进门,对周围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看也不看,就扑在了沙发上。

里妮夫人紧挨着他坐下,从衣袋里拿出针线活计,说:“睡一会儿吧。”

午后的黯淡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里妮夫人的平静脸孔和温柔的手指安抚了埃尔弗,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这片宁静里,他睡得很舒服,噩梦没有来打扰他,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自己才睡了一个多小时。里妮夫人微微垂着头,专心致志地一针一针地绣着什么,而自己的正面不远,公爵正坐在一张单人小沙发上,摆弄着小几上的一副棋子。

埃尔弗不想让公爵注意到自己,赶紧闭上眼睛,要接着睡。公爵却已经看到了他,说:“你醒了?早上也在睡,中午也在睡,我看你总该睡够了。过来这边坐。”

埃尔弗迟疑了一会儿,里妮夫人用眼光安慰着他,他只好走过去在小几对面的另一张小沙发上坐下。

096.

那副棋盘原本是安德雷卡的爱物,尺寸相当大,小几上摆了棋盘之后就满满的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连茶碟都没法放,公爵只好把自己的那杯茶搁在膝头,用手托住。黑白格子分别用黑曜石和砗磲镶嵌而成,间隙里填着细细的金线,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磨损得厉害。棋子的形状都雕刻得非常细致优美,拿在手上略显沉重,落上棋盘上时铿锵有声。

公爵问:“你会下棋吧?”

埃尔弗棋艺差得离谱,不过基本的规则还是知道的,就迟疑着点了点头。

公爵问:“你要黑子还是白子?”

埃尔弗想也不想,回答:“白子。”

公爵瞄了他一眼,把棋盘上的白子捡出来推到对面,把黑子在自己这边很快摆起来,说:“执白你也没可能赢我。”

埃尔弗心想,这么明显的道理,白色的代表天堂,黑色的代表地狱,我爱的人们都在天堂里,而你的狐群狗党都将下地狱;嘴上却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是喜欢白色,没想赢,我不想赢,也没有必要赢。”

公爵笑了一声,拿起自己的国王,在白国王上轻轻磕了一下,说:“我会杀掉你的。棋盘上就是这样,不是我杀掉你,就是你杀掉我。现实里面其实差不多也是这样。”

埃尔弗说:“你不能的,因为我不是国王。”

公爵耸了耸肩,说:“看来你很介意我之前讲过的话。你得到了王冠,当然就是国王。而且你这种胆小怕事的性格,还挺像棋盘上的国王,时时刻刻都想要躲到车的位置。”(王车易位)

埃尔弗说:“你错了,国王不是胆小,这只是一种策略,想要把每个人放到更加合理的位置。而且,国王不是我,这里的国王和王后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你也没办法杀掉他们,因为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公爵忍不住翻白眼,说:“瞧你在胡说什么,如果白国王是你的父亲,那黑国王岂不是我的父亲,岂不成了你的祖父了?”

埃尔弗完全没有想到公爵会讲出这样的话,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一时呆呆地楞住。

公爵说:“下棋而已,规则早就固定好了,那用得着你在那里瞎寻思,你要是想得出个所以然来,前人上千年的思考又算什么?所以,老老实实地走吧,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你想再多的歪理,也不能逃避眼前的结果。”

埃尔弗被他抢白得颇沮丧,默默地将士兵向前移了一步。

然而结果并不是像公爵想象的那样一塌糊涂。埃尔弗下不过公爵这样的老狐狸,连续两局都是输棋,抵抗也并不激烈,不过程度比公爵以为的要好得多了。埃尔弗看上去没心没肺,下起棋来却很有几分头脑,对布局对走子都有相当细密的考虑,反应也非常敏锐,最难得的是,输棋之后,真的一点都不沮丧。

公爵说:“没想到,原来你一点都不笨,还挺聪明的。”

097.

对于公爵的这种言论,埃尔弗早就习以为常,总之自己就是笨的,被别人讲也不在乎。这个时候只是撇撇嘴,公爵不说收棋盘,他也不会说,否则公爵要是想起上课的事情来,自己就更难受了,下棋对他来说,毕竟还算是比较轻松的游戏。

也许埃尔弗真的是个很好的下棋对手,性格又乖,走子又不会过份强势,而且又有几分头脑。按照公爵的性格,是不可能让着埃尔弗的,一个人只想赢,一个人不怕输,所以这一天的对局持续了很久。

新年的第一天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了,之后的日子也照样过得很快。几乎每一天的黎明时分,埃尔弗都会受到自己叔叔的骚扰。公爵可以轻松地潜入房间,但就他之前说过的,他并不急于做什么,甚至不见得会把埃尔弗惊醒。他总是快意地打量着已经到手的猎物,时不时地抚弄几下。埃尔弗非常讨厌那种感觉,因为他明显是在享受自己的恐惧或者厌恶,于是尽可能硬装出漠然的样子,希望他能快些厌倦这个恶劣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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