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轿,不过片刻就到了骊园。还未下轿就听门口一阵喧哗,贺镜西掀了轿帘一看。只见一个白衣丽人由两个小僮扶着入了顶兰木花轿,看那轿帘分明是宫中织造坊出的纹样。紧跟着千声阁的首席采乐官章弦之被骊园老板恭送出来,放下轿帘贺镜西心下明了。
进了戏园里里面一片哄闹,主角儿走了,戏迷们嚷着要退票。老板倒也不急,吩咐伙计们把票钱一一退了。开顽笑,方才章大人留下的银票再开个戏园子都绰绰有余,这区区票钱不值一提啊!
“我们倒来得不巧了。”雅阁里贺镜西探身看着楼下大堂里的混乱,微微一哂。
“下次再来么,园子又跑不掉。”刘长空挑拣着茶炒瓜子,吃得惬意。
“御前献声,价增百倍,本已是江都名伶了,以后还有唱给我们听的?”
“哟,我怎么觉着这么大的醋味儿啊?”刘长空怪笑“御前献声,承了皇恩又怎样?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就当是袖角微尘,若看不过眼了,拂去便是。”
台上放锣说是换了戏码,为表歉意退了钱的亦可留下观赏。
锣声让贺镜西怔了怔:“后宫算计,我本是不屑,无奈身非我有,不可不争。若说云烟过眼,不是那名姬歌伶、女妃男侍,恰恰就是皇恩露泽,恩宠荣辱。”
刘长空与贺镜西相识十几年何曾见过他这番神态,恰好低语被锣鼓声盖住,刘长空只当未闻,拉了贺镜西坐下听戏。
无言到面前
与君分杯水
清中有浓意
流出心底醉
不论冤或缘
莫说蝴蝶梦
还你此生此世
今世前世
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
新演的戏是前朝名剧《梁祝》里的“哭坟”,台上的英台扮相清丽,歌喉柔婉。虽比不上尤琬,但胜在年轻,如此天资,假以时日定不输给今日名角。
一段唱罢,身披嫁衣的英台凄然除去凤冠,一头乌发飞瀑般垂下。扮戏之人感情真挚充沛,竟是真正地清泪不止。台下掌声如潮,声声叫好。
刘长空听得意犹未尽,啧啧有声。“这扮相,这唱腔。啧啧啧,六月里我家老太君七十大寿定要请这位小老板去唱堂会。”
贺镜南目力极好,又细细盯着那“英台”看了许久,玩味笑道:“哦?要是请到了定要知会我一声,我定去给老太君祝寿,给长空兄的小老板捧场。”
“好说好说~诶,那不是你的准内弟程侍郎么?”刘长空指着楼下大堂里第一排的程敛之、贺镜南二人道。
“今天真是好巧。”贺镜西笑着用扇柄敲敲围栏。
“程侍郎陪着小公子看戏,怎么也不定个雅阁?”
“念卿自幼目力不好,坐在楼上雅阁怕是看不清。”贺镜西遥看幼弟与程敛之比肩而坐,眼神温和宠溺。
“程侍郎平日在部里手段老辣,沐休在外柔情体贴,真是刚柔并济的好男儿啊!”刘长空又看了眼不甚言笑的下属复把目光投回台上。
话说坐在紧挨戏台的第一排贺镜南才将将看清演员的妆容形态,虽然一双杏眼又圆又大,可是自幼就不好的目力让喜欢看书看戏的贺镜南懊恼不已。
今天虽为看成江都尤琬的戏,但是台上这个新角儿还真是不错,虽然技巧没有尤琬好,但胜在年少,与戏中英台的年纪没有多少出入。感情也丰沛,比如到这眼前gaochao处还真的哭得神伤肠断,令观者恻然。
贺镜南早被带入戏中,看得哽咽难言,双目含泪。本以为程敛之会毫不留情地笑话自己一番,转头一看,那人也是薄唇颤抖,双目微红。
其实那“英台”甫一上场程敛之就起了转身就走的念头,但心思几转,还是坐定了。
景弘帝好制曲填词,从前程敛之在东宫伴读的时候常常和萧从瑜上千声阁寻乐工歌姬顽耍。看阁中戏服华美,萧从瑜就让其间内侍服侍自己上妆穿戴,和今上景弘帝一般偶然兴起便粉墨登场。萧从瑜自幼便得南华最杰出的歌姬名伶们的指导,虽是玩乐为主,天分极高的他如今念唱坐打,扮相神态已不输一些演了半辈子的三都名角儿。
萧从瑜也是一开始就看到了程敛之,心神难平。不是脸上厚重的华彩做了单薄的铠甲,只怕自己早就弃场而去了。西苑一别,两人没有再见过面。程敛之就任兵部前按例到东宫拜见,被自己托病挡了。二十八天未见,记忆中两人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是自己无颜见他,分明白日里还对他表明心意,命他勿要他娶。入夜一番权衡,迫于君父威严,念那宝位皇图,竟含笑商量着他的婚旨,装捡庆贺之礼。连日的燥郁让萧从瑜决定玩票解闷,想近日父皇一直在千声阁写戏,便寻到这朱雀街的骊园来。
他身旁那人苍白羞怯,怕就是那平州贺镜南吧。看那天差地别的相貌,如不是西宫那人诸多赏赐,宠溺非常,还真是要怀疑两人是不是亲生兄弟?
天人两隔,英台哭坟本就肠断声悲,萧从瑜心有戚戚焉,移情入戏投入非常。看贺镜南倚着程敛之拭泪,萧从瑜心里百般滋味。从前只属于自己的位置被他人占据,偏还占得有理有据,自己指摘不得。身上的大红嫁衣再华美精致也是戏服,再过八日,贺镜南得到的却是真正地十里花嫁,武凌多少名媛公子的chun梦良人。
莫说蝴蝶梦,粉蝶折翅,再难双飞。
去冠散发本是戏里没有的桥段,而萧从瑜心神俱伤已顾不得那么多。北亭,你曾说我青丝如瀑最是美丽。如今我弃信断情,你将为人夫。但莫要怪我,我有我的不能。记住我的青丝容颜,一如初见。
绽开一抹笑意,眼角的胭脂被热泪冲掉,月魄的眸里似流出血泪,原本满座倾倒的戏子一时间犹如鬼魅。萧从瑜收了水袖,伸指轻抹。“结局注定要这般不堪么?”
萧从瑜无声自问。
戏演人生,人生如戏。这一唱一演,已耗掉自己太多心力。
到跳坟一幕,台上烟雾袅袅,悲乐大起。在看台下,贺镜南已整个人哭倒在程敛之怀里。萧从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将倒不倒间程敛之满脸痛惜地飞身上台将自己揽到怀里。
真好,事到如今,还能听你情真意切地唤声“子诺”……
8、年少梦轻(七)
怀里的萧从瑜拉着程敛之的衣角不愿松开,口里喃喃念着“北亭”“不要走”“为什么”。只言片语,却沉痛不堪。程敛之心如乱麻,再看台下不知所措的贺镜南:眼里还汪汪地噙着泪,鼻头红红的,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令人又怜又爱。
程敛之叹息一声,要把萧从瑜交给侍从。谁想萧从瑜的眼角又滚出一串泪,细声道:“走吧,北亭,是我负你,对你不住。”说罢竟挣扎着要起身。程敛之苦笑:“情之一字,无关对错。罢了,子诺,让怀森他们护送你回宫吧。身为储君,当养身为国。往后,要多多保重,莫再这般自损了。”
“自损,呵呵,从今往后,再没有能让本宫如此——自损的人了。”萧从瑜冷笑着推开程敛之,瞥了眼贺镜南,拒绝上前搀扶的侍卫,摇摇晃晃地进了后台。
一袭红衣,凄厉如血,刺得人心神俱痛。
程敛之失魂落魄地下了台,对贺镜南堆起一抹笑:“走罢,今儿午膳上哪儿吃去?四味轩的香辣锅好不好?”
贺镜南抹了泪,吸吸鼻子,摇头:“回去罢。”说罢也不等程敛之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踱了出去。贺镜南其实很在意自己的腿疾,特别是在程敛之面前。相处至今,每每都是和程敛之并排走或跟在他身后。他实在不愿把自己的残缺暴露在心上人面前,可今天,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程敛之。我总不能一直哭吧,虽然忍不住,敛之似乎很不喜欢自己这样。贺镜南又抹了把眼泪,拖着右腿走着。程敛之一直没跟上来,贺镜南心里很忐忑想回头看一看却怕看见他眼里的可惜和同情。对,同情!虽然那总伴随着宠怜,但像刀子一样划着自己的心。那眼神告诉自己,贺镜南你配不上他,配不上他……
什么时候敛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能有刚才他飞身上台的那种炽热和深沉,那扮英台的戏子便是东宫罢。那般风采卓绝,华光动人。上了妆在台上是风华绝代,卸了妆和敛之比肩而立亦是璧人成双。他们两是双飞蝶,自己倒成了拆散鸳鸯的马文才了!
想到这里,贺镜南难过得要命,心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这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过来,贺镜南慌乱之间哪里躲避得及。眼见就要酿成惨祸,贺镜南惨然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被环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暮春的暖风呼过耳畔。睁开眼对上程敛之急怒交加的双眼,“作死么,看见惊马也不避开!”咬牙切齿让程敛之俊美的面孔显出几分狰狞。程敛之大力把贺镜南往自己怀里扣,方才那单薄颤抖的背影让他惊惶无措,周怀森教过无数遍自己都没学会的掠水轻功竟然那么流利地耍了出来。现在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
贺镜南大惊未平又被怒吼,从小娇惯的他何时受过这般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捏起拳头直往程敛之怀里砸:“呜呜呜,都怪你!我眼睛不好,哪里看得见!你凶什么凶,父亲都舍不得凶我!程敛之,你不要太过分!”
贺镜南哭得差点噎了气,周围的人看是年少夫妻吵架,都劝“这位少爷劝劝你家公子么”“这少爷脾气忒大了些”“哎呀,娘子是要哄的”……程敛之被人指指点点,羞窘得恨不能遁地逃走。
抱起贺镜南往街角马亭寻“踏浪”去了,贺镜南当街发作也觉得难看,闭着眼睛不好意思睁开。本想自己也是紧张他才会如此失态,到头落得里外不是人,程敛之心中不平。可怀香抱玉地走了几步,看那贺镜南仍旧气呼呼地吐气,白嫩的脸颊一鼓一鼓的,不知怎的再多怨气都散了个干净。
如果此刻贺镜南睁开眼,会发现表哥的眼里怜爱交织,还有那么一丝纷繁难解。
程敛之把贺镜南的脸按向自己的怀里,轻声叹息:“你啊你~”千言万语,化为无言。
香车宝马擦肩而过,车中滚滚泪珠沁入鬓间的萧从瑜咬牙发誓定要以河山万里、权柄无上来祭这年少情殇。
回去后,程敛之和贺镜南有志一同地没有再提那日骊园之事。倒是四月初一那日斯咏殿来了请帖,东宫邀程敛之夫妇入宫一叙。
程敛之沉默地收了帖子,贺镜南神色间也没什么不妥。倒是回了堆秀阁后,留白点墨开了衣箱好一阵翻检,又把首饰配件样样拿出。贺镜南坐到玫瑰矮凳上摆手:“不必费事了,东宫风仪不输大哥,我再穿金披银也不过如此。”
“谁要主子您和东宫比了?就您是敛之少爷下了婚书明媒正娶的正房少夫人这一样儿,他也没法儿和您比!您初次和敛之少爷一道拜见东宫,总不能太不重仪表失了礼数不是?”点墨捡了件青莲暗花缎长袍,嘴里噼里啪啦地倒了阵豆子。
留白拿了翡翠抹额往贺镜南额间比:“小诚子说东宫的肤质没有主子白细,主子的肤质就是比帝卿也比得!”
贺镜南扑哧一笑:“小诚子什么时候见过大哥的?说得跟真的一样。”
三人言笑晏晏,试衣调香忙得好不热闹。
是夜,萧从瑜身着紫色常服,束玉冠缓步踱进流霜阁。程敛之偕了贺镜南双双跪拜,萧从瑜朝程敛之抬手,亲自扶起贺镜南。萧从瑜和声道:“北亭与本宫情同手足,你如今嫁与北亭,本宫唤你一声镜南可好?”萧从瑜本就生得神仙般的样貌,含笑轻语越发显得眉目如画。
贺镜南笑得明丽:“蒙东宫不弃,镜南深感荣幸。”明灯下抹额上的翡翠绿得要滴出水来,映得贺镜南肤白如雪。虽然五官疏淡,但浅笑明媚间却自有一段风流。萧从瑜含笑看着,偕了贺镜南入座。
得知贺镜南与自己同年只是大了自己月份,萧从瑜酒到酣处竟叫起“镜南兄”来。从萧程二人的儿时趣事到武凌豪贵的风流逸事,席间话题不断。程敛之看萧从瑜神色自然,与自己说笑平常,便也放松精神如常应对。再加上有萧子为、徐谦两人作陪,两人初识贺镜南,言辞间颇为好奇。总之,一席夜宴倒是笑语不断,宾主尽欢了。
回程的马车上,贺镜南摩挲着萧从瑜送的见面礼——羊脂玉白菜吊坠,听着马蹄哒哒,叹了声气。“叹什么气?”程敛之捏捏鼻梁,缓解疲乏。
“好羡慕你和东宫他们,从小一处长大,小时候陪我玩儿的永远都只有二哥。”贺镜南托着下巴,把吊坠放到怀里。
程敛之凑近了他,拍拍贺镜南的背无声安慰。
贺镜南把头靠在程敛之不甚宽阔的肩头:“敛之~”
“嗯?”
“以后我们多要几个孩子吧,年纪不要隔太多,让他们相伴长大可好?”程敛之侧过头,看见那双杏眼里满是认真的期许。
“嗯。”
贺镜南噙着泪笑起来,“敛之,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傻瓜~怎么样也是我赚到了呀?”程敛之吻上贺镜南湿漉漉的眼睛,声音里充满了疼惜和无奈。贺镜南僵了僵,很快温顺地依到表哥怀里。
感觉到怀中人的依顺,程敛之顺着那长发:念卿,既然我们缘定今生,就让我试着慢慢喜欢上你好了……
9、年少梦轻(八)
仲夏酷暑,蝉鸣不朽。几十年不遇的炽烈天气简直让人没法活,卧室里汗味颇重,热气蒸腾程倾涵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也是,十几个半大小伙挤一间屋里,在动一动都是一身汗的天气里那番苦熬可想而知。屋里的人都跑院子里,东躺一个,西歪一个。左右睡不着,程倾涵赤着上身,拿了条布巾打算去后山水潭泡个澡再随处找个地方窝一晚。厉教官的娘子来探亲,落日时分教官就去了镇上,今晚定没有人查房。哈哈,终于可以凉快了一晚了。
月光下的水潭波光粼粼,像一滩碎银。程倾涵懒得诗情画意,欢呼一声跳进了水里。“唔”谁知刚跳到水里便撞到一个人,程倾涵浮出水面一看——心里大叹晦气,好好地贪个凉都会碰到乙班贺绍卿那小子。
再看那贺绍卿,满面怒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嚷道:“程倾涵,你是故意找小爷的不痛快是吧?”
“屁话!谁知道你跟死了一样的闷在水里?”程倾涵一直看这个长得比姑娘还漂亮鼻孔朝天的小子不爽,一想自己没错还被人先发难,口气也很冲。
“个出门不带眼睛的,没看见小爷的衣服搭在那儿么?”贺绍卿用下巴示意水边大石上的薄衫和玉扣腰带。讲武堂这一期的三十号人,除了平州来的贺绍卿,没人会用不甚方便的玉带束腰。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在水里撞一下又没多痛,你犯得着这样么?还是说你压根就是娘们,一碰就碎了!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程倾涵见贺绍卿脸色几变,心中极为快意,嘴上越发没个管束“来,今儿让爷来验验……”
贺绍卿最恨别人把他比作女子,本就早已看程倾涵不惯——仗着亡兄在军中的影响,和一干武凌子弟欺负讲武堂里其他地方的同年。为人张狂,目中无人。想也没想就一拳打到那人可恶的脸上了。
程倾涵吐了口血沫:“好样的,贺绍卿!今晚我让你晓得武凌程少是谁!”说吧扑了过去,两人又骂又打。从水里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滚到水里。教官平时教得套路章法全然忘了,只是两个孩子间的厮打、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