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镜西一阵绝望——终是留不住了么?最后的意识是亵裤被剪开,血流慢慢慢慢地流出来,自己的宝宝就那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船早就到了平州港,但直到贺镜西醒转才往候府报信。贺镜西挣扎着起身,抚着平坦的小腹一阵苦笑。世事一场大梦,喜乐散如风烟。那个孩子就像从未存在过,从被发现到离开,一月不到。仿佛他知道自己天生就不该来,所以调皮地坏心地匆匆向父亲们打个招呼就离开。淡淡看了眼漆盘里的紫袍金冠,束腰的玉带因为他怀孕而被撤走,如今又端放在紫袍之上。贺镜西看那玉带只觉被打了一蒙棍,痛得呼吸都艰难起来。
“鹤羽大氅。”贺镜西的声音疲惫而低沉,可谁也不敢忤逆。
起身时,床罩上血迹点点,新旧交加。贺镜西沉吟片刻,大口喝下卓逸然配的止血汤药,方才吩咐下船。
贺镜西来到甲板上,贺镜南早就满脸是泪,掩耳盗铃地转过头看风景。程敛之抿着唇,搂着无忧的肩。无忧一看到贺镜西,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瘪着嘴:“爹爹,爹爹,呜呜呜~”
贺镜西浅笑,招手唤过无忧,梳理着女儿的额发:“马上要见到祖父了,哭什么?祖父那么疼无忧,一定给无忧准备了好多礼物,无忧应该高兴啊!还有,昨晚爹爹只是不舒服,无忧别怕。”
“爹爹不舒服?那小皇弟呢?”
“小皇弟?”贺镜西苦笑“别问了,无忧笑一个,该下船了。”
贺镜南偷眼看到凝碧洗翠手里用金黄锦缎包着的锦盒,心里雪亮,更是流泪不止。再看贺镜西披着的大氅,暗叹一声,让留白去取大氅。不然贺镜西这般穿着,太显突兀。
止血药的效力过了,开始下红。贺镜西回神,吩咐凝碧快些走。
回到旧时房间,贺镜西一口气没放下就看到最不想见的人。
贺镜南再到贺言房里已换了衣装,雪灰色的绸衫,也不系腰,故而身形不大看得出来。
贺言看着小儿子,眼里满是怜爱:“念卿啊,看你这样好,父亲真是放心了。”
贺镜西眼睛一红:“父亲,您好好养病。等孩子满月了,我抱他回来给您拜年。”
程敛之点头称是:“舅舅,母亲正在白马寺给您祈福,待满了七七四九天,您的病也就好了。孩子的名字还等着您给取呢!”
贺言摆手:“让阿敏别忙了,左右是这两天了,我也累了大家这么些年了。临了大家还是轻松些罢。”
“父亲~”贺镜南噙着泪咬唇。
“莫哭,父亲玩笑在呢!父亲还等着给孙儿来拜年,不会就这么,咳咳咳,走的。”
程敛之不忍看贺言灰白的病容,曾经像父亲般崇拜的舅舅也许就要离去了,程敛之撇过头吸吸鼻子。
“敛之?”
“舅舅……”
“照顾好念卿和孩子,要让他们幸福。”
“我会的!”程敛之依旧清澈的眼里写满坚定。贺言满意地点头“还有,你往后要多为你大哥分忧,你一个人在宫里不容易。”
“嗯。”
“念卿,好好跟敛之过日子,好好孝敬你婆婆,把程府管好,让敛之没有后顾之忧地博前途,知道么?”
分明就是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样子,贺镜南早就伤心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忍着泪点头。
“好了,别愁坏了身子,父亲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去吧,回去吧。”说完,贺言摆摆手,脸上是不变的浅笑。
走到门口,贺镜南回头望了贺言一眼,父亲淡淡笑着,比春风还和煦。心却不自主地抽痛,只有靠着程敛之才仿佛有了一点点力量。
程敛之轻轻关上门,他们都不知道这一门里外,便是天人永隔。
贺镜西进门后,看到的便是景弘抱着锦盒,怔怔不语的样子。
贺镜西转身要走,可看到景弘抬头后仿佛苍老了十岁的面容却定下脚步。景弘仿佛看着他,又仿佛看向不知名的别处。
景弘抱着锦盒要离开,直直绕过贺镜西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贺镜西听得景弘口中念道:“父皇的小长乐怎么睡在盒子里?父皇给你做了南华最漂亮的摇篮和木马,父皇带你去看。对,叫上你无忧姐姐。一起去看,去看……”
“长乐莫哭,你爹爹现在不能抱你。咱们之后再去重华宫找他……”
“你出来得太早了,这样小……唉,不知道养不养得大?”
“……”
贺镜西听景弘的声音有些痴楞,疑窦地望向一直守着锦盒的洗翠。
只见洗翠一下跪在地上,抹了把眼泪却恨声道:“奴婢是故意的,凭什么主子心疼得快死了,他还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多年了,主子委屈的时候他在哪儿?昨儿夜里,小皇子没了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奴婢就是让他明白,他欠主子的!他欠主子欠得还不起!”
凝碧看贺镜西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又心疼主子又气伙伴,直把洗翠又推又搡:“你疯了!咱们奴才要守奴才的本分,说话办事要顾主子的安危!你现下是出了气,把那位都唬糊涂了。等那位明白过来,主子和咱们还有命!你个糊涂的哟!”
洗翠哭得更伤心:“他再敢伤主子,我洗翠就是拼了一身剐也要……唔”凝碧捂住洗翠的嘴,眼眶欲裂“你疯了!”
“都别说了!”贺镜西大喝“你们再给我出个好歹,你们让我,让我……”
“主子!”见贺镜西捂住小腹,满头冷汗,凝碧洗翠忙扶他躺倒床上,又把候在偏房的卓逸然叫来才平息下风波。
晚膳前,贺言的院内传来震天哭声,不时白巾缠头的下人就到各院报丧了。贺镜南闻讯肚子突突地疼起来,当即哭倒在程敛之怀里。
贺镜西任由凝碧为自己穿上丧服,沉声让人叫来贺镜东。
贺镜东与贺镜西一道去了贺言那里,贺镜南和程敛之穿着白色麻衣早就跪在贺言床头了。
贺言面容平静,就像熟睡一般。贺镜东直直冲跪下去,嚎啕大哭。贺镜西眼眶泛红,捂着小腹慢慢地跪下去。旁亲们见贺镜西下跪,也都退到屋外下跪。一时间,白茫茫地跪了一地。
“父亲的后事开始安排罢。”贺镜西压低声音,对贺镜东道。
贺镜东擦擦眼泪,应声退出去。
当晚,司礼监的大总管从天而降,对着挽联行礼叩拜,虔诚恭谨。
李忠见贺镜西麻绳系腰,腰腹纤细,心中惊痛。毕竟经过大风浪,李忠对着贺镜西沉痛一揖:“帝卿节哀;楠木金棺停在平州港了,子时前可运到候府。”
贺镜西闻言大惊,楠木金棺是亲王的棺椁,可保尸身几十年不腐。知道这番大手笔出自谁的示意,可为了父亲音容留存还是不想拒绝。
“如此,辛苦李大伴了。”
不曾想此时贺镜东站出一步,朝贺镜西拱手道:“大哥,父亲生前留信,不欲土葬,希望将骸灰散到长河,东归如海。父亲说他在候府过了一生,希望死后得到自由。”说到最后,贺镜东一高大男儿已是涕泪横流。场中闻者虽然觉得贺言的想法惊世骇俗却也同情痛惜,一时悲声四起。
“如果连爱情都不在了,起码可以追求自由罢。父亲,您对世人的悲悯宽容是因为懂得么?”贺镜西望着挽联,默默自语。
直到贺言火化,骸灰入坛,景弘也没有出现。在贺言走后的第二天,他把装着胎儿的锦盒送还到灵犀园,之后不知所踪。很多人不知道今上曾经到过候府,知道的人也没有发问。
五月的前一天,一队画船出现在长河边。贺氏三兄弟白衣翻飞,捧着骸灰一点点散入长河的流水中。这绵延长河是北方最长的大河,一路东流如海,沿途风景无限。
贺镜西一袭白衣,飘飞欲仙,众人见他薄唇紧闭,只道那是天家威严。只有至亲知道,一向坚强隐忍的他在火化仪式后,抱着盛放骸灰的瓷坛流了一夜的泪。
贺镜南的腰腹被掩在衣衫下,下巴尖细得让人心疼。一面撒着骸灰,一面流泪叫着父亲。虽然是要做爹爹的人了,但毕竟年少,看起来十分可怜。
贺镜东俊美的面上一派肃穆,双目赤红,紧握着骸灰,细小的白灰从指缝间流逝。逝者难留,如长河之水。
烟水茫茫中一叶扁舟出现在河上,一白衣男子持箫立在船上。箫声呜咽,扁舟漂流。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莫知我衷
……
画船听雨,隐去生前爱恨。暮春葬情,方懂身后成灰。
47、逝者已矣
葬礼第二日船队便回程了,贺镜西站在甲板上久久回望越来越远的平州港。多少爱恨成灰,在平州尘埃落定。南望前路,却又是片烟水茫茫。
渐起的南风早已不似来时那般带着春寒,风过眼帘,贺镜西竟簇簇地落下泪来。贺镜西恍然地曲指一拭,卓逸然立在一旁暗自摇头。帝卿大月份上落了胎,之后一路奔波,数度泪流。小月里耗了眼睛,这迎风流泪的毛病怕是就此落下了。
“卓太医,念卿怎么样了?”贺镜西遮了眼睛,往船舱走去。
“小公子服了安胎药,应是无碍了。”
“如此便好,念卿不能再出个万一了。”
端午节是在船上过的,笼着贺言去世的悲伤过得也不甚热闹。众人只是围桌吃了顿饭,把粽子送到各屋了事。
无忧很懂事,知道贺镜西兴致不高,便也不吵不闹。只拿着双湿漉漉的眼睛瞅着贺镜西,小狗似的跟在爹爹身后。贺镜西感动于女儿的懂事,也越发心痛那个掉了的孩子。无忧总归要嫁出去,如果,如果那个孩子不掉,今后自己的身边会不会不那么孤单?
无忧细细地咬出粽子里的红豆,递给贺镜西:“给,爹爹,无忧把红豆挑出来了。”贺镜西不喜欢吃红豆,无忧问过凝碧。
贺镜西眼里一热,接过粽子,也把女儿揽到怀里。
无忧闷闷地说:“爹爹,别难过,您还有无忧。”
贺镜西笑得双目含泪:“嗯,爹爹知道。”
入夜,贺镜西倦得早,很早就睡下了。无忧便找到贺镜南房里,贺镜南披着宽大的外袍抚着肚子发呆,程敛之不知何处。
“小叔?”
“诶,无忧来了。”
无忧滴溜溜地盯着贺镜南隆起的肚子,有些好奇:“小叔,表弟会动么?”
贺镜南好笑:“你摸摸就知道了。”说着牵过无忧的小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掌下又热又软,无忧不敢用力。轻轻用食指戳了戳,无忧保证真的很轻的。“呀!动了!动了!”无忧兴奋地叫起来,贺镜南被踢得有些吃痛,却也微笑看着顽皮地侄女。
贺镜南有孕已四月有余了,最近事情太多到一直忽略了宝宝。那日从长河回府,贺镜南觉得十分不得劲。腹内坠痛,一诊脉竟有滑胎之相。刚经了贺镜西的事,大家吓得不轻。好在贺镜南年纪小,之前胎也坐得稳。这不妙的苗头发现得早,卓逸然忙了一夜,到后头却把情况稳定下来了。
至此,贺镜南真被当做琉璃人保护起来,在他面前动作都不敢大。前日,贺镜南早起,第一次感到腹内的胎动。激动地立马把酣睡中的程敛之推醒,程敛之附在他腹间听了半响,张嘴便要大叫。怕惊醒他人,贺镜南忙捂住某个傻瓜的嘴,但心里却因为程敛之的兴奋甜蜜不已。程敛之对着贺镜南腹前的突起就是一阵猛亲,之后居然把贺镜南打横抱起转了一圈。压低声音喊道:“我的好阿南!我家阿南真厉害!”
第一次为人父的两人小孩子似地嘻嘻哈哈了许久,连日来的悲痛抑郁居然暂时被淡忘。
无忧不舍地拿开手,突然哭起来:“小叔有小表弟真好,爹爹却没有皇弟了。爹爹好可怜,呜呜呜,父皇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安慰爹爹?”
贺镜南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搂住无忧,抽出绣帕擦着侄女的眼泪:“快别哭了,无忧。你伤心,你爹爹岂不是更难过?无忧乖哦,这话可不能让爹爹听到。今上很忙,南华上下都指着他呢。他一定记挂着你和你爹爹,只是他,太忙了,不能来。”贺镜南不知道哥哥和今上间发生了什么,只得睁眼说着瞎话。
“谁把咱家的小美人惹哭了?”程敛之捧着烤玉米黍进屋,香甜的气息很快充溢着房间。
“谁哭了?”贺镜南瞪了程敛之一眼,无奈双眼如兔,毫无威慑。
“是是是,我看错了。无忧,拖你小叔的口福,来吃玉米。”
贺镜南微赧,许是孩子在长,进来他时时觉得饿。之前太过悲痛,几乎没有食欲。眼下心绪平复了些,饥饿感便卷土重来。即使在船上这么不便,每日也要吃四顿以上,对宵夜更是欲罢不能。
递给无忧一根玉米,贺镜南咳了咳,吭吭哧哧地小口却快速地解决起宵夜来。
程敛之看着贺镜南进食的可爱模样,心里一痒。趁无忧没注意,在贺镜南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贺镜南呆得把半截玉米都掉到了地毯上,这人怎么恁的不知羞!贺镜南脸上简直可以冒起烟来。
程敛之却可恶地捡起玉蜀黍扔到唾盒里,埋怨:“真笨!拿个玉米都拿不稳!要不要我喂你?”那样子,怎么瞅怎么可恶。
无忧笑得喷米:“我都看见了!敛之叔叔好不怕羞!”
程敛之一脸欠揍地笑道:“啧啧,谁不怕羞?又哭又笑,鼻子冒泡!”
“你才鼻子冒泡!我最讨厌敛之叔叔了!”无忧不依,揪下玉米粒往程敛之身上砸。
程敛之和无忧满屋子跑,贺镜南看着表情夸张的程敛之,心中感动。他如何不知程敛之是故意逗他开心,他会替父亲爱自己,让自己幸福的。
“父亲……呜呜呜,父亲……”贺镜南半睡半醒间哭道,把身子蜷成一团,像只被抛弃的小兽。
程敛之哪还睡得着,已经十来天了。起码有三五个夜里,贺镜南都要做恶梦。怕贺镜南压着肚子,更是心疼他。轻柔地把贺镜南的手脚展开,把人揽到怀里轻声哄起来:“乖,阿南,别哭。没事儿,敛之在这里。哦,乖,别哭……”还没当父亲,哄人的功夫倒是见长。
“天亮就要到家了,阿南别哭哦,眼睛哭肿了不好看……”
哄了半日,贺镜南渐渐止了哭,只一味地往程敛之怀里钻。
程敛之的心绪也随着船下的水波一起一伏,明日就要到武凌了。怎么安慰母亲?部里的事情越来越多,阿南眼下身边又离不开人,帝卿和今上的关系,年前提到的备战……种种烦忧是从前不曾有的,程敛之暗自给自己打气。程敛之,你都要当爹的人了!要稳住,稳住……
“爹爹……爹爹,宝宝好冷哦……爹爹,您在哪儿?爹爹,您不要宝宝了?”稚嫩的童音在迷雾中时隐时现。贺镜西走在古木繁茂的密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这无人之境,哪来的孩子。
哭声还在继续,贺镜西听得心疼莫名。这是谁家的孩子,竟这样可怜?贺镜西无法想象无忧要是走丢,自己会急成什么样?他贺镜西绝不会弄丢自己的孩子!
孩子?不对,无忧之后,自己好像还有过一个男孩。孩子出来时可把他痛坏了,比当年生无忧还磨人。可是,那个孩子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