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敛之跟我说的。他说小叔和你在讲武堂是很要好的同学,你们是那一届的‘双璧’。真厉害!其实敛之也可以上讲武堂的,如果不是武试前突然害了伤风。”每次的话题总会被自己转到敛之身上,贺镜南的脸悄悄红了下。偷眼看哥哥正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贺镜南喝了口茶掩饰:“那个,哥哥,既然你和小叔这么要好,不如明儿跟我一道过府用膳吧?”
贺镜西怔楞了下:“不了,天热,不想动。”
见哥哥明显就是不想去,贺镜南也没傻到继续劝。
“哥哥这次在兮园住多久?”
“宫里什么时候自净了什么时候回去。凝碧,晚膳好了么?”贺镜西撇头问侍立一旁的凝碧,不欲多说回宫之事。
“回主子,晚膳备在畅景亭,请两位主子移步。”看着巧笑倩兮的凝碧,贺镜南心里低低一叹“哥哥身边的人都是神仙模样啊!”
凉拌豆腐?贺镜南看着眼前的菜品有些回不过神来,哥哥怎么突然吃起这贫苦人家吃的东西了?
凝碧似乎通晓读心术,掩嘴一笑,用银箸夹了一小块嫩晃晃的豆腐放到贺镜南跟前的磁碟里。“小公子,这豆腐看着跟寻常豆腐一样,却是用鸟脑做的,这一小盘豆腐可用了上林苑的数百只鸟呢。您尝尝,保管鲜美异常。”
“鸟脑?”贺镜南的脸色一时缤纷变幻,干干笑了一笑,却是不肯下筷。
贺镜西无奈地朝凝碧摇头:“我就说阿南心里会膈应,你等他吃完再说么!”
“哥哥,你这样更过分好吧!”贺镜南心里咬牙,泪流满面。
贺镜西看着虽成了亲却依然活泼跳脱的弟弟,心里一阵欢喜。“罢了,凝碧,把这盘百鸟豆腐撤了吧,不然咱们阿南是安不下心来吃饭了。”
凝碧也从心里喜欢这个纯善率真的小公子,虽然有时候是真的,额,女气了些。
“来,尝尝这什锦海鲜杂烩,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御厨做的。”贺镜西舀了一勺海味杂锦到贺镜南碗里。
“放心吃吧,都是你见过的食材!”贺镜西白了一脸小心的镜南,眼角一挑容光更甚。
“嗯,真的很鲜美。哥哥,我让府里的厨子来你这拜师吧!”贺镜南幸福地闭起眼,回味炙蛤,鲜虾、燕菜、鲨翅混在一起的鲜味。
“难么麻烦作甚!明儿把这师傅带回去不就成了?”贺镜西好笑地看着弟弟。
“不成,怎能让哥哥割爱!”贺镜南一脸严肃,其实心里想如果哥哥继续坚持,那就笑纳吧
“哦?阿南这样懂事。好吧,那就算了。以后想吃,就进宫,也是一样的。”贺镜西笑得温文尔雅,一派谦谦公子的模样。
贺镜南又一次有了红眼睛的冲动……
“所以说,阿南,不要压抑自己。想要什么要说出来,你是有这个条件的。人的欲望很多,而口腹之欲是最容易满足的。既然容易满足,为什么不满足自己呢?”贺镜西收了笑,目光投向远山的烟岚。“明日带李御厨一道回府罢。”
“爹爹,小叔!”刚入夜,贺镜西兄弟俩刚在凉亭里摆了茶,无忧一阵风似地跑过拱桥朝亭子这边来了。一群嬷嬷、宫侍在后面追着“殿下,慢点儿!不可冲撞了帝卿!”
贺镜西眼里倒是闪过一丝欣喜:“无忧,到爹爹这来!”
无忧跑近,长长地眼睫上竟挂着泪水。
“这是怎么了?”贺镜南倒先着急了,搂过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侄女问道。
“小叔~”无忧拖长声音“父皇最近日日和尤琬待在千声阁写曲子,太子哥哥忙得不见人影,爹爹来兮园也不带上无忧,无忧一个人好没意思!呜呜呜~”
“……”景弘让贺镜西一个人入住兮园就是让他暂时摆脱宫中的种种忧烦,无忧很能闹,景弘怕贺镜西不耐便未有提及让女儿伴随之事。
“那你是怎么出宫的?”贺镜西按下额角,口气充满无奈。
“无忧晚膳后跑到皇祖母那儿说了半天好话,老人家才肯放人。”无忧瘪嘴,很委屈。
“无忧乖,别难过。现在园子里住几天,等不新鲜了再去小叔家里。好不好?”贺镜南掏出素帕揩干小姑娘睫毛上的泪,柔声道。
“哦!小叔真好!无忧又可以跟敛之哥,哦不,敛之叔叔一块儿玩了!”无忧巴掌拍得山响。唉,小孩子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嗯!无忧喜欢吃什么,告诉小叔,小叔让府里的厨子好准备上。”有个女儿真好,漂亮得像小绢人儿,又跟父母贴心。贺镜南心想,要是自己和敛之也有个无忧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藕丝糖,冰湃西瓜,糖缠,窝丝虎眼糖,佛菠萝蜜……”小姑娘掰着手指数得欢快。
“你还要不要那口牙了!”贺镜西开口打断,虽然无忧从小就是宫人带大的,可自己怎么还是觉得操心呢?
无忧吐吐舌头:“就知道爹爹要念,无忧只是过个嘴瘾啦!”
天真可爱的童颜让兄弟俩都笑起来,贺镜西更是展开手臂:“来,无忧,让爹爹抱抱!”
无忧十数日不见贺镜西,非缠着和爹爹一起睡。当着弟弟的面,贺镜西不好太扭孩子,便答应了。
其实无忧长到十岁和贺镜西同床而眠的日子屈指可数,从前景弘在重华宫留宿的日子很多,后来无忧大了有了自己的寝殿,就更没有理由留在重华宫了。
但无论贫女还是公主,对于母亲渴望接近的天性确是相同的。正如此刻,微微打着小呼噜的女儿八爪章鱼一般扒在自己身上。贺镜西借着月光看向那张结合了自己和景弘优点的小脸,心里思量:这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么?为什么怀胎时的惶惑和生产时的痛楚都模糊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按向平坦的小腹,贺镜西叹了口气:只要无忧一个,只要她一个……自己的牵挂不能再多了……
“爹爹~父皇~”女儿吧嗒着嘴,睡得香甜……
22、多事之夏(八)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
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
莫负好时光。”
藕色宫装,桃形双髻,女孩比着兰花指最后来个精神的亮相,一板一眼地还真是那么回事。程敛之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无忧收起兰花指很骄傲地一撇嘴:“那是,先前父皇的万寿节上人家又不是没当着满朝文武演过!”
程夫人鼓掌,说道:“无忧这般出众人物,日后的驸马也定是了不得的!”
无忧小小年纪也不怕羞,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拍掌道:“那是当然,无忧已经告诉父皇,日后本公主的驸马就比着靖海大将军找!”
大人们听过公主这番宣言,面面相觑继而大笑不止。
“大家笑什么呢?”程倾涵挑开竹帘,甫进花厅便见到一副和乐景象。
“诶,无忧丫头,你看看这位是谁?”程敛之坏笑。
“呀……”无忧很难得的害了羞,双手捂脸躲到贺镜南身后去了。这下,连程倾涵也笑了起来:“这位小淑媛可是无忧公主?”
清亮含情的声音让无忧连连感叹这程将军不去唱南剧好可惜!从贺镜南身后冒出头:“叫我无忧好啦。”
那俊采飞扬的星目专注地看着自己,带着和父皇一样的宠爱。无忧想到自己有爹爹的美貌又有父皇的才华(平时奉承话听多了,这丫头自我感觉极好……),看,连英雄盖世的程将军都喜欢自己。无忧越发自信,从阿南小叔身后走出来,扬起小脑袋含笑看着程倾涵。
阳光打在女孩皎皎如月的侧脸上,那眼角眉梢的笑意鲜活纯真得让人流泪。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那鲜衣怒马、塞外乘风的年少岁月。程倾涵深深吸了口气,让心境重归平静。
如今,他拥有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丈夫、武陵城人人羡慕的女儿,受万民仰视;假以时日,他定将凤袍加身,青史留名。可以了,只要他觉得好,时间会让自己慢慢忘记。
“哇!小叔的别院好漂亮!”无忧确实是个会讨人高兴的小丫头,作为公主她什么华屋殿宇没见过?可一进桂花巷的珈南苑便欢喜地四处看,口中赞美不绝。
程敛之一手叉腰一手揽着贺镜南:“就知道你要把小丫头带你这‘宝地’来!”
“就你话多!去把马车上的食盒都拿下来吧,好让张伯快点儿回去,外面日头毒。”贺镜南提着纱袍领无忧进了屋。
“唯将长夜终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无忧指着书架前的一幅字小声念道“咦,小叔也这幅字?”
“嗯?嗯!那是你外祖父送给小叔的。怎么,眼熟?”都说字如其人,父亲确实也是这般典雅秀润之人。贺镜南看到父亲送给自己的那幅字,不禁生出几分思念。
“嗯,前些年父皇教我写字,不管是楷还是行,都反反复复地练这句诗。”无忧看书桌上青花瓷管的毛笔有趣,又跪到圆交椅上玩起书桌上的物什来。
小孩子就是这般好稀奇,贺镜南倚着书架看着书桌后的侄女直摇头。
“呀,这个砚屏是平州镜堂的手艺吧?”无忧端起百宝嵌花鸟砚屏求证,语气却没多少不确定。
“你怎么知道?”贺镜南喜好收集各类砚屏,见无忧小小年纪倒也识货,别起了谈兴。
“父皇告诉我的,他喜欢砚屏,南书房的博古架上放得都是呢。镜堂的嵌花做得最细,延边的玉屏玉质最好。”无忧讲得摇头晃脑学足平日里太傅的样子。
“行了,无忧,别讲课了。来,这有你最爱吃的藕丝糖!”程敛之拎着两个彩漆食盒进屋。
珈南苑没有佣人,贺镜南只让留白和点墨轮班隔个两天过来打扫一下。这座和老家无有二至的小院是他自己的天地,就连程敛之也只来过两次。
“有宝盒斋的杨梅露没有?”无忧欢呼着捻起一块藕丝糖,还进一步地起了要求。要知道平时在宫里,身边的女官管得很严,甜食是严格控制的。
“有的,你小叔一早就让人去宝合斋给公主买了,一直用冰镇着呢。你这一甜一冷地,也不怕牙疼!”程敛之可以说是看着无忧长大的,对她虽然宠爱但也随意得很。
“敛之哥,哦不,敛之小叔,我今儿才发现您很有当爹的潜质。所以啊,小叔得赶紧赶紧给无忧生个表弟或表妹,让敛之小叔好好过过当爹的瘾!”无忧吃得高兴,还不忘朝面红耳赤的两人做做鬼脸。
“嘿,你这丫头欠收拾啊!”程敛之压下脸上的绯红,虎着脸朝无忧“飞扑”而去。
“啊!小叔!救命!!!”
贺镜南抓起食盒里的冰块按着烧红的脸,看一大一小的两人到处追打,心里又羞又乐,还有几许淡淡的期待。
朱漆的宫门徐徐打开,四匹白马拉着装饰华美的马车进入御道,朝内宫行进。沿途的凉棚下跪着各宫妃嫔、侍卿还有他们的宫人,这是明宫里的成文法典:凡帝后离宫十日以上再次回宫,后宫诸人须跪于御道两侧相迎,以示敬重尊崇。
贺镜西不是皇后,但景弘六年春他第一次从平州省亲回宫,景弘亲自立于玄青门静候帝卿归来。从此贺镜西回宫享皇后之礼便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此次贺镜西在西郊兮园一住半月有余,直到七月底天气凉快下来才摆驾回宫。白锦马车内,贺镜西闭眼打着扇子:“让他们回去吧,身娇肉贵的要跪出个好歹来,我可没法向今上交代。”
“主子哪里话,那是他们的本分。”凝碧掀起窗帘朝外瞅了瞅。
“哎哟,造孽,那是哪宫的主子,竟然厥过去了!”凝碧放了帘子就要下车。
贺镜西睁开眼,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厌烦:“凝碧,你下去看看。”
不多时,凝碧上车。“是景仁宫的景妃~跪着突然厥过去的,太医已经来看了。”
贺镜西想自己虽不耐那些人,但毕竟管着六宫,不做做样子是不行的。叹了口气,让凝碧、洗翠扶着下了车,朝那拥成一团的人堆走去。
“帝卿驾到,都起开些。”
贺镜西走近,见一个年轻的太医正给景妃搭着脉。年轻太医倒是认真投入,竟未发现贺镜西。待太医暗自斟酌了片刻后,贺镜西方才开口:“景妃可安好?”
“啊!拜见帝卿!”年轻太医见了贺镜西竟是脸上一红,便低下头不敢再抬起了。
太医笨拙的样子成功地取悦了贺镜西,又走近些把人扶起来。“大人不必多礼,还请问景妃为何晕厥?”
提起病人,年轻太医便镇定许多:“回帝卿,景妃突然晕厥原因无他,只是孕初身体虚弱所致。”
“孕初”一词让周围众人冷气倒吸,但碍于贺镜西在场又不敢议论,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景妃送去太医院细细整治!”贺镜西平着表情吩咐,声音不大,一旁的太监宫侍很快有了反应,把人抬了起来。
看了眼已经紧张得站立不稳的景妃身边的大宫女,贺镜西倒浅笑起来:“你主子有身的事儿今上知道了么?”
23、景妃史媛
流沙从铜漏泄下,鸡骨香的袅袅香气氤氲在简洁大气的书房内。景弘站在门口向里看着,并不打扰书桌后练字的少年。
“唉哟,今上,您怎么~”看见景弘,王耀领着一队捧着冰盆的内侍小跑着过来。
景弘皱眉,做个噤声的手势。可少年还是惊觉了:“父皇!儿臣迟钝,为觉圣驾!请父皇责罚!”
头戴玉冠的东宫伏跪在地,低垂的头颅和恭谨的语气让景弘心里一痛。多么受礼仁孝的储君,可再不是那个坐在自己膝头听自己讲话本传奇的瑜儿了!
笑容虽然淡了些却仍然挂在脸上,景弘扶起萧从瑜,顺手拍拍那逐渐宽阔的肩膀。“听张先生说,你最近很长进,父皇心里很高兴啊!”
萧从瑜临朝听政后,一改从前的懒散作风。在内与东宫宾客讨论政论得失,在外多次去各部视察,甚至还去了京郊的兵马司考察军务。张合是内阁首辅兼东阁大学士,也是萧从瑜出阁读书拜的第一任太傅。张合是典型的文臣,深得元寿、景弘两任天子的信任。立于朝堂几十载,就连权势滔天的左相史仁都是他的晚辈。进来,萧从瑜推出“京察制”就是受了张合的点播。
“京察制”作为东宫萧从瑜初试啼声的举措的确引来了满朝瞩目,每年对京官实行政考,没有政绩或风评不好的官员立刻离职,永不叙用。武凌城作为南华皇都,更是中洲大陆上最大的城市,武陵城高官之众也是其他城郭不能比拟的。她的官员作为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对其素质、能力不能不提出更高要求。
果然在经历了从月初来世连续半月的“京察”后,有两成京官被革职查办,其中竟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事发后,张合府上上门求情的人络绎不绝。可萧从瑜显然是想依靠此举立威,张合作为师傅,哪能给学生为难。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称病拒不见客。如此一来,那些落马官员只得卷铺盖走人,废话不敢多有一句。
萧从瑜在朝在野很快获得了名实相符的威望,史仁因这次“京察”羽翼折损了不少,也只得呈表赞喝东宫的睿智,今上的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