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穿着他最爱的冰蓝锦缎长衣,带着白玉冠,恬静的面容像是在熟睡,仿佛轻声一唤就会醒来。
贺纾一下子跪在他面前,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李公公走到他面前,交给他一封信,“贺公子,这是陛下让奴才一定亲手交给公子的。”贺纾接过,上面写着“繁衣亲启”几个字。
贺纾道:“李公公,把门关了,别让任何人进来。”
李公公为难道:“别人好办,如果宁王殿下……奴才怎么敢阻拦啊?”
“你告诉他我陪陛下走上最后一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李公公遵命离去。
贺纾将信打开,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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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的黄昏,只有如血残阳,只有晓月长风。
深宫的尽头,幽冷的梅园,赵顼的陵墓就设在这里。
黑色的挽绸与白色的灵幕在空中飘荡,丝丝缕缕,这是一代君王留在人间的最后思绪。
今天,赵顼被深埋于黄土;今夜,贺纾陪伴他的君主走上最后的旅途。从此碧落黄泉,茫茫相隔,那邈邈音容成为思忆深处的残影,点点哀思也只能遥寄梦中。
贺纾满心的郁痛,到了不闻窗外事的地步,赵顼崩逝之后,他可以想象朝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的心已经麻木,什么也不想知道。
“繁衣……”久违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
“繁衣!”一个紫色的身影已经来到他身边。
贺纾慢慢抬眸,“子晏?是你……”
子彦来到赵顼墓前跪下,“臣林靖嘉叩别先君!”说完,深深磕了三个头。叹息道:“想不到一代贤君走得如此匆忙。当初我们俩殿试登科,一同辅弼先主,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光景,如今,竟然……”眼中泪光闪烁。
贺纾心一痛,“子彦,也许他不是最出色的君王,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林靖嘉点点头,见贺纾憔悴惨白,哀痛难抑的样子,拉着他的手劝道:“繁衣,逝者已矣,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先君生前多眷顾你,你是他在天之灵也担心你吗?”
贺纾惨然一笑,“我对不起陛下,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却处处为我着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待我?”
林靖嘉宛然,“他对你好,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自己,是你的出现弥补了他生命中的愧恨和缺憾。”
贺纾一怔,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林靖嘉将他拉到灵堂外面,按他坐下,又说:“你老是念着先君,却不知道有人为你很心疼呢?”
贺纾低头,没有做声。
林靖嘉又说:“你不愿见他,而这两天,他日夜都在门外,不敢烦扰你怕你激动,又时刻担心你会不会伤心过度……繁衣,你怀念先人,情深义厚,为何不懂惜取眼前人?”
贺纾明显受到了震动,踌躇道:“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已经不知如何面对对方。”
“为什么?”林靖嘉不解。
贺纾却没再回答。半晌,看着林靖嘉那身深紫朝服,扯了另一个话题,“恭喜你了,林相!”
林靖嘉赫颜,慌忙道:“不,不,繁衣。宰辅一职,你才是实至名归,我只不过……”
贺纾一笑,“你什么?这但这压了我好久了,你一直逍遥,现在还不该轮到你了!”
“不,繁衣。其实我今天是奉陛下之命劝你重即相位。”
“陛下?”贺纾蹙眉。
“是的,繁衣,我们的新君,你应该猜得到。”
贺纾漠然轻笑,“意料中事,不这样反倒奇怪了。”
林靖嘉道:“繁衣,难道你还是为了先君的事怪罪于他?”
贺纾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宫廷血斗,恩怨情仇,孰是孰非,又怎能说得清楚。毕竟是先君杀害了前太子。而且,先君本来也命不久矣,自裁还能少受些痛苦。”
林靖嘉劝道:“既然不怪他,何必拒他于千里。你知道他有多痛苦吗?”
贺纾怆然,“我心很乱,什么人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真的什么人也不想见吗?连翐儿也不要了?”
“翐儿,我很久没见翐儿了!”贺纾恍然从梦中惊觉,“我要去找他……”
还没等他站起来,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童音:“太傅——太傅——”
一个小东西像箭一般飞进来,直扑到贺纾怀里。贺纾一把抱住他,泪已盈睫。
“太傅,翐儿好想念你,你不要翐儿了?”
贺纾不住地亲吻他毛茸茸的脑袋和柔嫩的面颊,“翐儿……太傅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好可爱的翐儿,”林靖嘉笑道:“繁衣,我希望看到你一家团聚!”
贺纾心中一动。
第一四零章: 终曲之下(2)
九九重阳佳节,九层凌霄宝塔上,赵羽按祖制登高祭天,祈求天降神迹,佑我大宋社稷,海晏河清,安康永泰。
满朝文武,向天跪拜,一脸虔诚。
礼毕,纷纷将茱萸插入土中。
赵羽看着,目光邈远,唯独不见那一抹白衣翩然。
对身边的人问道:“林相不是已经去请太傅和小皇子了吗?怎么还没来?”
李公公道:“也许有路上什么事耽搁了,奴才这就去看看。”
话音未落,林靖嘉策马飞驰而至,来到赵羽面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气还未喘定,焦急地喊道:“陛下,不好了!太傅和小皇子被劫持了!”
“什么?是谁干的?!”
林靖嘉将一封信呈上,并说道:“臣看到铁鹰卫,应该是九贤王!谢将军已经领兵追去了!”
赵羽心急如焚将信打开,扫了一眼,狠狠地将信扔到地上,“果然是九贤王,他让朕拿江山帝位来交换!”
抑压着内心极度的忧惧,赵羽沉喝了一声:“回宫!”
回到宫中,赵羽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终于,谢云程遣人回来禀报,说九贤王已经逃回他的老巢冀州。谢云程已经命禁卫军将冀州包围,只等赵羽下令便攻城。
很快,赵羽就来到城楼下。派出身边的人对着城楼上高喊:“叛臣听着:赶快放了太傅和小皇子,陛下答应对你网开一面。如果再执迷不悟,大军立即攻城,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九贤王狂笑,“你敢上前一步,我把你的太傅和小皇子扔下去,死在你面前!”
赵羽面色已变,“你别乱来!朕的玉玺已经带来,你确保他们平安,朕自然满足你的要求。先让朕见见他们。”
不一会儿,贺纾抱着翐儿出现在城头。赵羽见到他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失声喊道:“繁衣——翐儿——”
贺纾在城楼上向他高声喊道:“不——皇上,别相信他,他在这方圆十里埋下重兵,目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你啊……”
话为说完,被九贤王狠狠地一脚踢到胸口,立即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赵羽见了顿觉心胆俱裂,想不顾一切拔剑冲上去救人。
九贤王又将他拉起来,按在城楼护栏上。
贺纾忍着剧痛,高喊:“皇上,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
赵羽僵立原地,浑身发颤。
九贤王见他不上当,于是夺过翐儿,作势要扔下城楼。
贺纾要冲上去救孩子,却被几个铁鹰卫紧紧按住,焦心如焚,嘴角不住溢出鲜血。
赵顼对九贤王喊道:“他受伤了,你放了他,我答应你的条件!”
九贤王目露出阴骘的光芒,“我的条件很简单,你先叫你的禁卫军后退两百里!”
赵羽挥手,示意谢云程率兵后撤。
“我已经撤兵,你立即放人!”
九贤王嘴角现出冷笑,忽然手一挥,高举向天。
瞬间,四面八方烟尘骤起,埋伏多时的铁鹰卫一拥而上,将赵羽团团围住,举起刀剑便砍。
谢云程率军回来救驾,两军顿时陷入一片混战。
九贤王举起翐儿,“赵羽,给你的儿子收尸吧!”将翐儿抛了出去。
贺纾惨叫一声:“不——!”
赵羽一跃而起,向翐儿坠地的方向飞扑过去,然而距离太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一把抱住翐儿,轻轻地落到地上。
赵羽已经赶至,惊喜异常,再看清此人,失声道:“蓝真,是你!”
蓝真向他跪倒,“叩见陛下!”
赵羽急忙扶起,“快别多礼了。蓝真,请你护送小皇子先回宫中。繁衣还再九贤王手上,我要救他。”
“陛下,让蓝真去救太傅。您快离开这里,几万铁鹰卫正赶往这边……”
“不,繁衣还有危险,我不能离开他。蓝真,皇子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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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纾看到儿子被成功救下,心里顿时一松。
九贤王一把将他拉过来,利剑架在他脖子上,“赵羽你听着,你要他没事,就拿你的江山皇座来交换。”
赵羽嘴唇都要咬出血了。
贺纾在上面喊道:“陛下,别管我,快走——”
几万铁鹰卫已经杀到……
突然,贺纾措不及防推开九贤王,一翻身,竟跃出城楼,往下落去。
他等待着冰冷坚硬的地面,而迎接他的是一个温柔而广阔的怀抱。
“你真是疯了——!”赵羽惊魂未定,抱着他的手都在发颤。
贺纾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喃喃地道:“跟你在一起,我从来不怕,你会永远守护我的,不是吗……”
赵羽将他紧紧护在怀里,挥动长剑,奋力拼杀。
他不知道此次能否成功重围,但心里充满了宁和与感恩。
紧握手中的剑,拥着怀中的你……金戈铁马、热血黄沙……
第一四一章: 余音
皇宫内殿。
一个皇子模样的小孩正伏案疾书,专心致志,身边一白衣素服的男子静静地看书,不时往小孩写的字上瞄上一眼,露出赞许的神色。
到底是孩子,过了一会儿,有些坐不住了,起来钻到白衣人怀里,娇声道:“太傅,翐儿累了。”
贺纾温和道,“好吧,今天就到这,睡觉去。”
“不嘛——”翐儿立即撅起了嘴,“今天还没有玩,您不是说每天可以到外面玩半个时辰吗?”
“平时是这样的,但今天下大雪,咱们出不去了。我不是已经给你讲故事了吗?”
“那翐儿要去赏雪、堆雪人、打雪仗……”
贺纾正要解释,一个颇有威仪的声音插了进来,“翐儿想去玩雪吗?”
“父皇!”翐儿见到赵羽像是找到了盟友,“翐儿还没有玩过雪呢!”
“不过今天很晚了,明天父皇带翐儿去玉仙台赏雪,还可以在湖上溜冰……”
“哇……”翐儿听得两眼放光。
赵羽将他抱起来,“不过,翐儿今晚要可早些睡哦!”
翐儿用力地点点头。
赵羽唤李公公过来,将翐儿抱走。
贺纾躬身一拜,“微臣告退。”也跟着要离开。
赵羽在后面叫住他,“太傅请留步。”
贺纾只得站定。
赵羽道:“几天后就是先帝的诞辰了,你的《百圣图经》完成得如何?”
贺纾皱眉,“陛下之前从没有说过《百圣图经》要献祭先帝的,现在时间如此紧迫,臣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完成。”
“朕日理万机。之前一时忘记吩咐你。这样吧,这几天你就留在内宫将它完成,御书房什么典籍卷宗都有,找起来也方便些。”
“这……”
“怎么,不愿意?”赵羽趋近他,“太傅还想抗旨不成?”
“微臣……不敢!”贺纾低下头,想躲过他笼罩过来的强烈气息。
赵羽将他拉到书案前坐下,“那就开始吧!”
贺纾很快就专注于工作中,心无旁羁。无意中抬眸,却接触到赵羽凝视自己的目光,深不见底,似笑非笑。
贺纾低头继续干活,心却已乱,一连写错好几个字。
冷不防听到赵羽道:“太傅贺纾,你该当何罪?”
贺纾极惊讶,茫然道:“臣何罪之有?”
赵羽冷哼一声,“你私自放跑前罪帝赵顼,罪大之极!”
贺纾颤声道:“这……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赵羽瞪了他一眼。
贺纾反倒冷静下来,“是的,陛下是我安排离去的。可他已经浪迹天涯,对你不会再有威胁,难道你还定要将人往死里逼吗?”
“大胆!”赵羽怒了,一步跨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朕的仇人都敢放,活得不耐烦了!”
贺纾却轻松地笑了,眼波盈盈地看着他,“早活得不耐烦了,你和不趁此机会成全了我?”
“你——!”赵羽气结,“算了,看在翐儿份上,不跟你计较。”
赵羽凝视着那两汪深潭似的眼睛泛起阵阵涟漪,似是缱绻柔情,是为了自己吗?声音不由得放柔和了,俯下身子,在贺纾耳畔轻问,“告诉我,繁衣,明明有机会跟他一起离去的,为何不走?”
贺纾微微喘息,淡色的唇竟有些发颤,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你就那么想我跟他走?”
赵羽笑了,伸出双臂圈住他,“幸好你没有跟他走,否则我早就杀了他了。”
贺纾一惊,“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赵羽邪魅一笑,“那当然。你将自己关在灵堂两天搞什么偷天换日的把戏,然后暗渡陈仓,自以为天衣无缝吧?谁知百密一疏……”
贺纾困惑地望着他。
赵羽却在他耳边轻叹:“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也许这是天意。”
贺纾惊道,“你一切都知道了?”
赵羽在他身边坐下,慢慢地道:“那天我看到的赵顼确实是气绝身亡,本来我也没有怀疑的。但秋阳却心细如发,从赵顼服毒的杯残余的气味就觉察有异,再仔细查证,就断定他服下的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一种能显出假死之像的迷药。我得知此事时勃然大怒,我认定是你和赵顼打算利用假死骗过我而一起逃亡,于是我决定按兵不动,像看戏一样看着你表演,我只想着等到你们自以为逃出生天那一刻,就将你们擒获,到那时,我一定会当着你的面杀了他,让你痛苦,以报复你的负心……”
“你……”贺纾心头一痛,一把推开了他。
“繁衣,对不起,当时我以为你背叛了我,我嫉恨得快要发疯了!”赵羽想去拉他的手,被贺纾躲开了。只好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跟踪他来到梅林尽头那河边,看到他在等人,然后,我看到一个青衣人向他跑去。月光下,那人跟你那么相似,我以为真是你了,直到我看清了他的脸——我惊呆了,他竟然是死去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