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更生气了,“你这奴才真没规矩,是不是嫌朕赏的少了?好吧,看着你任务完成得不错份上,嘉赏加倍,来人啊——”
话音未落,鬼魅开口了,“陛下——!”
震惊、惶惑,这一声称呼,仿佛利剑刺入了赵顼的心,“你,你不是鬼魅,你不是那奴才……你到底是谁?”
“陛下——”
这下,赵顼听清楚了,一阵剧痛,浑身血液凝结,“不,不可能,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死了!”
“陛下,我死不瞑目,因为你欠我一个解释……”鬼魅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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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纾在昏迷中醒来,一时间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头脑里一片混沌,茫然地望着四周,看到自己的朝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便取来穿上。下了床,推门走了出去。
更深露重,月影徘徊。
水运仪象台的司辰木人探出头来,告知他已经到了丑初时分。
值更的宫人见到他,叫了声“贺相!”
贺纾木然地点点头,吩咐他把崇政殿的宫门打开,然后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冷……
枝头有薄霜覆盖,空气已冷凝成冰,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锦缎朝服,贺纾不禁打了个冷颤。
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那阵阵颤栗分明是从内心深处传到四肢百骸,但是脑海中却有烈焰升腾,火光中支离破碎的影像盘旋舞动,不断得提醒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一切还是发生了,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最艰难的一步终于还是跨过来了,鸿渐,我知道你都看见了,你死心了吧?
不过短短距离,贺纾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辈子。
累,心力交瘁;实在走不动了,贺纾扶着回廊的石柱站定,抬头望天,夜幕如海,瑶镜溶溶,自己这一生还有机会见到这汴梁城的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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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暗黄的灯笼影照下,赫然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贺纾猛然吃了一惊,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是他了。
不,我不想见他,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侯,如此狼狈,如此落魄……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承受任何责难。贺纾止步不前,竟有一种掉头就逃的冲动。
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自己跟前。
“贺相——!”清朗的而冷峻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
贺纾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抬眸望向来人,拱手躬身深深作揖:“贺纾拜见宁王殿下!”
“哈哈哈哈——”宁王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在清冷的夜空中回荡,刺痛着贺纾的耳膜。刚想说什么,宁王已经凑前一步,一手揽住贺纾的肩膀,一手的挑起贺纾的下巴,动作轻柔却不容挣脱。
贺纾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身子晃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着宁王,“胡扯!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胡扯,难道你这几天不是日夜在宫中吗?”
“我兼任皇子太傅,留在宫里有什么不对吗?”
宁王的声音更加冰冷,眼中尽是鄙夷不屑,“贺繁衣,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总在人前摆出这副清高摸样,不过是一个佞臣,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是你在缭乱君心,还是被君心所缭乱?”
贺纾像被利剑穿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面如死灰。
第一三七章:太子遗骸
宁王看着贺纾羞愤沉痛的样子,心中一阵复仇的快意,却更加心烦意乱,不禁恨怨又生,狠狠地捏住贺纾的尖巧的下巴,“繁衣啊繁衣,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哼哼,一人之下,独受帝宠,坊间的流言蜚语又能撼动你什么?”
“别再说了……我求你……”贺纾无力地哀求。
“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宁王用力将他推向墙角,使他无路可退。“昨晚你在寝宫里干了些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要不要我给你绘声绘色一番,好让你重温鸳梦?”
“不!……”贺纾闭上眼,刚才的一掌使他眼前金星乱跳,脑中一阵阵轰鸣,他只能无力地摇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宁王并未就此放过他,又语带讽刺地说:“哼哼,贺纾,你还真是国家栋梁,白天参政辅政的副相,晚上还可以活色生香……”
“住口……别说了……”贺纾痛苦地呻吟。
“贺相觉得这话难听?这已经是最含蓄的版本了,朝野传闻中还有更旖旎的,要不要我一一给你道来?”
贺纾凝视着宁王,水晶般明眸被骤然升起的水雾笼罩,瞬间又隐去,一抹决然的冷讽浮上嘴角,“赵羽,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是你自己说过的,我早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即使我夜夜事君,你又凭什么横加指责?”
啪!回答他的是一记凌厉的掌掴,在冷寂的空气中异常清脆响亮,力道之猛使贺纾倒退几步,站立不稳倒在地上,一缕嫣红从嘴角溢出,沿着秀致的下颌流到雪白的脖颈上,显得触目惊心。
贺纾闭上眼,刚才的一掌使他眼前金星乱跳,脑中一阵阵轰鸣。
还来不及擦去血迹,瞬间又被人从地上拎起,宁王眼中尽是鄙夷不屑,声音更加冰冷,
“怎么?他赵顼还很会怜香惜玉的,是吧?他没有把对程缨那套用在你身上吗?那个才叫销魂呢,哈哈哈哈——!”
贺纾一语不发,脸色苍白如死。
“你回答我!”
贺纾慢慢站直身子,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再颤抖,只是那双明净的眼睛像绝望的玻璃,“赵羽,你不就想羞辱我吗?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今夜的话,我会铭记于心,请恕在下不奉陪了!”
说完,努力稳住疲惫虚浮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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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仙台水域,四周已被赵羽的禁卫军严密封锁,几十个熟识水性的渔夫在水里捞寻着,几个时辰之后,一句白森森的骸骨被打捞上来。
赵羽在一旁像是等待了很久,一见此骸骨,立即冲上前去,仔细看着,一眼认出骸骨手腕上的碧玉镯子。他浑身剧颤,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悲鸣:“哥——!”
等那阵激动过后,赵羽眼中的哀痛变成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幽冷的冰层下蔓延。他站起来,冷言吩咐道:“来人,抬上遗骸,入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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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晚总有不期而至的狂风骤雨,大江瞬间翻起巨浪,小船不得不停止航行,停靠在岸边。冷风从窗外直灌进来,贺纾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凛冽的寒意,冷得直发抖。
船夫探进头来,“公子,我有家亲戚就在岸上,咱们去躲躲风雨吧?”
贺纾摇摇头,“老人家,您自己去吧,我就待在这里。”
船夫又劝了一会儿,见劝不动,也就独自走了。
贺纾躺在榻上,浑身冰冷,可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此时心里惦念的只是翐儿。只怕自己今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鸿渐,不管你多么恨我,请你千万善待这孩子……我知道你不是绝情的人,否则孩子出生那晚你不会来救我。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因为只有你——翐儿的生父,才能找到碧落神珠……
贺纾正在想着,突然,船上闯进一个人,直冲到他面前。
贺纾大惊,正要叫喊。那人大声道:“纾儿,是我!”
“大哥?”贺纾惊讶地看到,来人正是玄海,“你怎么来了?”
玄海神色焦虑,匆匆道:“不好了,宁王找到了前太子,也就是他的哥哥的遗骸。他一向认定陛下就是凶手,现在正前去宫中,要当着朝臣的面,对陛下兴师问罪……纾儿,现在只有你才能制止他!”
贺纾心念飞转,道:“我知道了,我立即跟你回宫,我不奢望能劝服宁王,但我一定要阻止他伤害陛下……”
第一三八章:兴师问罪
崇政殿上,三公九卿、文武百官,齐齐整整位列两旁,此时偌大的殿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摆放在大殿中间的一副遗骸。
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人人都平息宁气,等待着天子和宁王的生死对决。
“赵顼,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赵羽指着天子,幽冷的声音在殿里回响。
赵顼缓缓地摇头,“当年,是我杀了太子,我认罪,愿伏诛。”神色极度疲惫。
实在叫人震惊,朝臣终于哗然,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当啷一声,赵羽将一柄剑扔到赵顼面前,“这是先帝的御龙宝剑,你既已认罪,就自裁吧!”
赵顼冷冷一笑,神色平静,捡起宝剑,对赵羽说:“你终于达到目的了。”
“为这一刻我等待了十年、努力了十年!”赵羽怒火中烧。
“是啊,你大仇得报,却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赵羽闻言心一紧,大声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为我皇兄报仇!你好废话,快自行了断,别等我动手!”
赵顼举起剑正要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一个清冷的声音高喊:“陛下,不要——”
赵顼一颤,抬眸望向来人,“繁衣——”
贺纾一路疾步跑到赵顼跟前,一下子夺走他的剑,扔到地上。
赵羽见贺纾竟然跑回来,不顾一切地阻拦自己,怒不可遏,喝道:“大胆,你已被贬为民,竟敢乱闯朝殿!”
贺纾面无惧色,“宁王,你可以治我的罪,但你无权迫使皇上自裁,皇上有罪也该交由宗人府处置!”
“哼哼,贺纾,陛下已经当众认罪,满朝文武皆可作证,即使到了宗人府,也难逃一死!”
赵顼慢慢走到贺纾面前,落寞而笑,“繁衣,看见你回来,我很高兴。但是你错了,你不该救我,我的确是欠下前太子一条人命,以命偿命,天经地义。”说完,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交给贺纾,“这是我最后想对你说的话。繁衣,我这辈子都是个失败的人,唯独认识两个最出色的人,一个是青珩,另一个是你,繁衣。青珩对我有情,你对我有义。此生有你们相伴过,我再无遗憾。”
“陛下——”贺纾一下子跪倒在地。
赵羽一声令下,“来人,将人犯押送宗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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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羽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王爷,贺公子在门外跪了半天了,你就让他进来吧?”秋阳劝道。
“你劝他走。”
“我哪劝得动!”秋阳皱眉,“王爷,外面冷风冷雨的,贺公子身体又不好,你就忍心……”
赵羽走到窗前,远远望见贺纾纹丝不动地跪着,任凭风吹雨打,似乎毫无知觉,白衣黑发,分外孤清。
赵羽闭上眼,深深叹息,说了句:“秋兄……”
秋阳立即会意,急忙走到外面,将贺纾扶进来,又轻轻退了出去。
“王爷……”贺纾望着赵羽冷硬的背影,艰难地开口,“求你——”
“闭嘴!”赵羽断喝道,看到他浑身湿透,正簌簌发抖。取出一套衣服扔向贺纾,“换了它,马上!”
贺纾接在手里,却窘困不已,踌躇道:“谢王爷,不过……不必了!”不过这哪有地方换啊?
“是你自己换,还是我动手帮你?”赵羽已经来到他面前。
贺纾后退几步,慌乱道:“不,不必了……”
“装什么呀?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赵羽一手扯住他的衣领,“或许,你只愿意给你的陛下看?”
贺纾脸一红,“无耻!这像你说的话吗?”
“无耻的是你!你明明是我的人,竟然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
“我不是你的人!”贺纾转过身去,一阵心慌意乱。
“孩子都给我生了,还说不是我的人?”赵羽走到他面前,用力捏住他的肩膀。
贺纾震惊,“不,你怎么知道的?”
赵羽哈哈大笑,“第一,你撒谎的本领向来差劲,第二,他赵顼有本事生得出翐儿那样的儿子吗?”
贺纾却没有笑。
赵羽松了手,走到一旁,背过身去,“好了,快换吧,否则真要着凉了。”
过了好一会儿,贺纾换过衣服走到他跟前,“宁王殿下,我请求你兑现一个承诺。”
赵羽一听便怒了,“如果你要替他求情就免开尊口!”
贺纾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有无限温柔,拉起赵羽的手,往他的手心里放进一个东西。赵羽低头一看,竟是当年自己送给贺纾的蓝玉手镯!
手镯波光盈动,透出漫漫的蓝光,如烟似雾,一下子勾起当时的柔情蜜意。
贺纾说道:“鸿渐,这镯子我一直没有离身,我没有戴在手上,而是藏在离心最近的地方。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只要我提出一个要求,你都会为我做到,无论是对还是错,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该做还是不该做,能做或不能做,只要是我提出的,你都会答应……你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
半晌,赵羽沉默,眸子光芒尽失,深不见底,再开口时,声如幽洞,“那么,你要我放了你的陛下,是吗?”
贺纾无言地点头,眼里满是哀求。
赵羽讽刺一笑,“我答应你!”
“什么?真的?”贺纾诧异,实在没有想到赵羽会答应得如此轻松。
然而赵羽后面的话却像利剑穿心,“繁衣,我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为了你。但是,赵顼是杀害我兄长的凶手,是赵氏宗室的罪人。如果我放了他,便愧对我哥哥的在天之灵,更愧对列祖列宗。所以,我只有以死谢罪,用我的血祭奠我哥哥屈死的冤灵!”
说完,他拔出匕首,当胸刺入。
贺纾顿觉心胆俱裂,惊喊道:“不——!”飞身扑过去,一把抓住那锋利的匕首,全然不顾双手被割得鲜血直流。他用力将匕首夺过来,扔到地上。
赵羽一下拉住他的手腕,“你疯了!”急忙取来药物和纱布给他包扎。
“你终归还是舍不得我的,繁衣。”赵羽将他抱在怀里,抚着他的手,“疼吗?”
贺纾却是呆呆地靠着他,任由赵羽说什么做什么,一无反应。
第一三九章: 终曲之上(1)
忽然,门砰地一下被推开,秋阳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王爷,不好了——!”
赵羽一下站起来,责备道,“到底怎么回事?”
秋阳面色煞白,完全失去往日沉稳,“陛下,他……”
“他怎么了?!”贺纾大惊失色。
“陛下在宗人府服毒自绝了!”
贺纾身子一晃,就要倒下。赵羽忙要去扶,贺纾却一把推开他,冲出门去。
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宗人府跑去,脑海一片空白,尽是赵顼亲切的眼神,温雅的声音在回荡:“繁衣……繁衣……”
然而,这一切都永远消失了,眼前的君王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