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下+番外——八十八夜茶
八十八夜茶  发于:2011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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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看我的神情已是无比坚决。

“不可能,”我比他更坚决,“我不会跟你一起做这种事。”

“琉,”他急切而诚挚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要死,为了你爱过的人你也要活下去,我也一样。我

要为你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往外走开了两步:“这是两回事……未王,你对我如何我很明白,可我不能这么做。虽说你是皇室宗亲,你父亲的地位

,你母亲的地位,足够让你坐上那个位子。可是你毕竟姓樊。我不能让宋家的江山,断送在他儿子的手里。我不能这样对

他,也不会让你这样对他。他的儿子不能是亡国之君。如果你非要坚持,那我只能背弃对自己的誓言,但求一死,去下面

向他交待。”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呼吸声,伴随着春末的暖风,在屋檐瓦梁间绕行。

樊虞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都没有让步。

“如果说……”

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又沉又静,又冷又暗。

好像黄泉深处飘荡而来的一叶空无一人的小舟。

一波一波,无声地起伏。

寂静到,只听到三途川的水,安静地川流不息。

“我如果……不姓樊呢……”

第三十九章:

“如果说……”

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又沉又静,又冷又暗。

好像黄泉深处飘荡而来的一叶空无一人的小舟。

一波一波,无声地起伏。

寂静到,只听到三途川的水,安静地川流不息。

“我如果……不姓樊呢……”

我的思绪几乎要被他带了过去,整个人迷糊了一下,忽然又清醒了。

“你不姓樊,那你姓什么?”

他依旧是那幅高深莫测的样子:“如果说,我姓宋呢?”

我嘲笑般摆了摆手:“咱们大宣不兴跟母姓,你父亲当年也不是入赘,你怎么姓宋?”

“如果说,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生父呢?”

呼之欲出的答案前,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那你的生父是谁?”

“文宗皇帝……宋致……”

不够,还不够……

还差一点……

“笑话,”我冷笑一声,“谁都知道你是宝苑公主生的。我父亲亲手给她接的生,你怎么又成了宋致的儿子?”

他闭了一下眼睛,语调里已有了说不尽的苦楚。

“我也是宝苑公主宋琴的儿子。”

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淋漓——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听到他亲口承认这个事实的时候自己会有的反应,是仰天长笑,还是放声

大哭,又或者仅仅是大叫一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句话一定可以让我整个二十六年灰暗的人生豁然开朗。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那一瞬,有一股风,或是一声尖啸,一刀猝不及防的斜刺。我仿佛推开的是面对虚无和空洞

的大门,外面是一团漆黑,毫无特征的。

放手、放手,我深深觉得,此刻,是真的可以放手了。

我曾经想过,我可以陪他一起去造反,直到他把自己的身世昭告全天下,或者为了掩人耳目,承认生父而否认生母,然后

再出卖他——我毕竟是无法背叛宏煜的。

我曾真切地期待着那个时候,看到宋琴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那是我倾尽全部心血,也想见到的一个瞬间。

甚至可以说,我做了这么多事,伤害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那个瞬间。

可是现在,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和清茶冒出的青白热气,隔着重重悲欢离合的岁月,在那熟悉不已的眉眼

之间,看到他的悲凉和无奈,看到他的痛楚和绝望,看到他带着如葵花追逐阳光般的义无反顾亲手揭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

疤。

麻木如我,胸口竟也有了难忍的刺痛。

这是什么?

是愧疚?还是不忍?或者说,是心疼?

我始终坚信是他的到来摧毁了我的整个世界。然而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并没有乞求以这样不堪

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

他只想给我光河流动的耀眼光芒。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地眼看着自己的执念将他拖入暗黑的无底深渊。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学凌,这么多年,我学到的依旧是那些表象的东西。我永远学不来他骨子里的那种令人心折的随意。

我本以为这种随意来自于他高贵的王族血统,但是我错了,这种随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他淡泊高远心态的外在体现。

像我这样内心狭隘的人,巴巴地去学,又能学到什么?简直比东施效颦还要惹人耻笑。

凌,你会笑我的吧?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又得到了什么?

——心底响起一个熟悉的秋水般澄澈的声音:

放手吧,琉……放手吧,傻孩子……

我是真的、真的要放手了。

“你一点都不惊讶。”他的声音沉如死水。

我别过脸,避开他针芒一般的目光。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其实,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聪明。只是对我的迷恋蒙住了他睿智的双眼,现在,总算到了该清醒的时候

“你就在等我这句话,是吗?”

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做这么多事,布了这么多的局,从头到尾,你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就是逼我亲口说出这个事实,对吗?”

“你走吧。”

“你伤害了这么多人,为的就是听我一句话,是吗?”他不屈不饶。

“你走吧。”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他的声调里几乎带了血腥的气息。

“……宋琉,你好狠。”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

“你想听我说,只要开口,我随时可以告诉你,我不在乎告诉你任何关于我丑陋的身世……你又何必如此?”

“不一样……”我听见自己低沉而忧伤的声音仿佛来自天穹深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满足,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是吗?”他冷笑。

我看到樊虞苍白而疲惫的脸沐浴着早晨最后的霞光,心像是被什么反反复复扎了一把又一把,冰冷的血液如同涓涓细流,

缓缓流淌出来。

“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真切地怀念初见你时的感觉,就像怀念我曾经拥有的一笔精彩的财富。以前的你

像阳光一样温暖明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仇恨就像一个陷阱,不管什么掉在里面都无法逃脱,包括所有的纯真和美好,所有逝去的过往。

“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心目中的我不是真的我,让你不要接近我。这是你自找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快走吧。”

“琉,”他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我不会后悔自己付出的感情。直到现在,我还坚信我所坚持的那个你才是真的你。你

只是让仇恨扭曲了自己。如果这样能够让你解脱,让你从那个可怕的噩梦里走出来……我不后悔。”

他说一句,我摇一下头,他说完,我长叹了一口气。

我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他笑了一下,竟如凤凰泣血般凄艳美丽,“罪证我已签了状,如今我是个阶下囚。他们一

定已经在大门口等好了我,而你,肯定是不会跟我一起出去的。”

他已走到了外面,我迟疑了一下,张口叫住他。他回过身,身形在那一瞬间带着些欣喜若狂的姿态,但是看到我没有动,

又黯然下来。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被我尽收眼底。

他情深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未王,我知道你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自己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你就要记住,好好活着,不论遇到什么事

,都要好好活着……你要是不在了……就、就没有人爱我了。”

忽然有一阵风从他身后吹来,掀起他的衣袂,让他呈现出一种飘飘欲仙的姿态。他整个人立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阳光当中,

阳光从他的周身向里漫溢,把他变得越来越光明,仿佛他正在闪闪溶入身后那一整个辉煌灿烂的世界。

我站在太阳晒不到的花厅,黑暗的阴影里,几乎看迷了眼睛,只听到一个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在阳光下暖意融融地说:

“琉,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有。”

我不说可以或者不可以,也不说好或者不好。

我说——有。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知道……我有。”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的神情突然起了变化。我看见一抹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从他的眉梢眼角绽放出来,扩大,扩

大……最后他那对潋滟的眼睛完全闪闪地溶化在了这微笑之中。

他就这样孩子气十足地冲我粲然一笑,潋滟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然后微微一低头,倏地转过身去,他带动周围的

空气,在春夏之交暖洋洋的阳光中,形成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纹线。

我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出去的,只恍恍惚惚看见空白的日光下,他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空气混着光线正在悠悠荡漾。

一圈,又一圈,那渐行渐远、越转越淡的螺纹线,好像水中金色的涟漪。

——凌,我知道你想给我的结局,我知道得很清楚。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过得很混乱。

樊虞的罪认了就是认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铁证如山。宏煜本就不喜欢他,加之凌过世后我跟他这么一闹,都闹到一张床上

去了,宏煜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就算知道是冤案,也自然不肯放过他。

宝苑公主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年,几次闯入遣云宫向宏煜要人。宏煜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命人把这个姑母赶了出去,还

放言说姑母既已出嫁便不再是宋家的人,不适合再入永延宫。宝苑公主气得尽失一国公主之仪,在宫门前哭闹。尽管我坚

信,二十多年前她和亲兄长乱伦的时候,就早已抛弃了自己帝国公主的身份。

宏煜失去了深爱的女人和生平的第一个孩子,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继承了他父亲的英俊和华贵,却没有继承到他的淡泊

与从容。有时候我甚至想,他是我带大的,所以是不是他学会了我的那些卑鄙和不择手段。

我不得而知。

樊虞坚持整件事与我无关,因此案件的审查进展得很迟缓。刑部、礼部和吏部的会审,由于忌惮他的父母,都不敢措辞严

厉,下了堂也不敢严刑逼供。以祁云月为首的锦衣卫更不会为难他,对宏煜的命令阳奉阴违。

也许是怕殃及自身,兵部尚书吴如臻第一次没有坚决地站在樊家一边,而是躲在了自家女婿,始终保持沉默的年轻首辅身

后。李肖臣立了大功,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

我也“有幸”被“请”到诏狱两次“协同办案”,幸好没人对我怎样。那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假话

。他们捞不到什么证供,最后只好放我出去。

在诏狱里的那几天,祁云月利用职权把我和樊虞关在相邻的单间。我们隔着粗如孩臂的铁栏手指纠缠。到了晚上,他会像

往常一样,手里捏着我的一丛头发沉沉睡去。我看着高悬于石墙上的小小窗口,月光冰冷而洁白。奇怪的是,我以为自己

听到了猫头鹰的啼叫,那是从未在云京听到过的。

我很奇怪为什么在这样繁华的城市里会有猫头鹰这种动物出现,我总以为它们喜欢栖息在繁茂的丛林里。在民间,猫头鹰

为视为不祥之鸟,人们叫它逐魂鸟或者报丧鸟,在古书中它还有各种让人惊悚的称呼,比如怪鸱、鬼车、魑魂或者流离,

它们往往被当作厄运和死亡的象征。我从不相信一种禽鸟就能带来什么噩运,能给人带来噩运的只有人。我只是纠结于它

为什么会出现在云京,出现在我的牢房外面。

每一夜,我都带着这个问题入睡。樊虞握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只能靠在铁栏边睡。我们贴得很近,他身上的清梅香气在鼻

子底下清晰可闻。即便关在宣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牢狱里,他的日子也不是过得很艰难。单独的房间,干净,但不是很干

燥,有桌有床,有被有粮,每天还有人送换洗的衣服,差的只是自由和每天劳心劳力的审问。我能嗅到他身上的香气,就

知道他过得不错,心里的不安稍稍消减了一些。只是我一来,他就不去床上睡,两个人一起缩在毗邻的冷硬地板上。幸好

我们身体都不错,并没有因此染病受凉。

他对我的来到显得既欣喜又担忧,很容易理解的心情。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安慰他什么。我不会傻到自己去认罪只求和

他同甘共苦。到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抛开了那些信手拈来的谎言,变成一个只说真话的乖小孩了。

自私,连我自己都觉得胆寒。

没有审问的时候我们就并肩贴着铁栏坐着。他没事找事地玩我的头发,我就问他,你两次说要我跟你走,究竟有没有想好

要去哪里做什么,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比李肖臣还挑剔,不好的地方我不去的。

他把我的头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缠上手指,九转十八弯的,接着费很大的劲解开,又重新缠上,再解开,然后说,第

一次的时候没有想过,第二次,认真想过了,要带你去风生翠袖,花落闲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潋滟的眼睛里闪过的是熟

悉的清亮神采。

这种神采,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把脸埋在自己散开的发丝里,笑出一脸的泪。

当然,更多时间里我们只是这么干坐着,各自发呆。

相顾无言里就是漫漫流年。

九个月之后,冗长的审案过程终于接近尾声。御前大会审的结果,樊未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处以极刑,但念在皇室血亲

身份,留其全尸,不予斩首,改赐白绫,不诛其族。樊虞的血亲,往外推一服就是九五之尊,这是当然诛不得的。

樊虞始终坚持这件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与任何人无关。一直惴惴不安的吴如臻和他的左右手祁云月总算逃过一劫。

宏煜明知是冤案,他借此机会,一为泄愤,二为削弱樊氏的势力。姚素芜不在,满朝文武唯李肖臣马首是瞻。只杀樊虞一

个,宏煜也算仁至义尽了。

第四十章:

“宏煜,你长大了。”

我看着他说。

这里是他的寝宫,遣云宫的东暖阁。

他是大宣王朝的景安皇帝,宋宏煜。宋凌的儿子。

精雕着金色腾龙图案的大红蜡烛哔哔啵啵地燃烧着,烈风吹起的轻纱帷幔在摇曳的烛光中狂乱飞舞。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后那光影交织的空间,一片虚无缥缈的混沌。

经年以后,浮生已过千山路。

“宏煜,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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