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上——八十八夜茶
八十八夜茶  发于:2011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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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怕的是我身上的血还是杀气。我可以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瞪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琉璃色眼睛,活像个从血炼

池里爬出来的修罗。

“有哪里受伤吗?”他扶着我问,像是想给我查看伤势,却又不知从何入手。

我忙道:“只有脚上一处,是我自己不小心……”

说到一半,他已经蹲了下去。

“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却也够深的了……”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黑丢丢的眼珠瞧着我认真地问:“为什么要

自己去踩?”

他比我高出小半个头,我必须微微仰望才能正视他。

“对训练有素的刺客用苦肉计,也只有你想得出来。”他责备着,口吻却并不严厉,转身将我负到背上。

“未王……”我叫,“我自己能走。”

他的手臂绷得很紧:“这样走下山,你的腿就废了。除非你想瘸一辈子。”

我想了想决定不再与他争,我可不想变成瘸子,再说,我也的确走不动了。

头有些重,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他的耳朵红红的。

“未王。”我悄声道。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说。

他没有答话,呼吸却已沉重起来。

他知道我在为何事道歉,可似乎并不愿意接受。

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向谁交待,或者要取得什么人的原谅,只是他今天的样子让我有些心软,才会说出这句道歉

的话。但他既然不肯接受,我也不再勉强。

沉默中,只有我的心跳,敲击在他宽厚温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呼吸间,我把他脖子边一缕散在外面的头发吹得一飘

一飘。

过了很久,樊虞突然问道:“那两个刺客呢?”

“死了。”我疲惫地回答。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有些柔和:“知道是谁买的凶?”

我心里一痛,买通高个杀手的时候,并未来得及询问雇主是谁,只怕那矮个杀手说的全是真话。

“不知道……”我故作平静。

他也不追问,只是说:“听说他们在江湖上名头挺大,你……”

有些根基的人都能看出我武功一般,何况是名誉上云京第一高手的樊虞。

“我买通了其中一个。”我说。

他有些诧异:“你早就知道他们是谁?”

我点头。

他更惊讶了:“你是怎么……”他一回头,正对上我的嘴唇,差点碰上。他连忙避开,不敢再乱动脑袋,我眼皮眨了一下

,看到他连脖子都红了。

暗自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他们走路和站着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受过训练的军人。你的部队上下一心,你不理我,他们也

就从来当我这个监军不存在。可他们两个,自出了云京,一路都在悄悄观察我。而且,他们的眼神里,戾气很重,就猜测

可能是杀手了。另外,我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似乎对另一个有诸多不满,又不敢发作,就知道我有机会。”

樊虞笑了一下,无法分辨是冷笑还是真笑:“宋大人心思倒细密得很。”

“叫我琉吧……”我这人心眼虽不大,可也不缺。

于是轻声道:“刀头饮血的日子过多了,心眼就比旁人多长了几个。”

他侧了侧头,似乎想看我,又忍住了。

“你拿什么买通他的?”

“三千两银子,我还答应了他把姚家在江南的两家织厂送给他。”

他居然噗哧笑了出来:“要是让姚大人知道你把他的产业拿出来骗人,可非把他老人家气疯了不可。”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有……我把你拨了伺候我起居的那个挺清秀的小厮送给他了……他怎么样了?”

“死了。”樊虞的声音有些颤动,“天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的尸首,随后调集全军,又发现少了两个人,费了一番功夫

才查到他们的来历。这才知道你出事了。”

我有些愧疚:“好好安葬他。”

“嗯,”樊虞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那杀手……他是……”

他想说断袖,碍于我的面子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躲在未说尽的话里让我去猜。

我久在鲍鱼之肆,早已不知其臭,轻飘飘地道:“从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好这口。”

感觉他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恨我,巴不得我早点死……”

“我怎么会恨你。”他幽幽道。

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张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第二十一章:

自从我遇刺受伤之后,樊虞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时不时会和我讨论一些行军的进展,心情好或是打了胜仗的时候甚

至还会陪我吃顿饭。我也总算履行到了一些监军的职责。

战事如预期般进行得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月,由北往南,已经把好几支女真部落赶到了大兴安岭之外。很快就要入冬,大

雪封山,短期之内他们是不会再来边疆滋事了。看大家的样子都想早点回去过年,我也一样,整天在营地里什么事都不用

干,吃吃喝喝的日子过着实在挺无趣。

还有,我想凌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祁云月调走之后,樊虞目前的副将是他的弟弟樊阆,同是宝苑公主所生,比樊虞小一岁,不愧也是樊家的人,年纪轻轻的

已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好多次了。

我总觉得比起樊虞来,樊阆才像个樊家的后裔,和他的父亲樊御静也好,和镇守东北的他们的叔父樊御峰也好,都像一个

模子里印出来的,木雕泥塑般的军人气质。相反,樊虞也许更多地继承了宝苑公主的血统,虽然由于习武的关系,身材高

大精壮,可单单就气质上来说,整个人是儒雅的华贵,倒更像宋家的人,与他的弟弟实在不太像。

樊阆起先也从不同我说话,可近些日子,他偶尔也会和我聊个天,谈谈他们家里的情况,兄弟俩小时候的故事。而这些事

,樊虞是从不会对我说的。

那天我坐在营房的空地上晒太阳。深秋的东北,阳光落在身上没什么温度,但总算也是阳光了,聊胜于无。我腿上的伤好

了大半,可樊虞十分重视,军医就不敢怠慢,每天都被裹得跟个大棒槌似的,走路还得拄个拐杖。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大妈。

我坐在那里像个老大妈一样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的时候,看到樊阆押着一队似是俘虏般的人回来,男女老少的差不多有十

来个,心里好奇,便叫住了他。

“小阆,那些是什么人?”我问他。

“回宋大人,是来投诚的。”樊阆毕恭毕敬地回答。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不像是女真人呀。”我有些纳闷。

他点头道:“他们是高丽人。”

我们现在处的,正是宣国、女真和高丽三国交界的地方。

“我们跟女真交战,高丽人来投什么诚?关他们什么事?”

“这……”樊阆有些为难,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同他接触了久了便知道,这孩子打仗还行,学问方面却不怎么样,也不是

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跟他那天纵英才的哥哥比起来实在是老实得很。从小嘴也不甜,难怪宝苑公主独独偏爱樊虞这个长子

“因为前年我出征高丽的时候擒过他们的世子。”身后有人接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樊虞。

他刚练完兵回来,还没来得及卸下戎装,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威武。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着:“前年打仗,世子被擒,后来高丽王递了国书,我们就把那世子放回去了。对我们来说这是个细微

末节,可到了高丽那边却引出了一段大事。原来那高丽王以为世子回不去,就另立了他另外一个儿子为世子。这边的世子

一回去,两派人就闹开了,谁都不肯让步。高丽王也是个无能的主,被他两个儿子这么一闹,气急攻心,撒手归了天。这

下,两边的人为了抢王位,更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不惜开战。这一年来,高丽境内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

“三姓家奴的弹丸之地,有什么好争的,”我嗤之以鼻,“所以那些并不是什么降兵,而是来投靠我们大宣的难民吧。”

樊虞点了点头,樊阆却像是有些做贼心虚似的低下了头。

“可大宣律例规定,在外作战的军队不能接受难民。他国难民要投靠宣国,必须到边境城镇办了手续登过案卷才行。”我

顿了顿,“作为监军,你们说,这事我该不该管呢?”

樊阆忙道:“请宋大人网开一面……”

话音未落,被樊虞拦了。

“这里离大宣最近的城镇镇北少说也有百余里地,天寒地冻的,他们已经经历了长途跋涉,还有一大部分是老弱妇孺……

等我军回师的时候,就会把他们留在镇北,到时候再办需要的手续,也不算乱了规矩。宋大人不是这么不讲情面的人。”

我沉着脸不作声。

“再说这事归根结底也是因我而起。他们都是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樊虞一边说,樊阆就跟着一边

点头。

我其实是同他们开玩笑的,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就算我高兴参,都察院和兵部的给事中也不高兴理。

我展颜笑道:“这里你最大,当然是你说了算。我只是个监军的,闲来无事随便探讨一下而已。”

樊虞是多聪明的人,自然早知道我不是认真的,可樊阆并不知情,看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和樊虞对望了一眼,忍

不住笑了出来。

樊阆这才醒悟过来,急道:“你们两个逗我玩那!”

看他气得俊脸通红的样子实在可爱,我笑得前仰后合。

樊阆着急,却偏偏笨嘴拙舌不知如何驳斥,干瞪了我们半晌,终于一跺脚,转身走了。

我慢慢止住了笑,喘着气问:“他不会真生气了吧?”

樊虞望着他的背影,笑得很温柔:“他没那么小气。”

我看着他柔情四溢的眼神,不禁有些感怀。从前姐姐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你很疼这个弟弟。”我柔声说。

“他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他的语声有些遥远。

樊家人丁兴旺,在他们兄弟之下还有好几个弟妹,可那都是樊御静的妾室所生。要说他最亲的弟弟,的确只有樊阆一个。

“你有兄弟姐妹吗?”他问我,停了一停,补充道,“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兄弟我倒是有一个,他问的自然不是那个。

“我有一个姐姐……”我抬起头,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如同碧海,“可惜很早就死了。”我轻声道。

樊虞沉默地看着我,面容平静,眼神里有火焰安静地燃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她早就投了胎,现在都重新嫁人生子了。”

樊虞皱眉:“哪有那么快。”

我噗哧笑了:“好像你知道我姐姐什么时候死的一样。”

他突然愣了。

我心里一抖,好像霍地开了一扇门,门里奔涌着千军万马,来回突袭,却一个铁蹄也没有踩出界,门的外面空空如也。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我也愣了。

我们之间横着一片不能碰触的雷区,那里面布满了狰狞的机关,而那些陷阱里全是泛着殷蓝光芒的恐怖毒獠,张牙舞爪地

随时等待我们的掉落。

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樊虞没有追问,我也没有追问。

他走到我面前,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方,在我脸上制造出一小片隔绝了阳光的阴影。

“看你,脸都晒红了,”他的语声又静又软,“帐子里煮了热茶,熏炉也都准备好了,回去休息吧,好吗?”

他像是在问我,可语气里却有着不容辩驳的隐然的霸道。

我觉得今天也晒得差不多了,再这么每天晒下去,回到云京就要变成包黑炭了,于是顺从地点点头。

他把我抱起来,我没有反抗。我腿伤了的这段日子,只要他在,总是这样被抱来抱去的,早就习惯了。

就要走进营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那一群高丽人。他们一个个垂着头,走得很安静,看起来非常安分守己

的样子。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像是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天空存着一丝阴霾,明知迟早会下雨,却又不知

要等到何年何月。

那阴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始终挥之不去。

冬天的早晨我总是很难起床。虽说还没有正式入冬,但北方的深秋天已亮得很晚,一派万物萧杀的悲凉景象。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光了,没有风声,又是个晴朗的好日子。我躺在床上,有点舍不得温暖的被窝,瞪着帐顶瞧了好一

会儿,又磨蹭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慢吞吞地坐起来,却突然吓了一跳。

我的营帐里坐了一个人。

樊虞治军严格,我的营帐里除了一个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厮,一向没人敢进来,而那小厮,是绝对不敢坐着的。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原来坐着的正是樊虞。

他脸色很不好,铁青铁青的。平日里看到我时温柔如水的气息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然的怒气。他眉头紧锁,双目愤然

,俨然战场上一个人当杀人佛当杀佛的战神。

“早。”我稀里糊涂地说。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压抑的愤怒。空气凝重。

瞅了瞅外面,果然日已高悬,这段日子我越起越晚,前几天还能在辰时醒的,今天却已快午时了。

“什么事?”

我慢条斯理地起床洗脸。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庞大的怒气似乎已经抑制不住。

若无其事地擦完脸,没人伺候,我只好自己梳头。

才梳了一下,樊虞就控制不住地吼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我一惊,手里的梳子差点掉在地上,连忙抓稳,却忽然想起自己不会梳头,只好装模作样地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沿着发梢

刷着。我的发梢很软,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浅的褐色,并不是全黑的。发端有一些开裂,浩枫说这叫分衩,让我剪了,我觉

得分得挺好看,总舍不得剪。

正一门心思研究自己的头发,樊虞突然三两步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梳子扔了出去。他揪着我的衣襟怒不可遏地吼道:“那

些高丽人死了!全死了!”

他的眼睛里血丝横布,眼圈发黑,一看就知一夜未眠,配上他现在瞪我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可怖。

“未王,”我轻声道,“你吓到我了。”

他看着我的样子似是恨极,又仿佛很苦恼,呼吸沉重。过了很久,他才放开我,一言不发地用食指抵着眉心。

我忽然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身材瘦弱一点,比如换成李肖臣或是襄蓝,那就是活脱脱一副西子捧心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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