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然一笑,看了看一身的狼狈样,调头往苏府后头走去。
“快回去罢,身上还脏着呢。咱们走后门,省得待会给管家瞧见了。咱们这模样算是给苏府丢人了,是要挨罚的。”
那刘尚书,我从来不太喜欢。当年若不是他存了私心,进宫里当伴读的明明该是他那不成材的儿子,而不该是苏怀杨。虽
说陪在太子身边那么久也没出过什么事,可我就是气不过他拿别人的儿子去挡箭头。
今日见了他儿子,总算明白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是打哪来的了。
回屋里换了衣服出来,走到前院就听得门口有些闹,走过去一看,竟是苏老爷回来了。
我站在门边弯下腰:“老爷今日回来得早,可曾用过饭了?”
苏老爷点了点头,脚下也不停留,直往后头走去。
“叫管家来我书房。”
“是,老爷。”我应了声,转头往门外看去,却没见着苏怀杨的身影。
真是奇了,平时都要到申时才回来的,今天怎么巳时未到就回府了?也没让人去接,乘了顶小轿子就回来了。也不见苏怀
杨跟着。
罢了,不该问的就别开口,做好本分就行。
我收了心思,问过管家在哪,便往侧院寻去。
***
我与小六分坐在车夫老张头两旁,让他赶着马车往皇宫赶。
今天老爷回来得比平时早了好多,回来以后就叫了管家到书房,连饭也是叫人端去的,至今还未出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
是朝中的事罢……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马儿嘚嘚地往前跑。
老张头驾马车也有些年头了,上了年纪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驾术。看到皇宫的明黄色琉璃瓦顶时便不再挥鞭,离宫门还有段
距离时便慢慢收紧手中的缰绳,让马儿慢下来。待到宫门前就勒紧缰绳,吁地一声让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小六哇地一声赞叹:“张大爷,您这车耍得真不赖啊!”
老张头摸着光脑壳,一脸得意:“嘿嘿,这点伎俩,我老张头还是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竖了竖拇指,转身跳下了马车。
苏怀杨早已在宫门前等着了,见到我们几个,笑了笑,朝这边走过来。
我看了他一眼,转头打量着与他一同往这边走来的那人。
他身着白色滚金边长袍,一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摇着纸扇。看身形,要比苏怀杨高上些许,岁数也比苏怀杨大点儿。宽额
方脸,五官说不上好看,却有一种睥睨众生高高在上的华贵,不怒自威。夕阳打在他身上,更给他添了份霸气。
他尚离我有几步远,我已觉得有股压力袭来,让人忍不住臣服。
待他走到我面前时,我双膝着地跪了下去,朝他磕了个响头,却没有高呼万岁。——看他这一身便服打扮,该是不想让他
人知道自己身份的。
“呵,半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行事有点分寸了。难怪驭风老留你在身边伺候着呢。”他浑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让我心里相形见绌的卑微感更深了。
我不敢抬头,怕触犯了君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同时也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表情,不必去看他的脸色,也不用担心他看
到我的脸色。
他很讨厌我,我看得出来。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卑微如蝼蚁之人的那种厌恶,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不知道
何时开始的,也不知道何时会结束,只要我还在苏府,只要我还是苏怀杨身边的人。
他眼里容不得我也无妨,仔细我也不待见他。可我讨厌他必须讨厌得小心翼翼的,不能被他发现。因为他是皇上,是掌握
生杀大权的天子。天底下人的命,都握在他手里。
皇上屈尊降贵到苏府来,还在府里用膳,这是何等求之不得的殊荣。苏老爷没说出他的身份,只跟下人说是尊贵的客人,
让管家能有多丰盛就安排得多丰盛。管家当了十几年下人,大场面也见过不少了,我猜他心里大概也晓得来的是什么人。
管家一声令下,府里上上下下的忙得鸡飞狗跳,就生怕怠慢了贵客。
寻常老百姓大概一辈子也见不着圣颜一次,可有些人见了也不知道那人就是皇上。所以,若要论起来,皇上也不过就是个
人,跟天底下所有人没什么区别,顶多就是有份霸气跟高贵罢了。同样会生老病死,同样需要衣食住行,同样缺不得柴米
油盐酱醋茶。说到底,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
苏府设宴款待皇上,不知道这饭要吃多久,也不知道皇上要呆到什么时候才愿回去。宾主没吃饱前,下人自然不能用饭。
席上有侍女伺候,也吩咐不到我,索性就回了风园,钻到苏怀杨的书房里看书去了。
风园里有两座楼宇,一座是苏怀杨住的听风楼,一座是我等下人住的随风楼。书房就在听风楼,右侧的一间,名为静风斋
。
天色已有些暗下来,我便把窗子打开,照着外头残存的一丝光亮辨认着书上的字。
这静风斋里头的藏书不少,苏怀杨特许我随意进入,我也乐得啃书本过日子。久而久之,这书房里的东西我倒反而比苏怀
杨还熟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书上的字已经完全看不到时才后知后觉天已经全黑了。
我合上书,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打算出去看看有没有饭吃了。一转身,却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接着,门吱呀一声给
打开来。
“苏童?你在里头么?”
是苏怀杨的声音,我应了声,往门口摸去。
摸到一半,就看到一点红光一闪,他点亮了蜡烛。光线慢慢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终于看得见彼此了。
“怎么不点灯?苏童几时变成偷儿了?”
我瞪了他一眼,觉得那张笑嘻嘻的脸忒可恶:“偷什么?偷书贼吗?你怎么到这儿来?皇上回宫去了?”
他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才出声道:“是啊,徐公公带着人寻来了。皇上一声不吭地留了张条子就偷溜出宫,让他一顿好
找。”
“哦。”我随意应了声,并不想多谈皇上的事。
他指着桌上多出来的食盒道:“你还没用饭吧?饿不饿?我把饭菜都给你端来了。”
他难得倒过来伺候我,我也乐得享受,拿出饭菜就不客气地吃起来。
他搬了椅子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给他看得发窘,干脆恶狠狠地瞪他:“你看我作甚?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笑了起来,继续支着下巴看我:“多看两眼才好,免得忘了你长什么模样。平日里天天对着你的脸,如今才发现怎么也
看不够的。”
我停下筷子,皱起了眉头:“这话怎的说得这么奇怪?你又不是要出远门了,为何会怕忘了我?”
“因为,我要参军去了。我要上战场了呢,苏童。”
12.情
“我要上战场了呢,苏童。”苏怀杨说。
我伸向腊鸭的筷子一顿,就这么停在一半。脑子里只剩下他的那句话,他要上战场了,要去打仗了。
突然觉得面前的饭菜都倒尽了胃口,索性全都收回了食盒里,却因为控制不住手在发抖,把一些汤汁洒了出来,弄脏了书
桌。
看着那几滴污渍,我也懒得去擦拭了,抬起头问他:“何时有这个想法的?”
“今儿早上才定下的。半月前早朝的时候,北方来报,边境有情况。据探子说,突厥国新登基的阿达单于野心勃勃,一直
对我朝虎视眈眈。早在登基不久就开始囤积兵力,半月前以我朝边境有乱民扰国为由,将宥州的百姓都驱赶开,还派了兵
占据了那儿。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皇上一时也难以定夺。直到前几日又收到消息,说突厥国还在源源不
断地往宥州派兵,似有南下的趋势。今天皇上便出了缴文,讨伐突厥,并在朝上指派出征将领。爹向皇上请愿,让我与他
一同前往宥州收复我天朝领土。”
宥州……那最北边的不毛之地……
我提起食盒,绕过桌子就往外走:“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征战四方。上阵杀敌啊,那是好事。你学了这么久的兵
法战术,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你便跟着老爷去罢,总该出去历练一番的。”
“苏童……”
我咬住下唇,忍着鼻头的酸意,又说了句:“去罢……”
说完便不再理他,自顾自走了出去。
苏家两父子要随军出征,却也不是那么随意就能出发的。在兵部领令牌,收拾些东西,还要等公文批下,前前后后花了五
六天才总算办好这些杂项。等到可以出发那天,已是立冬了。
他们出发那天,要先去宫里一趟,皇上也会到宫门前去送别。
走之前,苏怀杨来敲过我的门。我却只当没听见,任他在外头敲了好半天,就是不去开。
“苏童,等我……”
到最后,他只在我门外留下这句。
***
最是三月暖,开春化雪寒。
熬过隆冬,过了开春便渐渐回暖了。河面上的冰也融了,屋顶的积雪也化成了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往下淌。
虽然暖和不少,可这到处湿黏黏的也让人难受。我趁着放晴的日子,把静风斋里的书搬一些到院子里晒太阳,免得都发了
霉。偶尔也会趁着管家不在的时候把苏怀杨的躺椅搬到院子里,拿了本书来看。暖暖的太阳晒在身上,驱走了身上盘踞几
个月的阴寒。
“烟水初销见万家,东风吹柳万条斜。”
手抚过书上苏怀杨抄着的诗句,不知不觉念出声来。他的字如同他的人一般,飞扬,充满劲力。
开战后,前线频传捷报。今天斩敌几千,明日收复哪个城池。每次管家去外头打听到,都是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却从来
不是我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他在前线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负伤,有没有生病……
苏怀杨,春天已依约而归,你还要几时才回?
***
三月中旬,宥州来报,我军大败敌军,成功收复失地,阿达单于下文书求和。
三月底,朝廷派使者前往边境,与突厥商谈。最终以突厥让出城池三座,每年向天朝进贡并俯首称臣,宣告此次战役的结
束。大军在两国签定条约第二天拔营千里,班师回朝。
此时的苏府忙成一团,整座宅子里里外外都给清洗了一遍,门外还挂了串鞭炮。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因为老爷跟少爷要
回来了。
老管家背着手,在大门边踱着步,有些焦急。我与其他忙完了的下人则一同站在他后头,时不时往外瞧。
忽然,门外兴冲冲跑进来一个人,原来是前去探情况的水牛。
“来了来了,大队伍已经到城门口了!”
众人欢呼起来,纷纷跑到门口去,扒着墙边,站在台阶上往城门的方向看去。
“进去,快进去。都挤在大门口像什么样?老爷这才走了几个月,你们胆子就肥了是不是?”
管家的呵斥,大伙儿只管装聋作哑,全都站在原地,谁也不肯进去。
我站在人群中揪着袖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大路看,心里碰碰跳得极快,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
来了,看到那一条银龙了。整齐划一的步伐,还有队伍前方的号角,宣示着胜利回朝的喜悦。
近了,已经可以看清每个人身上沾了尘土的银色盔甲,还有脸上的笑容。
“快把鞭炮点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以及漫天飞扬的烟雾中,凯旋归来的战士们缓缓而过。苏怀杨就坐在马上,笑着挥手。
他是真的回来了,非是我梦中的场景。
众将领要先到宫里受赏,御前听封,然后是赐宴。所以不到深夜,苏怀杨父子不会回府。管家只交代留下几个人给他们开
门,让其他人都散了。
我在房里坐了好久,外头更夫已经敲了一更,才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轻轻地敲门,伴着熟悉的声音:“苏童,你睡下了没有?”
我压下心头的雀跃,尽量平淡地对门外那人道:“睡了。”
一说完,就听到他笑了:“呵,你该把嗓子弄得嘶哑些再说这话的。”
撇撇嘴,我站起来摸索着点了灯,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苏怀杨脱去了一身盔甲,穿着他在府中时常穿的青色长袍,笑弯了双眼看我。
“少爷回来了?”我扶着门,亦带着抹笑意看他。
他挑挑眉,轻轻点了点头:“是啊,回来了。”
“这样。夜深了呢,少爷快回房睡下吧。”我嘴上说赶他走,却对上他的脸,贪婪地在心里一遍遍描绘着。
他笑着伸出手,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属于他的清香扑鼻而来,如这夜色般让人沉醉。
“你知道我在宥州想得最多的人是谁么?”
我任他搂着,只顾着闻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谁?”
“是苏童,我的苏童……”
“日日相处浑不知,原来你之于我是此等不可或缺。每每熄灯睡下时,就对着你的玉佩倾诉我相思之苦。又笑自己无知,
竟要等到离你千里远时才发觉自个儿的心思。”
我觉得眼睛发酸,伸手戳了戳他肩头:“原来我那玉佩是你偷了去的,难怪老找不找了呢。”
他呵呵一笑,笑得胸膛都震了起来:“是我偷了去的。只可惜,某次混战之中让我给弄丢了。你不会怪我罢?”
“你猜?”
“唔……别拧得这么使劲,纵然我钢筋铁骨也是会疼的。真是斤斤计较,我赔你一块不就是了。喏,回来的路上买的。”
他揉了揉腰,从袖中掏出来一块剔透的玉,成色比我之前那块不知好上多少。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另外一块,在我面前展开来:“这玉可是成对的,少了哪一块都不成。如今你戴一块,我自己
戴着这块,谁也不能少了。”
我低下头,绞着手里的玉佩绳子不答话。
他把话说得这么白了,我哪还有不明白的?可,我能应了他吗?但凡王公贵族家的少爷,哪个没有一两个男宠?这些人,
最后又有哪个有好下场的?
“苏童,苏童,你应了我好不好?”
我咬着下唇抬起头看他:“少爷,前阵子林家大门口赶出来一个人,全身狼狈不堪伤痕累累不说,还得受人侮辱、被人唾
弃,最终落得个自缢于破庙的下场,你可知何故?”
他歪着头想了想:“家贼?”
“非也,他一无作奸犯科,二无忤逆主子。……不过是个失宠了的娈童。”
他敛了笑,认真地看着我,并不搭话。
“以色事人的,纵然一时得宠,总有容颜老去的那天。一朝姿色不再,幸者被卖到小倌楼,更多的便如那人般受尽欺凌而
死。苟且偷生也罢,自我了断也罢,为人的尊严已荡然无存。你是苏家的大少爷,是出类拔萃的公子哥,还是为官的。这
事于你,再坏不过一时臭名,于我,却得费尽一生,赔上所有。我如何敢下这赌注?少爷,试问为你抛弃一切到底值也不
值?”
他低下头,久久不语,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动摇,心里失望透顶,便伸手去拉门,却被他握住。
“我晓得身份地位的差异让你对我不抱信任,你怕的是有朝一日会像其他人一样没有好下场。可你怎么不想,我从未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