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孪生弟弟是MB 上——张冬冬
张冬冬  发于:2011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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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用手理了理他一头七彩的头发,抽出手来,指尖满是热烘烘的鲜血。用粘着血的手轻轻合上他描着夸张的紫色眼影的眼睛。看着他粘满了假泪珠的睫毛,心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跪在地毯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告诉已经听不见的Ave:

对不起,的确是我害了你。

抬头看见李文龙站在面前,一张脸平静而慈祥,像我们可敬的长辈,可我知道那是掩盖他蛇蝎心肠、丧心病狂、骄奢淫逸的画皮。果然,他皱了皱眉,对身后道两个人说:晦气,弄出去弄出去。

语气像处理一堆垃圾。

随即一个光头保镖上来,将Ave的两只脚抓在一只手中,向外走出去,像拖一只死狗。Ave彩色的头发在地上拖着,像一抹艳丽的哀伤。

“Ave”,西服革履的李文龙身后忽然跑出一个男孩子,抱住了Ave的脑袋:你们被这样,求你们了,Ave他不喜欢这样。

我认得他就是在李文龙进场时,用张信哲似的嗓音低低咒骂李文龙的蝈蝈。

光头保镖看了眼李文龙,只见李文龙极度厌恶地用粤语说了句什么,光头便马上将Ave从蝈蝈的怀里拉出来,蝈蝈也给带爬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粘着鲜血的Ave的彩色头发。

蝈蝈抓着那把头发,从地上趴起来,嘴唇哆嗦着像快要晕倒的样子,一脸的苍白。忽然他朝李文龙扑过去,像一头发疯的野猫。李文龙没有提防,一下子给扑倒在地上,眼睛甩出去老远。蝈蝈把他摁倒在地上又撕又咬,等剩下的那个保镖将他拉开,我看见李文龙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满是渗血的牙印。

蝈蝈在刚才被保镖拉开时肚子上挨了一脚,他便捂住肚子蹲到一边,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流到倔强的痛苦的嘴边。

李文龙往脸上抹了一把,再看手上都是自己的血,顿时一张原本慈祥和蔼的脸变得无比的扭曲狰狞。他气得浑身颤抖,那个保镖把疼得抱着肚子缩成一团的蝈蝈拎小鸡似临到客厅后面的卧室,他一脚踹开洗手间的门,把蝈蝈整个人摁到浴盆里。蝈蝈似乎被水呛得喊了句什么,却又被保镖摁在水中。我听见浴盆里咕咚咕咚几声长长的水疱声后,便再没有了动静。那个保镖过了一会儿一个人从卧室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

李文龙一边掏手绢擦脸上的血,一边愤愤地说真是扫兴,本来想好好乐一乐的----回头你给我问问老魏,他场子里怎么净出这种倔骡子,在深圳都没见过这样的----还有,赶紧叫朱秘书过来给我处理一下脸,我有点晕血。

保镖答应了一声往外走,这时先前的那个光头进来说:魏先生有事儿和您老谈。

李文龙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不管他为什么事儿来的,都给我用二十斤“黄皮”打发他。

光头说:好像没那么简单,听魏先生说,说是他手下的那个新当家小江,失手把您老的堂弟李大板牙李爷给作了,他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顺道把上回欠咱的那批“白粉”钱还了。

李文龙冷冷一笑:老二死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该!早听说这个小江是个少见的狠角,老二一直不服他,这回可好受了,我看他那俩板牙还怎么个翘法!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次来北京,谁也不准去招惹那个什么新当家小江,强龙不压地头蛇,见面都给我笑脸叫江哥,谁敢给我逞能去惹他,下场和老二一样,死了我问也不问!

光头忙说是,那是。

李文龙叹口气,问:老二是咋个死法。

光头说李爷想把安安搞到手,就开车把他腿撞断了,这下小江,不,江哥不原意了,说是安安是他哥们,要李爷道歉,李爷不认,就被江哥给作了......

别说了,李文龙摆摆手:老二死得一点都不冤!起码让咱看清了这个小江的手段,你想想,老魏这么多年就调教出来这么个人物,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善茬,谁敢跟他胡闹坏了我这趟的大事,我第一个不饶他!

光头忙说那是,不过,魏先生在朱秘书房里等着您老,您看......

李文龙问他来了多少人。光头说连保镖六个。李文龙停了停说你俩先跟我去一趟,回头再收拾这里----给我记住,一个都不能留。

说着,带光头另外一个保镖匆匆离去,镶着铜框的厚重的玻璃门,又牢牢关上。

我走进卧室,伏到浴盆边,看着蝈蝈浮肿的脸。

他趴在盆沿,头牵拉着,两只手死死抓住盆框想要挣扎的样子。我想我有必要将他拖到地上放好。因为我听说,溺毙的人有一半复活的可能性,只要能将溺者肺中的积水排挤出来。

我试着按了按他的胸脯,他居然还有些心跳,虽然极其微弱,但那种跳动通过我的手掌一直传到我的脑海,传达给我一个蝈蝈还有救的信息。我忙使劲按了一下,一道水箭猛地从他喉咙深处呛出来,接着他居然剧烈地咳嗽一下,从鼻子和嘴里逼出来不少清水。他已经有了明显的心跳。

我看看他睁开的眼,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他只看一眼,就又沉沉闭上,把头歪到一边去。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爬起来,倚到洗手间那贴着白瓷砖的墙上,伸着长长的脖子喘息。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长颈鹿。

谢谢你,他终于挤出来第一句话,然后眼神无力地看着天花板。

蝈蝈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虽然他呼吸系统因为呛水呼吸困难甚至说一句呛一下,但从他寥寥而精简的几句话里我可以知道他的叙述能力和概括能力很强。我说他是亚宁的好朋友,他说自从威威安安赎身后亚宁就是场子里的头号红牌,他说他本来要和到场的那个歌坛金童出去过夜的却被江哥“选一送一”的方式塞了进来。

我问我们可不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你都不用想,一是这十几层的楼跳下去一准死,而是我们还是场子里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阿。

我问,那我们怎么办,李文龙回来我们肯定都得死。

他想了想,咳嗽一下说:

等。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都靠着墙壁坐在洗手间的地上,穿着场子里男孩特有的轻纱底裤,赤着脚。直道玻璃门第二次被推开,光头保镖一个人进来,他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和已经苏醒的蝈蝈说:快跟我来。

跟他走进电梯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忽然跳出来无数惨烈的词语,电椅,电鞭,木乃伊,粪便学,虐恋,泅溺。低头看见自己胳膊上起满了毛扎扎的鸡皮疙瘩,再看和我并排的蝈蝈,他一连铁青,小腿不住地颤抖。

当我们随那个光头保镖走进另一个豪华的房间时,却看见李文龙仰躺在真皮沙发上,已经死了。

门在背后突然被关上,光头保镖不见了。屋子里面,就剩我,蝈蝈,和死去的李文龙。

至此,江哥对我说的什么有人来接应我的逃脱计划根本就没有踪影,就这样,我和蝈蝈手足无措地正想着怎么逃脱时,楼下警车蜂拥,我和蝈蝈被抓进拘留所。

我长了二十一年,从没有想过会进拘留所。因为从小到大我感觉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从不会刻意去伤害或陷害别人。但现在我的确进入了关押社会主义败类的地方,因为我和蝈蝈被那个酒店控告又谋杀港商李文龙。

填了好多张表,坐在一盏雪亮的白炽灯下被提审,任坐在黑暗里的警察叔叔或者阿姨严词厉色的提问。

我现在才明白,提审室设计的是多么的巧妙,空洞洞的一个大黑屋子,白天进来也是黑夜,让犯人坐在唯一的一盏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白炽灯下,造成一种他们在暗、犯人在明的绝对优势,假如犯人的撒谎艺术不够高,一个问题连续发问不了三遍,犯人便会在白炽灯下崩溃。

我没有崩溃,虽然他们会给我疲劳战术,车轮战,不让我睡觉,让我在白炽灯下受着比死还难受的不能入睡的困倦。但是我没有崩溃,因为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杀害李文龙,这是个阴谋。关于从进李文龙的房间到进李文龙死的那个房间的过程,我一字不差地讲了不下七八遍。并且,从提审员的语气和态度上可以判断,我和不在同一处关押的蝈蝈的口供应该差不多。

但是他们似乎不相信,并且以他们手头上拥有的他们自以为是的“铁证”来咬定我们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于是,他们三天两头地提审我们一个个同样的问题,以期能从我们偶尔的一两句口误中找出破绽,然后确定我们杀害了李文龙的事实。

就现在来说,我并不怕蹲拘留所或者以后的坐牢,甚至被判枪毙我也无所谓,我早厌倦了这个虚伪势力而奸诈的世界,但是,我始终放不下我的弟弟亚宁。我被李文龙选中的那一场,田导也在场的,他肯定会把我在渔场里的事儿告诉亚宁,亚宁也肯定会顺藤摸瓜找我到这里。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多么伤心和难过。我难以想象亚宁来探监室我该以怎样的脸面去面对他。无意间,我将深深地伤害到亚宁,我的弟弟。

进了这个看不见阳光的地方,就再没有时间观念了。随时都是白天,随时都是黑夜。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当一个午餐时间,同班房的囚友们再一次抢走我那原本不多的四两米饭,并把我搡倒在地上用脚踩我的脸往我身上吐唾沫骂我牛郎臭鸭子时,铁门上巴掌大的那个探视铁板忽然被推开,露出我熟悉的看守员的那张麻子脸:

六号张玉宁,家属探视!

我心中一惊。

我穿着深蓝色的号衣,棕黄色的大裤衩随麻子脸到探视室,远远地,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我看见了身材挺拔的亚宁、满脸关切的阿威和娇媚玲珑的小玉。一霎间那么亲切,却又一霎间,我没有脸面面对。

我转身就往回跑,手铐啪地以下撞到铁门的门框上,震得两只胳膊酸麻酸麻。

当我拒绝了亚宁小玉他们的探视回到班房,又遭到囚友们的耍弄。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便逼着我“看电视”:就是扎一个马步蹲在那里,一个人拉开你短裤的松紧带,一个人使劲按你的头直暗到裤裆里去,以嘴能咬住自己的阳物为合格。这种方式据说是某看守员发明的,传授给班房里的“老油条”们,由老油条们继续发扬光大,专门用来对付班房里不听话的新蛋子。

这种“看电视”实在是高招,估计能承受住的不多。它让人感到羞辱不说,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头颈和脊椎要承受断裂般椎心的剧痛,自己都能听见自己脖子里和后背上的骨头“咯啪咯啪”的响声,像爆豆子似。

以往每当他们让我“看电视”,我都会拼命反抗,我宁愿他们把我摔倒在地上踩我脸朝我身上吐唾沫。但是,这次我没有反抗,任凭他们起哄着将我的头按进裤裆,任凭身上的一阵阵骨头与肌肉分离的剧痛向周身每个毛孔蔓延。我忍着痛在哭,泪水顺脸流到大腿窝里,再顺大腿往下流,又潮又热。我甘心让人按进裤裆里哭,也不要这个时候见亚宁。

因为我心里是那样难过,心中给猫儿锋利的爪子抓伤了一般,火辣辣的痛得难受。

每个夜晚,我都抱着膝,蜷缩在湿热而阴暗的班房的一角,问着旁边马桶里的臊臭,忍受着浑身起痱子和乱飞乱撞的蚊群的叮咬;听着囚友们声动如雷的打鼾和偶尔谁拍蚊子的肉搏声,远远一两声看守员拿着钥匙牌查房敲击某处铁门声。这些明确地告诉我,我是一个犯人,我在拘留所。

在我最纯真的记忆里,这种地方应该是关押穷凶恶极的坏人的地方,没想到事到如今,我成了小时候最崇拜的警察叔叔的阶下囚。想到这里,不禁啜泣一下。

哭你娘个头!被吵醒的络腮胡老大骂了一声,又“啪”的一只拖鞋砸过来:赌住你的B嘴。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问。

我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那是班房里一个矮个子的孩子,才十七八的模样,名叫小涛,因为盗窃进来的。

小涛是班房里唯一一个不骂我鸭子的人,他也从不往我脸上吐唾沫,甚至有时我的饭给他们抢走后,他会把他的伙食分一半给我。在班房里,他倒是我一个算得上患难之交的朋友。

他从潮热的草席上爬起来,拉住我的手摸索着走到马桶那里去。那儿离睡觉的地方远,小声说话不影响他们睡觉。

小涛小声地说你不要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该吃吃,该睡睡,先保住命要紧----前几天一个大学生不知道怎么回事进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一个劲喊冤大骂拘留所,结果给看守员撬开他的牙关喂饭时,把一条不锈钢勺子塞到喉咙里活活卡死了----所有,不管你多冤,进这里面都得当孙子,好歹先保住命要紧。

听着他轻轻软软的话,我忽然又想起了亚宁,我心中最痛的人。为了他,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让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一定不能出事儿,因为我不忍心看我的亚宁悲痛欲绝。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从亚宁、阿威和小玉他们探过监后,我再也没有给提审过。班房里的囚友们也丧失了对我的折磨的兴趣,只是照样夺我的饭,其它的就不再给我另开龙恩。比如“看电视”,“架飞机”或者“挑扁担”等牢中的把戏再与我无关,因为他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舞蹈的基本功在这里充分派上用场了,他们让我身子下弯拱形或举一条腿向上180度这样他们认为很让人受不了的动作,我可以很轻松就做到了。于是,他们乏味了,便不再整我。

除了每隔十五分钟麻子脸的看守员掀起铁门上的小铁板看看有没有人挖地道、磨刀具或者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杀之类的事儿外,我的生活似乎还算平静。

没事儿时,我和小涛坐在墙角,盘着腿,听小涛讲他那手腕上刺了只美丽的蓝蝴蝶的单亲妈妈,讲他半年前离家出走到西单偷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小涛给我讲笑话,他肚子里的笑话那么多,简直是个活宝。每次我都认真地听,因为这是我打发时间的唯一的娱乐方式,我从来没想到过会盘着腿坐在牢里听人讲笑话。

这种平静的日子维持的时间不长,这种平静被打破是在我进拘留所一周后的一天,小涛忽然患上了疟疾。

本来这种病在当今的医疗条件下是对生命构不成威胁的,可是在麻子看守员一再拖迟不带小涛外出就医下,小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除了喝口水,粒米不进,只是在闷热的牢房里裹着厚厚的草席打冷颤。他再不让我接触他,他怕传染了我,可是在短短的两三天里,班房里除了我和那个络腮胡老大,其它五个囚友都染上了疟疾并连续暴病身亡。

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穿着塑料衣的看守员抬出去,络腮胡老大开始像个孬种一样恐惧起来。他不再赶过来粗暴地抢我和小涛的四两米饭,而是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们,一个人缩在墙角里。班房里三个残存的犯人分散地占据着三个墙角,像一出啼笑皆非的话剧。

我只是想不通,小涛都病成这个样子了,都快死了,拘留所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他带出去就医,你说治疗个疟疾又不是什么大病能花多少钱呢,他们怎么就这么忍心让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死去呢!当麻子脸再一次揭开铁门上的四方形铁板往里面看时,我冲上去扒住铁洞大声问:为什么不给小涛看病,为什么!

麻子脸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随即在他门外朝铁门上狠狠踢了一脚,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吼你娘的B!滚出来六号,你他妈的可以滚了!

我心中一凛,莫非要我上刑场吃子弹去了?我还没上法庭呢就要枪决我了么?

我回头看看,小涛蜷在墙角里裹着草席打冷颤,眼神里满是泪水和绝望。我向小涛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我禁不住抱住他因打颤而发抖不止的头,用唇碰了碰他滚烫的额,说:

小涛,我们来世还作兄弟。

小涛已经没有力气再讲笑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严重的那抹绝望越来越明显,哀伤的气息盖过了眸瞳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愁愁的烟蓝。他闭上了眼,眼角滑下两行泪水,很清澈,闪着绝望的光色。他紧紧咬着唇,下唇都咬破了,血顺着嘴唇流到下巴,一滴滴落在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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