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便知是从街边小摊上八块钱一个买来的。
「你知道什么?」奋力压抑下去的酸涩因他的问题而又反弹上来,想要倾诉的欲望冲破喉咙,沈晋猛地旋过身,对上秦央
打得失去了眼镜遮蔽的眼睛。
「你妈当着你的面被人骂过下贱?你爸隔三差五地换秘书?你家时常有人上门闹,不是说你妈勾引男人就是哭着说有了你
爸的种?你爸妈三个月没回过一次家?什么叫儿子,只要塞了钱就什么都不用管?给我请了个把名师就是关心我?笑话!
凭什么他们自己丢人现眼就要我给他们挣面子?嗯?不及格怎么样?交白卷怎么样?老子就算不上学了又怎么样?她能骂
我?他能打我?他们一个个上宾馆开房还来不及!我爸连我的教室在哪层楼都不知道!」
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眶周围不知不觉起了一圈红,褪去满不在乎的伪装后,激烈的吼声到最后却浸满苦涩和悲哀:「可怜
我了,是不是?要安慰我了是不是?好学生秦央要不要每天放学后帮我补课?」
「原来你到现在还是这么幼稚。」昏暗的小巷里,秦央的声音异常清晰,「你爸不打你一顿就不知道悔改,你妈不夸你一
句你就不知道要继续用功?」
衣襟被揪住,视线被迫上移,秦央平静地看着他赤红的双目:「沈晋,你果然废了。」
然后,屈膝,狠狠地顶上他的小腹,拳头精准地打上他姣好的右脸,揪着自己衣襟的人立时松了手,痛苦地倚着墙根蹲下
。
秦央低下头,掸掸衣摆:「《故乡》最后四段,明天中午背给我听。那张英语卷子你连题目都没看吧?重做一份。」
沈晋只是仰起头瞪他,又立刻低了下去。
秦央捡起书包,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听课笔记抛到他身边,口气倨傲:「别再让我知道你没有笔记
。」
一直走到巷口,秦央回过头,墙根边的人还一动不动地蹲着,自己的笔记孤零零地躺在他脚边。
「沈晋。」秦央叫他,他没有抬头。
「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他们死了,你是不是跟着一起死?」
第二天中午,沈晋没有来背课文,一道几何题秦央做了足足一个中午,纸上的线段来来去去地描了一遍又一遍。
「你的作业本快要画穿了。」糖糖咬着棒棒糖冷眼瞥着他可怜的作业本。
放学没,秦央去车棚取车,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了一边。
「拿来!」脸颊肿得老高,下巴上也是一片青紫。事实证明,无论帅得多么惨绝人寰,一日被打成了猪头照样不会有帅得
惊天动地的猪头。
秦央想,难怪他一整天都安安分地趴在桌上不肯见人。
「什么?」
「笔记!」
昨天扔给他的本子以同样不屑地姿态扔回秦央手中。
「你秦副班长就靠抄这个拿高分?」
秦央听出了他话里的挪揄,忙翻开手里的本子,入眼第一句:
「啊……嗯……好大……啊……慢点……嗯嗯……好棒好棒……」
昨天还傲然不可一世的脸霎时充血。
想起来了,糖糖有一本本子和他的英语笔记本一模一样,小妮子常埋头在本子上抄抄写写。很显然,常把自己的东西丢得
到处都是的姑奶奶错拿了他的,也或许昨天放学时手忙脚乱,所以……
秦央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一时心软,没有干脆地把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奸诈的人打成傻子呢?
《故乡》的最后四段,沈晋每天中午拖拖沓沓地过来背一段,从断断续续语意含含糊糊到脱口而出倒背如流,好好一本语
文书被他翻来覆去地揉成了一团烂咸菜。把书卷成卷筒状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门:「……世上本没有路,走的
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坐也坐得个安分,身子后仰,仅用两条椅腿支撑着,一翘一翘地,他是坐得舒服了。秦央却看得难受,停了笔灿笑着对他
说道:「沈晋,你再往后靠靠,再往后一些。」
沈晋明白了他的意思,重心前移,两条晃悠了许久的椅腿安安稳稳地着了地,一张方才还苦得能挤出汁来的脸转眼就洒了
春雨获了新生,笑得痞里痞气:「我要是摔傻了,你养我?」
「我养你?」秦央挑挑眉,一支黑色水笔在指间转得不紧不慢,「好啊。我先去探探行情,这年头,一对眼角膜是个什么
价?肾脏要是活取的话,是不是能更贵些?还有你这身膘,现在的猪肉是五块钱一斤,那咱大出血一回,三块钱一斤,怎
么样?要是放从前,好歹也能放鼎里熬出碗肉糜吧?」
沈晋「帕——」地甩了书,哇哇叫着要扑上来掐他:「你小子真没义气?就这么对你兄弟?」
秦央扭身往后退去,笑笑地看着他淤青未褪的脸:「还有你这张脸,也不能留。得拿刀画花了才行。否则,下辈子得继续
祸害未成年少女。」
话是这么说,手里多出块创可贴,抬手就撕了封给沈晋贴了上去。
那天晚上,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带了一脸青青紫紫回家,头发乱了,嘴角肿了,衬衫扣子也掉了几颗。秦家妈妈大吃一惊
,急忙丢了股票机,先跑到门边掀了秦央的衣服看他背上的胎记,确定是不是真的是自家儿子。又是找药酒,又是敷热毛
巾,搂着儿子长得还不宽阔的肩膀把自己老公呼来喝去支使了大半天。
新好男人模范丈夫小声唠叨一句:「男孩子打架不是很正常的嘛?」
那边的太后大人听见了,眼睛往这里一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赶紧灰溜溜地往厨房跑:「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呵呵…
…」
到了学校,班主任也吓了一大跳,下了课特意跑来表示关心:「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要不要紧?还有哪里有伤没有?」
沈晋斜着眼睛怪声怪气地说:「哟,太子爷,干脆去医院住个三年五载再出来吧。」
秦央看见他脸上肿了一圈,擦伤的地方完全没处理过。
此时,下手却故意放重了一些,惹得沈晋闷声一哼:「喂,你轻点!」
秦央手指头就再用力一按:「活该!」
沈晋嘟着嘴咕哝:「还不都是你打的?现在才想起来赔礼……」
教室是两面通风的,窗明几净,凉风习习,楼下小花园里种的水杉已经长到了三楼的窗边。这一阵功课还不紧,糖糖、茜
茜几个早早就做完了作业,正围成一圈在教室另一边说笑。
秦央问沈晋:「你爸给你请的老师是哪儿的?」
「哦,J中的。」J中是本区最好的市重点高中。
「这学期上了几次课?」
「嗯……八次吧?」
「逃了几次?」
「一次去了网吧,一次去玩滚轴,还有一次陪那个……你知道的,那天她生日。」
「还有呢?」手指忍不住又往那块创可贴上戳。
沈晋咧嘴「嘶——」了一声,抱怨道:「疼!」
秦央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还有呢?」
「还有几次睡过头了。」
「几次?」
「两……两次吧?」
「还有三次呢?」
「去了。」
水笔在五指间转了个来回,秦央略一思索:「补课的时候继续睡?」
「嗯。」语文书被沈晋正过来卷成一卷,再摊开。反过来又卷成一卷。
「今天晚上有没有补课?」
「有。」
「你怎么打算?」
「你去我就去。」
把从他手里把惨遭蹂躏的书夺过来,秦央的眉尖不可抑制地跳动。「这是我的书?」
「是啊,你不知道?」很不知好歹地点头,沈晋贴着创可贴的脸颊边露出一朵堪称完美的无辜笑容,如果可以排除那个肿
得好似屁股的下巴的话。
那边的糖糖无意间往这里扫了一眼,她看到她那个温润斯文常带着包容笑容的同桌的拳头正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我发现哦,其实秦央真的蛮不错的。」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一脸「你刚知道啊」的表情。
等到帅帅的沈晋学长终于摆脱那张猪脸,重新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地出现在广大纯情小学妹面前的时候,糖糖不无感叹:「
弱水三千,怎么尽往沈晋那只漏底瓢子里挤呢?」
漏底瓢子刚好踱了过来,拉着秦央坐到靠走道的窗边:「喂,你看阳台上那女生怎么样?」
「哪个?」秦央顺着他的手去看,阳台上站了一长排女生,三三两两地说着悄悄话。
「正对着窗口那个。挺漂亮的吧?」沈晋隔着窗户兴致勃勃地看,秦央转过头,这小子的两只眼珠子快亮过灯泡了。
起身从糖糖的桌上抽出块纸巾递给他。「喂,擦擦,你的口水滴到地上了。」
沈晋大笑着接过纸巾,凑到秦央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隔壁班的那个『四美』之一给你递了情书?写什么了?让
兄弟瞻仰瞻仰。」
「瞻仰后面跟的一般是遗容。」秦央侧过身和他拉开距离,忽然翘起唇角笑得有些恶劣,「沈晋,你现在看上的这位,跟
我递过情书。我记得我还留着,兄弟一场,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把上面我的名字换成你的,不用客气,大家是兄弟
嘛。」
沈晋说:「我靠!」
这一年冬天,一贯湿冷的S市难得下了一场小雪,自小没有见过什么叫「雪花漫天」的孩子在课上连连惊呼,视线都粘在
蒙着水汽的窗玻璃上了,任班主任如何劝诱都劝不回来。从北方过来的班主任只能苦笑着摇头。
日子就是这般,平静祥和,偶尔一点波澜。解数学不等式、列化学方程式、再默物理公式,背厌了之乎者也,再背一会儿
ABCD,各科老师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凝重,要求越提越高,作业量越来越大,班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显出几分沉重。
等楼上的那届初三毕业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懵懵懂懂的学生们第一次认真地学着思考,我的目标在哪里?我想要什么?我的人生究竟是谁的?是为了谁活着?
虽然还是一副黄发长毛的吊儿郎当模样,考试成绩没有达到什么一跃而起一鸣惊人的效果,至少沈晋不再不交作业了,也
开始上课做笔记了,放学后乖乖地跟着秦央一起去补课。正如从前秦央妈妈说的那样,沈晋这小孩一副聪明相,真要计较
起来,脑瓜子转得远比秦央灵活,从前不过是不上心罢了。现在渐渐的,还是有几分起色的,起码学生手册不是那么难看
了。
秦央指着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问:「怎么近视了?」
沈晋不好意思地耙了耙额前的流海:「从前就有了,一直没戴。」
于是秦央冷笑:「打游戏打的吧?」
沈晋摇着手指笑得神秘:「不是。」
秦央继续冷笑:「看你最近笑得特别淫荡,看A片看的?」
不理会沈晋「我哪里笑得淫荡,我那是笑得阳光」的抗议,回手把他的作业本扔给他:「同学,这道题,计算错误,你漏
了一个。来,伸手。」
「怎么会?」沈晋忙低头拿着纸笔验算,最终无奈地把手放到了桌上。
秦央取过笔,低下头,仔细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手掌:「是上次窗边那女孩儿的意思?」
沈晋笑了,笑得有点小甜蜜:「她说,这个样子比较适合我。」
确实,已经显出俊美模样的面孔,尤其是那双总是笑得带点痞味的狭长眼睛被玻璃略略遮挡住一些后,减了几分逼人的锐
气,反添了些书卷气,透着点亦正亦邪的味道。
秦央抬头扫了他遗言,笔尖在他的手掌上划着。
「喂,你画小点啊!哎哟,秦央,秦央,你轻点……好,好,好,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起初是一个圆,然后是四条小腿,尖尖的脑袋,在上面用力戳两点就有了一对小眼睛,再添上条短尾巴,中间那个圆上草
草地画两道斜线,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正趴住沈晋掌上对着他笑。
「整天都不许洗。」秦央命令。
沈晋没好气地答:「知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眉毛不自觉地拧到了一起,这个秦央够阴损,每天查他的作业,一旦
被逮到有什么粗心大意犯下的错误,立刻在他手上画乌龟,害的沈晋连和小女友拉手时都不得不小心。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词。」秦央歪着头道。
「哦?是不是玉树临风?」沈晋胸膛一挺,脸庞微侧,唇角含笑,摆了个迷倒万千的姿势。
「斯、文、败、类。」秦央一字一顿。
沈晋一怔:「去死!」一脚朝秦央踹去。
有一篇作文,题目是「什么样的人生最精彩?」
沈晋见了,翻着白眼胡诌,「砍过人,吸过粉,站在街上亲过嘴。玩过鸡,蹦过迪,一身休闲夹个包,除了欠条就是(美
)刀。」
秦央觉得,这样就挺好。上课时候传传字条,下了课一起说说笑,坐在窗边议论议论路过的漂亮女生,放了学陪着数学老
师打打乒乓踢踢球,玩出一身热汗就坐在台阶上漫无边际地聊天,学校里的众生相,报上看到的新奇新闻,糖糖那边的道
听途说,甚或,某人喜欢的某位女优,历任女友,过往情史……
天高云淡,意气飞扬。
第四章
时光飞逝,仿佛昨天还瞧见旁人在教学楼前站成几排笑着拍毕业照,一回神,镜头里的人影已经换成了自己。
在半空中酝酿了大半天的阵雨终于在午休时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伴着电闪雷鸣,天色晦暗仿佛深夜。
秦央正从教室办公室里出来,楼间的连廊上已被风雨侵袭,廊外的水杉在雨幕中摇曳成一片模糊的绿影。
有人微笑着站在秦央身前,敞开双臂:「抱一个!」
下一秒,身躯就破拥住,肌肤隔着微湿的衣衫紧紧相贴。
「秦央,你的志愿填的是哪里?」
「G中。」那是一所百年老校,人文底蕴浓厚,秦央向往已久。
「我是本校高中部。」
雨点自四面八方打来,狂风吹得衣衫飞扬,只有相贴的身体是热的,温暖得让人贪恋。
秦央情不自禁地靠上他的肩膀,伸手回抱住沈晋:「好好考。」
「嗯。」
有什么叫嚣着要破胸而出,牢牢揪住他的衣衫,秦央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身躯作痛,是沈晋箍得太紧,可犹觉不够,
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得融进骨血里。
沈晋,初见面时,谁不比谁懂事,一脸蛮横嚣张,仿佛天地间说一不二的霸王,直觉地不喜欢他。然后吵闹、争斗,然后
和好,然后交心,然后长大,各奔前程。
那在风雨里不断回响的,是谁的心跳声?
走出考场时,被撕碎的复习资料洒了一地。整整一年的束缚与压抑在这一刻倏然爆发,人潮向洞开的校门狂奔而去,有人
从窗边将纸笔抛下,被红蓝两色字迹覆盖得满满的纸张纷纷扬杨飘落,有人大喊:「自由了!」隐隐带着哭腔。
秦央妈妈和秦央爸爸在考场外的绿荫下候了整整三天,一见到秦央,立刻奔过来,冰冻矿泉水、毛巾、自家熬的百合绿豆
汤,手忙脚乱地招呼过来。
「怎么样?肚子饿不饿?爸爸今天买了只童子鸡,等等回去熬汤给你喝……」
千言万语零零碎碎地说出来,就是不敢问一句:「考得怎么样?」
报纸上说了,现在的小孩子心理很脆弱的,不能给他太多的压力。万一没考好,跳楼了怎么办?
秦央仰起脸,神色如常:「题目不难,我觉得挺有把握的。」
「哦,哦,哦,那就好,考好就好了,忘记掉,忘记掉,不要去想它……下面两个月我们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