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晋低头看看自己的答案,磨蹭着站起身,觉得浑身都是冰凉的。末满十岁的孩子开始预计起自己的悲惨下场,要是这一
题再答错,老太太会下会以为他是故意在捣乱?然后,下了课后把他和他爸爸一起叫进办公室里狠狠地批评一顿?不,不
会仅仅只是一顿批评的,会不会罚他抄学生手册?抄多少遍呢?十遍?一百遍?并且是让秦央做监督?又让秦央看笑话了
!
「沈晋……」老太太见沈晋迟迟不说话,试探着又叫了他一声,「告诉老师,这题的答案是多少?」
「答案……答案是……」沈晋看着自己的练习本,耳畔「咚咚」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这一题的答案是……」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老太太满含殷切期望的脸,小小的沈晋觉得自己仿佛是慨然赴死的烈士,只不过他是死在老太
太的呵斥之下,不对,还有秦央的嘲笑,那个讨厌的秦央的蔑视。
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快速地将他正放在桌上的九宫格转过一个角度,摆成一个菱形的样子,沈晋一怔,眼前的图形立
刻又变得熟悉起来。粗心大意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把教具摆错了位置。
「非常好!」老太太的脸色终于轻松起来,说话的调子又开始上扬。
沈晋在全班同学热烈的鼓掌声中坐回自己的座位,四肢无力,脑中一片空白。
下课后,秦央伏在桌子上做功课。沈晋几次回绝了同学们一起玩耍的邀请,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坐在秦央身边。
秦央一直埋着头,丝毫没有搭埋他的意思,沈晋只能在课桌上趴着,放任自己的眼珠子四处乱瞟,啊,那个斌斌又被败负
哭了,真没用;丽丽今天穿了条红裙子,真难看,双胞胎在打架,看不出被打的那个是哥哥还是弟弟,真像……真是,下
了课也下出去玩,难怪体育课他老跑不快。
秦央新买的橡皮滚着滚着滚上了「三八线」,又滚着滚着滚到沈晋这一边。左顾右盼的眼珠子刚好看见,沈晋就伸出手指
头,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把它推过去,再碰碰秦央的胳膊:「喂,自己的东西保管好!」嗓子暗哑,粗声粗气的。
秦央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沈晋眼皮子一掀,看着窗外的白云:「那个……谢谢了……」
垂下眼时,看到秦央还在看他,木木的,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切!」赶紧胡乱抓过一本书翻开,把脸埋进去,浑身上下比方才上课时还不自在。
沈晋发现,秦央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
秦央问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帮沈晋?因为老师说过,同学间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班长尤其要起到带头作用。
不过,张老师凶起来真的很吓人的,布置下来的家庭作业也会很多很多,多到大家做到很晚都做不完。
反正,看到满头冷汗、颤颤巍巍的沈晋,秦央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秦央更想不到沈晋会跟他道谢,那个总是带头闹事,大祸小祸不断还从不知认错和悔改的沈晋。
当时,看着沈晋明显不自然的脸,秦央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一个长得很像沈晋的怪物。
无论如何,至少,两个小家伙不再互不理睬了。
上学的路上,沈晋会问秦央:「昨天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题你做出来了没有?」
秦央歪过脑袋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头:「做出来了。」
「答案是多少?」
「我做出来的答案是3。」
「哦,我的答案也是等于3。」沈晋说。闷着头一边走路一边努力想着话题。
秦央也在想,想着想着,就开始冷场。
身边的伙伴聚拢过来,两人被各自的朋友簇拥着,渐行渐远。
放学时,沈晋会在校门口叫住秦央:「今天教的课文老师说要读多少遍?」
「五遍。」秦央走出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老师说家长要在课文旁边签名的。」
沈晋和他的伙伴嬉闹着从秦央身边走过,勾肩搭背的,笑声很大,看来是没听见。
那个时候,方便面才刚刚入侵人们的生活,红烧牛肉面的辛辣香味狠狠地刺激着味蕾和食欲。一种叫被称为干脆面的东西
则全面地占据了校门口的小店。那条长长的,坐落在新建成的立交桥旁的人行道上,一到黄昏时分,总是飘满了干脆面的
咸香和胡椒粉的气味,美好而勾人食欲。
精明的商家每包面里都放入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卡片,上面画着各种浓眉大眼身体健硕的武将,水浒里的、三国里的、封神
榜里的,耳熟能详的人物以日式漫画的风格呈现在眼前,不同人物的卡片上边上还煞有介事的标着不同的武力值、防御值
、攻击值。
这成了孩子们疯狂收集的对象,谁都想集齐一整套,在同伴间好好炫耀一番,哪怕是拥有一张旁人不曾拥有的卡片也足够
在整个班级甚至是年纪里风光上一整个月。
口味一成不变的面已经不再重要了,人行道旁常常可以看见一袋袋连面饼都不曾捏碎的包装袋,只是里面的卡片已经不见
。
秦央也是万千卡片收集者中的一个,小家伙已经把连环画版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梦想着能把一整套三国
武将收集起来。奈何商家是如此的精明,到最后,某些人物的卡片几乎大家都有,而有些人物的卡片却少之又少。秦央的
卡片集了厚厚一沓,但是依旧不完全,闲暇时一张张翻看,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沈晋也在收集,他的卡片比秦央还多,整个年级里他的卡片是最多的。在这样的事情上,学习上不见有多么积极的沈晋总
不会甘心落在旁人后头。下了课,就可以看见他把卡片一张一张铺在桌子上显摆。
秦央垂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连环画,沈晋就在另一边对着卡片上的人物指指点点:「切,武力值才八十,低了。」
「关羽这么强!」
「小乔也不怎么漂亮嘛……」
秦央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评论,暗暗在心里摇头。
「喂!」沈晋忽然喊道,秦央从书本里抬起头,迟疑地看向他。
很好地继承了沈晋妈妈漂亮基因的面孔不自然地扭曲了起来,沈晋手指一弹,一张卡片滑到了秦央面前。
是甘宁,秦央苦苦寻觅的几位武将中的一名。秦央有些惊讶:「你干什么?」
「那个……上次,公开课……」沈晋的眼睛又开始往大花板上瞟,老师跟前伶牙俐齿胡编乱诌的口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
运作了。
「我不能要的。」秦央知道,沈晋也就这一张。要想再收集,不知道又得吃多少袋干脆面。
「给你你就拿着!」沈晋的口气不耐烦起来,一副嚣张的小霸王样子。
秦央头一缩:「哦。」很小心地把桌上的卡片放进自己的书包里,心里不知不觉对沈晋生出几分好感。
「你真的拿啦?」沈晋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秦央伸进书包里的手。
秦央理直气壮地说:「你叫我拿的。」
「我以为你不会拿的。」语调低了下来,不过是想做个同桌友爱的样子摆摆噱头,没想到又失算。
「那我还给你好了。」秦央作势要从书包里把卡片拿出来还给沈晋。
「算了算了,说都说了。」话是这么说,两只眼睛恋恋不舍地瞄着秦央的书包,「送出去再要回来,笑死人了。」
秦央看着沈晋,沉默了半晌,从自己的卡片里抽出一张:「那我跟你换好了。」
说罢,把卡片递给沈晋,是一名沈晋正在寻找的武将,秦央也就这一张。沈晋接了过去,也小心地收进书包里。
两人互相偷偷瞅着对方的书包,一阵心痛。
拜两张互相交换的珍贵卡片所赐,沈晋和秦央的交谈话题终于可以不再只局限在昨大的数学作业或者今天的语文课文上了
。
秦央邀请沈晋去他家做功课,偶尔秦央也去沈晋家。沈晋妈妈和沈晋爸爸总是不在家,秦央很羡慕沈晋家卧室里的大红地
毯和那套欧式组合家具。秦央家的家具还是秦央妈妈和秦央爸爸结婚的时候,做木工的秦央爸爸和秦央的几个叔叔自己动
手做的。不过,沈晋似乎很喜欢秦央家,他说秦央爸爸做的菜很好吃,比秦央还能哄秦央妈妈开心。
每到寒暑假,沈晋总是一早就捧着他那台小霸王游戏机来敲秦央家的门。一人一根盐水棒冰,在一台摇头电扇的吹拂下,
两人在电视机前上窜下跳,从清早一直奋战到傍晚,连秦央奶奶来给他们煮饭都没察觉。
秦央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并肩上学的身影不无感叹:「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以前一见面就跟冤家一样,现在好得快变成亲兄
弟了。」
一同吃饭的时候,又笑着说起,当初生秦央的时候,她和沈晋妈妈住同一间病房,床挨着床。秦央先出生,「白白胖胖,
跟面团一样」,沈晋妈妈喜欢得不得了,开玩笑说要生个女儿,两家以后结亲家。没想到,几天后生下了沈晋,也是男孩
,玩笑只能当玩笑。
两人同时用筷子一指着对方:「切!」齐刷刷背过头做呕吐状。
如沈晋许久之后的感慨:「那个时候,纯真得一塌糊涂。」
彼时,正式一生中真正的无忧年代。
秦央妈妈和秦央奶奶坐在桌边包馄饨,秦央趴在一边做作业。婆媳两个一边包着馄饨一边开谈,谁家的新媳妇恶待婆婆,
谁家的孙女一举考上了大学,谁家的不孝子又在麻将桌上一夜输尽家财。
秦央奶奶低声对秦央妈妈道:「你听说了吗?沈家老三的生意做大了,有钱了……开始在外边养女人了……」
秦央妈妈便道:「我知道。前两天我还在路上遇到过他,身边带了个小秘书……妖里妖气的,没有丽萍好看。」
「丽萍啊……丽萍自己也不好……」秦央奶奶点着桌上包好的馄饨,「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先下两只给秦秦尝尝味道,
今天我盐放得多,大概会咸。」
厨房里飘出排骨汤的味道,秦央妈妈喊:「秦秦功课做好了吗?吃饭了。」
秦央认真地在作业本上划下最后一笔:「哦。」
大人们总以为孩子是长不大的,殊不知,长大只是一夜之间,悄无声息。
秦央就从平日大人们的闲谈中清楚地知道,沈晋爸爸在家中排行第三,沈晋妈妈叫做丽萍。
电视机里的连续剧已近尾声,悲伤的童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爸爸一个家,
妈妈一个家,
剩下我自己,
好像是多余的……」
第二章
时光在刺耳的上下课铃声中静默地流逝。秦央和沈晋升入了中学。
半大不大的少年相继步入青春期,躁动不安而又蠢蠢欲动。
沈晋和秦央进入的这所中学校风不怎么好。放学时分,校门口三三两两地围着面带戾气的高大少年,指间往往夹一根点燃
的烟。常听说某班的某某某被抢去了钱包,某班的某某又挨了一顿揍;课后时常有着规模不一的斗殴,四周围观人群的兴
奋不下于当事人……
秦央妈妈为此担忧不已,每每切切地叮嘱着秦央:「我们只要好好读书,其它的就不要去管。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好了,不
要跟他们牵扯不清。」
由于长时间的刻苦用功,秦央的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白皙清秀的少年越发显出几分温文尔雅,标标准准的老师
心目中的模范生模样:「我明白的。」秦央安抚性地笑着,跨上自行车往学校而去。
沈晋家在原先房子的不远处买了一处新宅,一年前就搬了过去。两人再不能一同上下学。一个人骑车上学的路上,秦央觉
得有些孤单。
犹记得入学时,沈晋指着贴在黑板上的名单笑得灿烂:「哟,又是一个班,你的学号就在我上面。」
熬夜看球换来的黑眼圈大大咧咧地挂在脸上。
只是,同班不同桌,两人的座位在教室的一左一右,遥遥相望。
失去了很多交流的机会,彼此顿觉生疏了不少。有时,秦央会放下手头的作业跑去沈晋那边:「喂!」
「嗯?」
「今天的英语作业你怎么没交?」
「哦,作业本忘记在家里了。」
秦央随手去翻他的语文书,干干净净,彷佛不曾打开过:「今天语文课的笔记记了吗?」
「没。」
「我借你吧。」
「好。」
寥寥交谈几句,秦央坐在沈晋身边,尴尬而茫然。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变得有些漫长。扭头望望窗外,天蓝风清,朵朵白云
。
沈晋有越来越多的作业缓交、不交甚至交了也是空白一片,成绩随之一路下滑。秦史记得他第一次测验时。尚是中上水平
,及至初一结束时,已是门门不及格,唯有一门体育是优秀。满目红字的成绩册上,只此一个蓝色的优秀,鲜明得刺眼。
向以慈蔼面目示人的班主任终于在分析试卷时怒声呵斥「沈晋,你的作文居然是抄前面的阅读题!」
一片哄笑声中,自小就懂得在大人面前装乖卖好的沈晋大敞着校服外套,仰靠向椅背,细碎的流海遮住了眼睛,嘴角撇开
,露出一个无意义的笑。
校运动会时,沈晋一举成名。当他第一个冲动三千米跑的终点线时,仿佛将所有心绪宣泄殆尽的少年兴奋得脱去上衣,一
瓶矿泉水迎面浇下,湿漉漉的发丝遮掩下,一双总是上挑的凤眼傲视全场。
高挑劲瘦的身体和初显出俊美轮廓的面孔让多少女生红霞满面,心如鹿撞。
担任工作人员的秦央就站在跑道边,看着他一路遥遥领先,又看到他颊边刻意蓄起的长长的鬓角,猛然生出几许陌生。
暑假里,沈晋一次也没有找过秦央,秦央踌躇再三,一路按照地址找到了他的新家。
刚站到门前就听到里头震天响的音乐声和喧闹声,秦央有一种飞奔回家的冲动。
门开了,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沁凉的冷气和节奏强劲的音乐,顶着午后的毒辣阳光一路赶来的秦央有一刹那的失神,脑海里
一片空白。面对着眼前一脸讶异的沈晋,秦央张口结舌。
直到指间的烟燃烧至滤嘴,手指被烫到,倏地松开,渐灭的烟头掉落到两人之间,沈晋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屋子里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喂,沈晋,谁啊?是不是猪头啊?他不是说他不来了嘛?」
「没……」沈晋语塞,匆忙地转过身,同样扯起嗓子喊回去,「靠,老子的家!你瞎嚷嚷什么?」
再面对秦央时,口气却又恢复了平和。沈晋把着垂到额前的发,隐隐泄露出一点局促:「那个……有事?」
「没、没事。」秦央急忙摆手,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冒失,起码要先打个电话过来的。
「哦,那我……」
「没事,你玩吧。」秦央退一步,举步要走。「下学期要换英语老师了,那十几张英语卷子不做也不要紧,新老师不会收
的。」
「哦。」
身后的门扉缓缓合上,震耳的乐声渐轻,被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秦央突然回过头,门缝间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专注
的,欲言又止。
他们说,有人在一间茶坊里看到沈晋爸爸和一个女人,神态亲密好似夫妻,可惜那个女人不是沈晋妈妈。
他们又说,曾见到沈晋妈妈在街边亲热地挽着某个男人的臂膀,可惜那个男人不是沈晋爸爸。
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满脸稚气的孩了一字一句记下。所有人都知道,沈晋家很有钱,连办公室里教其它年级的老师都
知道,沈家夫妻不和,婚姻名存实亡。
秦央从报纸上学到一个词:泡婚,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却为了给孩子维持一个完整的家而迟迟没有离婚。
报纸上说,这样看似为孩子着想的行为,实则给孩子带来了更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