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顾青鸿走到一旁，低声道：“大人您别理他们，现在大家都传说你是洛国的奸细。”他顿了顿，仰起脸来，一脸倔
强：“但我却不信！大人绝不会是奸细，这一定是楚衍那个家伙的诡计！”
顾青鸿苦涩一笑，洗研还肯相信他，让他多少有些安慰。
“大人，其实……”洗研吱吱呜呜地道。
“其实什么？”
“其实……老夫人可能是洛国人，您真的有一半洛国血统也说不准。”
“……你说什么？”
洗研低着头道：“我是听人家说的，人家说当年老夫人本是洛国富商之女，流落到西卫，被老爷看中，娶为妻室……”
顾青鸿咬牙道：“胡说八道！我母亲怎么可能是洛国人！”
“他们说的和真的一样，还说老夫人当年的丫环都被找到了，还拿着当年的信物……”
顾青鸿愣了半晌，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呆立半晌，忽然醒悟过来道：“不对，这绝不可能！”
“大人，可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啊，我想他们也没这个能耐凭空编造吧……”
“所以你也相信了？”
“我……”
顾青鸿吸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问道：“城里现在的情况怎样？”
“还不清楚，但听说好多大臣都逃跑了，皇上也想逃跑，是尚书李大人坚持不许，说皇上一跑军心涣散，城立刻就守不住
了。”
“那三皇子呢？”西卫皇帝未立太子，三皇子是诸皇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大概还在城里。”
“大人，我们如今要怎么做？”洗研见顾青鸿呆立良久，小心翼翼地道。
顾青鸿突然道：“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城？”
“那没问题。”洗研道，“我出城的时候领了路引，您带上就可以进去了。”
顾青鸿从他手中接过路引，又道：“洗研，你走吧，找个地方避祸，将来天下安定了就找个行当过活。别管我了。”
“大人！”
“走吧。”顾青鸿说得毫不留余地，“我现在自顾不暇，你跟着我只是白白送死。快走吧！”
洗研犹豫半晌，跪下来拜了两拜，眼泪流了下来。顾青鸿转身就向另一处城门走去，不曾回头。
顾青鸿进了城，奔向三皇子府。
街面上到处是混乱的人流，他连辆马车也找不到，只好徒步赶去，
跑到府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皇城的守卫也是神色张皇，听到他报出名字说要见三皇子，不仅不给通传，还立刻就要把他
拿下。
顾青鸿挣扎着叫道：“我有事要见三皇子！你们让我见了他再杀不迟！”
正闹着，从府中匆匆走出一个人，顾青鸿看见那人，连忙叫道：“李大人！”
尚书李思义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认出人来，立刻皱起眉头道：“顾青鸿？你怎么在这里？你还有脸面回来？”
顾青鸿对这等话已不想反驳，只道：“李大人，我想见三皇子！”
“你能有什么事，还想害三皇子不成！”
“到这个时候再不走才真是害他！”
李思义闻言一顿，走过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现在必须送三皇子离开京都，我想让他扮作平民，与我一同出城！”顾青鸿道。
李思义还是怀疑地看着他。
顾青鸿急道：“洛军不会抓我，因为他想让你们都怀疑我是奸细……但正好可以利用这个保护三皇子出城！你若信我就听
我的！”
李思义瞪视了他很久，顾青鸿也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目光清澈坚定，没有任何退缩。
良久，李思义一跺脚道：“罢了。我也不信你是奸细，就赌这一回！”
顾青鸿一躬到地：“多谢！”
很快，插着“顾”字小旗的车子冲出了京都。在路上所有人都对这辆车侧目以视，甚至有人将烂菜叶丢向车子，“叛徒”
“奸细”，叫骂什么的都有。
三皇子和几十名侍卫坐在车中，还有很多军士扮成平民暗中跟随，顾青鸿一个人坐在车前，对所有谩骂的声没有反应，好
像人们说的不是他一般。
他们很快突破了洛军的几道防线，但顾青鸿突然看到前方的旗号，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在秦字大旗下领军的一
人，正是楚衍。
顾青鸿急欲转车后退已然不及，楚衍已经看到了他。
楚衍一挥手，身后的军士们迅速涌上来，把把车子围在中间。
感觉到身后侍卫们似要拔刀，顾青鸿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摆了摆。
“青鸿！”楚衍如此叫道。
他已不怕人们侧目，他特意放出流言，就是为了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和顾青鸿的关系。他就是要将顾青鸿逼到不为西卫所容
的地步，如此才有可能回头。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青鸿，他以为顾青鸿会在城中死守到最后一刻。然而此时见到他逃出城，他心中却有了一丝宽慰
。不肯在城中死守，说明顾青鸿已经动摇了吧。
他轻提缰绳，马儿向前迈了两步。
顾青鸿心中极速思索着对策，他必须救出三皇子，保住皇室这一点血脉，为了这个目的，欺骗楚衍也好，向他卑躬屈膝也
好，都无所谓。
这样想着顾青鸿走下了车，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两人距离只有丈许，立在楚衍的马前。
他刻意垂下目光不看楚衍，低声道：“楚衍，你……可否放我走。”
楚衍有些愕然于他说出来的话，还没回答，顾青鸿再度低声道：“如今我在西卫已容身不得，但若投你洛军，岂不更是坐
实了我叛徒之名……所以，你能否放我走？”
楚衍从未听过顾青鸿软语恳求，见他低垂着目光，脸上满是无奈和不甘之色，心中一软，又觉得自己的办法奏效，顾青鸿
的这个表现，有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不能逼得太急。这样想着，他点了点头，挥手命军队后撤。
口中低声说道：“青鸿，此去多保重，我们还会再见的。”
顾青鸿微一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上车。
马车与楚衍擦身而过。最先过去的是顾青鸿的侧影。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容颜一闪而过，可望却不可触摸。
顾青鸿垂眸，长睫下是扇形的阴影。
楚衍突然道：“车里是谁？”
顾青鸿闻声回头，发丝被这一回头带得飘舞在空中，翩然落下。
他微笑着道：“是书。”
他的那个微笑让楚衍晃神，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真诚的笑容了？还记得上一次见到是在京城话别的时候，顾青鸿说，等他
回来，还有很多话要说。
一晃就是这么多个日夜了。
楚衍回过神，车子已经远去。留下一路尘土飞扬。
疾奔两个时辰，他们终于逃离了城关，再往后的路有亲卫护送，料来不会有什么差池了。
顾青鸿下了车，向三皇子告别。
他又嘱咐侍卫，让他们转向西北更偏远的地方，投奔那里的守将。那里有深山密林，不似南方一马平川，无险可据。
三皇子惊异地道：“顾大人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顾青鸿摇头道：“我还要再回京城。”
“……为什么？”
顾青鸿注目三皇子，微微一笑：“殿下，若遭人诬陷，无可辩白，当如何做？”
“……”
“若一心想救国却被称为奸细，报国无门，奔波无功，残身无用，当如何做？”
“这……”
顾青鸿没有等他的回答，翻身上马。
他骑在马上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只是一拱手，调转马头。
三皇子突然叫道：“大人为何不与我同行，以求东山再起？”
顾青鸿已经转身，声音在空中回荡：“国破之时，总该有人守节。”
这句话如有重量，却终是孤零零地落下，了无回音。
“你说什么，顾青鸿又回城了，出城的是三皇子的马车？”楚衍愕然盯着眼前报信的兵士，愣了半晌才喝道：“那还不快
去追！”
士兵们唯诺着退下，一名伍长跑上来道：“参军，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怕是追不上了。”
楚衍一拳捶在马鞍上，这时听传令兵远远地跑来叫道：“将军下令，全军攻城！”
第二十四章（结局）
“侯爷，城就要攻破了！”一名幕僚来到身边，报告道。
“很好。”秦远满意地点头，阴鸷的目光里闪着难掩的愉悦。幕僚讨好地说道：“将军，此战功成，将军连克下稷与西卫
，建立千古奇功。在下恭喜将军了。”
秦远冷哼一声，志得意满地道：“何止如此。”
“何止如此？……侯爷？”
秦远抑制不住心底的得意，低声道：“太子已经死了，我回国之后就可继承皇位，到时候我就是这天下之主，九州之内尽
归我秦远所有，呵呵……”
“太子……已经死了？”
“还有太子妃。”秦远低笑。他早就嘱咐自己在朝中的手下，事成之后封锁太子亡故的消息，并找适当的机会将清宁灭口
。此战结束之后，他便可以回国继承大统。而事发时他不在京城，没人会怀疑是他杀死了太子，纵使有人不服，他执掌兵
权，可以轻易平定叛乱。
正在这样想着，身边的幕僚忽然不安起来，向他叫道：
“侯爷，那是什么！”
“炮车！那是炮车！快后退！”
秦远仰面，却见一枚铁弹向他飞来。
顾青鸿指挥着一辆残旧的炮车。
这是贮存在仓库里的一件半成品，于绩只做了一半便没有机会继续的半成品。
没有人肯听从顾青鸿的命令，他几乎是央求着才找到了几名肯配合的士兵，帮助他扯起炮索。
“扯索！”
“瞄准！”
“放！”
石弹在空中划了一个弧，飞射出去。半晌，在城下听到了巨大的响声。
“打中了！打中了他们的中军！”
顾青鸿刚要开口命令继续，那座炮车晃了两晃，“轰”地一声散成一堆零件。
有人大叫道：“城门顶不住了！——破城了！”
顾青鸿闭上眼睛。人们喊着，哄叫着，奔跑着——城破了！
京城被攻破了！
洛军一涌而入，城中哭喊声大作，一片混乱。
楚衍骑着马随军入城，马蹄踏过街道，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叫他：“楚公子！”
楚衍猛地提缰勒马，回头搜寻声音的源头。
接着他看到了谢小裳。
那个女子身着灰色长裙，独自一人站在街边，见楚衍回头，便挥起手。
就像当时第一次相遇，也是谢小裳向他挥手，叫他上千红阁。
楚衍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小裳，打马回头。
却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名士兵的长刀向着谢小裳当头落下。
“住手！”
楚衍急忙大喝一声，却已经晚了，刀锋迅速划过谢小裳的脖颈，一股血线喷射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楚衍的声音凝固在空中。
那士兵刀下去也是一愣，骂道：“操，原来是个娘们！”
楚衍策马冲到谢小裳身边，跳下马来抱起她来，谢小裳已经气绝，头软软地垂下来，鲜血模糊了他的手掌。
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混乱之中，一队兵马跑过，叫道：“将军有令，攻打皇城！”
楚衍还来不及悲伤，忽然觉得不对，急忙扬声问道：“皇城怎么还有抵抗？”
“说是禁卫军和一些朝臣还在里面！”
楚衍放下谢小裳的尸体，让随从安置，自己则上马向皇城奔去。
经过之处全是废墟，冷箭在周围飞来飞去，途中经过昔日的武经阁学士府，看模样倒是还未被损毁，但毫无人气，显然已
经废弃多时。
学士府旁边就是谪仙楼，再旁边是曾经繁华一时的各类店面。楚衍路过时看到了掉落下来的招牌，还看到了旁边一座豆腐
摊，地上“陈家豆腐”的牌子已被踩得四分五裂，周围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他纵马飞奔过去，忍不住回头向谪仙楼看了一眼，那时他到这里来过很多次，还在这里促成了一位小伙计的姻缘。
就是这一回头，却让他看到了一具趴在酒楼栏杆上的尸体，样貌正是那名伙计。
楚衍的手紧紧捏住缰绳，甩鞭子狠狠抽在马儿身上。
马儿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皇城的抵抗虽然激烈，其实却已没什么悬念。外城都已被攻破，一座小小的皇城，只是在拖时间罢了。
楚衍在城外转了好几圈，心情越来越烦躁。刚刚十六跑来告诉他，一直没有找到顾青鸿，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希望他没事才好。只要熬过了这最后一关他还活着，将来就总有见面的机会，总有挽回的机会。
跟在一旁的十六知道他在找谁，也在四面望着，忽然惊叫道：“参军你看！”
楚衍顺着十六的手指看去，立刻找到了目标。
顾青鸿出现在城墙上。
楚衍猛地勒住马儿，仰面看向他。冬季以来久违的阳光忽然冲破云层，照在他的面孔上。
顾青鸿迎着阳光，微微闭了闭眼。
他没有看楚衍，甚至他也不知道楚衍的存在。尽管楚衍就在城下，用急切又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但他却只是看着天空，阳
光下有灰白色的云朵，还有被火映红的残霞。
脚踩在城沿边上，占据从来没有到过的高度。肆虐的风在他身上吹过，似是为遇到阻碍而愤怒，凶猛地拂乱他的衣袍。
流矢的声音不停地在脚下穿过，很多次箭只差一点就射中他，但他不为所动，豪不介意自己站在了箭靶子的位置。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事，也想了很多人，但最终想到的却还是楚衍摆的那个局，骗了他，骗了天下人，让所有人都怀疑他的
忠诚，甚至伪造母亲的身份，让他自己怀疑自己。
顾青鸿笑了笑。楚衍，你机关算尽，却不知道，这世界和人心，并不是全能算透的。
到头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就如我始终不曾了解你一样。
其实，是是非非，很容易分清。忠诚与信仰，也很容易证明。
真的很容易。
“青鸿！”城下的楚衍忍不住叫出声。只是他的声音淹没在槽车对城门巨大的撞击声中，无人能听清。
顾青鸿也没有听到这一声。他向着天空再度眯起眼，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脚脱离了支撑。
——“你就是楚衍？”
——“如假包换。”
——“楚衍，你是当真的？”
——“恩？……当然。”
——“楚衍，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于我已无意义。”
同一瞬间，大片大片的火花从皇城中爆起，冲上九霄，在天空中划出烟花般绚烂的景致，随即翩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