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再看了看自己的手。

全是血。

……这到底是？！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哪里来的勇气。

捏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地刻印在脑海里，刺耳又扭曲。

却忽然令他松了口气。

苍负雪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

似乎有一瞬间，身体不属于自己。

只是一瞬间。

那不知是自己还是旁人的意识在脑海中强烈撞击：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挥之不去，弃之不离。

但是，与其说意识在控制他，操纵他。

不如说是在引领他。

现在，在自我意识的引领之下，苍负雪抬头，一眼就望见倒在不远处，意识不清的上官昊月。

苍负雪神色木然，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异常沉重地拖动双脚，缓缓走向他。

才刚走没几步，周围的一群人立马就围了上来，将苍负雪的视线遮挡住。

“让开。”苍负雪冷冷道出两字，双眸寒光乍现。

他的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并轻轻摇晃。

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流淌，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滴答，滴答。

四周隐约有血液滴落的声音不断回响。

这一下，那些挡在苍负雪和上官昊月之间的人竟全数散开，人群中央顿时开出一条小道来。

苍负雪目不斜视，直直走到上官昊月身边蹲下。

突然，一个不知哪门哪派的男子从人群中冲出来，手中紧握利剑，奋力朝苍负雪那毫无防备的后背刺了过去。

他的脸上甚至提前挂上了胜利的微笑。

苍负雪头也不回，专注地凝视着躺在面前的上官昊月。

就在剑尖即将触碰到苍负雪皮肉的一刹那。

男子的喉头涌上一阵强烈的甜腥味，还未回过神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异常强大的内力狠狠震开数丈！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震得粉碎。他不由得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弹开，手中的凶器也被震飞到高处，于半空中划出一道寒弧。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男子的身体重重落了地。

跌了一身泥，自是万分狼狈。他一咬牙，正想爬起来。

谁知，方才从手心中飞出去的剑倏地也落下来，不偏不倚栽入他心口。

不差分毫。

剑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再加上身边段归云那持续不停的惨叫，久久萦绕在众人耳里，更显诡异。

这算是……巧合吗？

男子瞪大了双眼，四肢僵硬地栽倒下去。

一片死寂。

苍负雪无暇回头观望，手指慢慢攀上面前人的苍白面容，目光驻足于他身上血流不止的几处伤口。

上官昊月的呼吸依然是急促而沉重的，眉头痛苦地纠结于一处。

苍负雪心下一阵痉挛般的抽痛。他皱皱眉，手指下移到上官昊月那只握刀的手中。

那只手依然握着冷月，五根手指都攥得死紧，片刻都未曾松开过。

手心将刀柄染上点点血污。

苍负雪浑身一震，牙关紧咬，强行将上官昊月手指一点点掰开。

染满血污的冷月从指间滑落出来。

苍负雪连忙伸手将冷月握住。

好烫！！！

烧灼的疼痛感由手心直抵心间。

冷月刀柄的温度令手心一痛，苍负雪差点就将其丢到地上。

但他最终是忍住了。

……这就是你不肯把刀给我的原因？

视线呆呆地落在上官昊月因灼烧而溃烂不堪的手心。

苍负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剩下握刀的手，带动全身上下每一处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笨蛋……笨蛋……天下第一的大笨蛋……

苍负雪颤抖着缓缓抬头，视线扫过身周众人。

无一例外，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住他手中的冷月。

以及躺在他身后，一动不动的上官昊月。

真他妈的，恶心。

苍负雪站起来，稳立于上官昊月身前。

“想动他的，先把我杀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使自己镇静地道出这句话。

“不过是个伤风败俗的男宠而已，口气何必如此狂妄嚣张。”

一个沉静女声。

苍负雪抬眼一看，是刚才抛出丝缎将他从空中扯下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神色不变，冷言道：“留下冷月和你身后那个人，我暂且能饶你不死。否则……”

苍负雪一听到这种挑衅之言，只微微耸肩：“否则如何？”

红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厉声道：“休怪我不客气！”

语毕，数名衣色各异的年轻女子便在红衣女子身周聚拢来。

在这其中，也包括了最初与安无倾叫板的那名蓝衣少女。

女子们一字排开。

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七个人。

蓝衣少女的面目看上去最为年幼。她看见苍负雪满手的鲜血，又看了看神色冷淡的红衣女子，怯生生道：“大师姐……我们……”

“闭嘴。”红衣女子打断她，话音转向苍负雪：“我师妹数人合力，你觉得你还有胜算？”

苍负雪嗤笑道：“几位姐姐阵势倒是不小，只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你们……是谁呀？哪儿来的？”

此言一出，红衣女子气得浑身发抖，怀中剑刷地出了鞘，直指苍负雪：“虹影剑派七剑在此，誓杀魔头，夺冷月！师妹……”

但她话都还没说完，苍负雪已经一刀劈了过来。

带着冷月特有姿态的凛冽一式，上官昊月与他在那小院子里一齐习武的场景重新浮现于眼前。

刀刃似明媚的光，身形如清亮的影。

重重紫光急至眼底，红衣女子顾不得周围人，飞速跳开，惊魂未定地站至一边。

大师姐都闪了，那几位师妹模样的女子自然也跟着闪开。

红衣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嗔怒道：“你……你违背江湖道义，出手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苍负雪斜睨她：“我本非江湖中人，哪需要守什么道义？我本非英雄好汉，哪需要多听你的一席废话？”

此话属实。古人自报家门的台词长了，果然很磨人耐心。

最大的问题在于，苍负雪看这个耍酷摆臭脸的女人很不爽。

“这位姐姐方才不也说了……我不过是个伤风败俗的‘男宠’罢了……”苍负雪眼神一转，阴寒尽现：“你人都站在这里了，竟好意思跟我提道义？？”

红衣女子柳眉倒竖，高声道：“师妹们，一齐上！别丢了师傅她老人家的脸！”

剩下六名女子纷纷拔剑。

苍负雪原地不动，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七对一。

七名女子将苍负雪围在正中，身形迅速移动，位置连连变幻，同时亦有七道色泽各异的丝缎由女子袖中飞出，艳如飞虹，快如闪电，晃得人眼花缭乱。

苍负雪再次被那蛇一样的丝缎死死缠住。

妈的真烦人！！！

将全身上下的内力凝于一处，再瞬间全力一挣──七条丝缎“嘶”地断了四条，四名女子狼狈地收了手。

苍负雪得以空出一只手来。

但她们反应极快，另一只手持剑飞快朝苍负雪刺去。

四道熠熠寒光以不同角度袭向他。

苍负雪以眼角余光瞥过四人，冷月在手中轻轻转了个圈，刀身向周围平削出一道绛紫圆弧，并逐渐在夜色中晕染开。

虽是转瞬即逝。

众人眼底只余一抹紫光残像。

四名女子跌坐到地上，一脸颓然。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只在弹指间，就将七人中的四人给击溃。

剩下的三个，竟都被一股莫名的气震得虎口开裂，血流不止。

啪啪两声，苍负雪举刀一挥，又利落地将两条丝缎斩断。

只剩下那红衣女子孤军奋战。

她暗道不妙，死死抓住那最后一条，勉强牵制住苍负雪的丝缎。

而此刻，苍负雪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凝聚真气的时候，握着冷月的时候，挥动冷月的时候，会产生错觉。

──仿佛这身体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手脚也渐渐开始不听使唤。

缠在手腕处的丝缎绷得紧紧的，苍负雪与红衣女子僵持着，双方久久未出一招。

苍负雪意识却忽然模糊了一瞬。

那一瞬，被缠住的手腕不自觉的动了──五指攥得死紧，手背暴起青筋。借着二人之间的丝缎，一点一点地将红衣女子的身体以蛮力拖了过来。

红衣女子试图将丝缎收回去。

但身体还是无法控制地离苍负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红衣女子眼底闪过惊恐。

离他越近，她看得越清。

苍负雪那掩藏在凌乱发丝之后的眼神。

诡异，充满杀意。

红衣女子被那眼神摄住，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

冷月毫不留情穿心而过。

顿时，紫光明灭，鲜血四溅。

仿佛是理所当然。

苍负雪看着四处飞溅的血液，有一瞬间的失神。

仿佛方才，凶狠刺穿女子心脏的人，不是自己。

他握刀的手指冰冷。

“你们，一起上。”

四十六.

“大师姐──！！！”随着蓝衣少女的一声凄厉大喊，苍负雪回过神来。

冷月已穿透红衣女子的心脏。

我……杀人了？

我竟然……杀人了？

握着冷月的手不禁剧烈颤抖了一瞬，周身一片冰冷。

然而，他开口道出这句“你们，一起上。”令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

明明是很害怕。

害怕得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微微颤抖，每个细胞都在惶遽地叫嚣着。

接着，苍负雪默默闭上眼，一咬牙，用力将冷月从女子心口抽出来。

闭上眼，尽全力忽略那不断喷涌的温热液体的存在。

但仍然有不少飞溅到额上，面颊上，有些许甚至顺着额头流下来，划过眼帘，猩红一片。

一抹淡淡的紫红色光芒透过眼皮，直直落入心底。

苍负雪睁开眼，睫毛黏湿一片。

凌厉的视线一扫面前数人。

“你们，一起上。”半晌，苍负雪开口，淡淡重复这五个字。

蓝衣少女早已泪流满面。她紧咬下唇，仿佛是要将其咬出血来，再摇摇晃晃站起身。

另外几名女子也一齐站了起来。

“我……我杀了你！！！”蓝衣少女声色嘶哑地大吼一声，举剑朝苍负雪冲了过来。

“叮”的一声脆响，二人兵刃交接。

剑势却被生生截断。

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她隐约望见近在咫尺的一弯冷月，紫色的光华交叠在眼底，美如幻梦一般。

苍负雪单手挡住她的剑。

蓝衣少女手中的剑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金属摩擦所发出的细微悲鸣充斥在耳边。

看着少女那失了生气，且充满怨恨的眼神，苍负雪忽然心有不忍，移开视线道：“收手吧，我……不想杀你。”

“做梦！！！”少女冷笑数声，同时加大手中力度，意图将苍负雪逼退。

剩下的几名女子也趁机跃至苍负雪身边，五柄长剑急至身前。

苍负雪眼神一转，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道长长血线。

──段归云拖着一只断脚，奋力挣扎着朝上官昊月爬过去，双手不断抓抛，满是泥污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上官昊月的脸。

他的嘴角挂着些许癫狂的笑意，面容亦扭曲到了极致。伤口处血流不止，在地面上拖曳出刺眼蜿蜒的血印。

霎时，萦绕于苍负雪周身的紫光陡然浓烈了数倍。

瞳孔顷刻收缩，双眸墨色中，一缕阴冷的绛紫渐渐弥漫开来，寒光立现。

苍负雪幽睫低垂，头也不抬，一掌击在蓝衣少女胸口，只听“啪”的一声，蓝衣少女的身体重重飞出老远，又重重砸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手中冷月微微晃了晃，化出重重幻影，影过之处，铺天盖地的虚无随之而至，转瞬即逝。

气势凛冽得将空气都搅为粉碎。

五名女子的剑同时断裂。

在她们握着断剑愣在原地时，苍负雪单脚往前踏出半步，将冷月平平举起。

女子们的眼底皆倒映着苍负雪与冷月的影子。

片刻之后，苍负雪缓缓抬头。

他勾起唇角，慵懒一笑，只用手轻轻一挥，便绘出了世间绝无仅有的风景。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注视着那重紫色幻影，虹影剑派的五人怔怔地倒了下去。

最终，紫色的幻影停驻于段归云身侧。

一眨眼，段归云只觉得手臂凉了一凉。

轻柔得如同微风拂面。

再眨眼时，段归云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的整只手臂都没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断口处整齐得不可思议。

根本来不及感受到疼痛，来不及发出叫喊，段归云瞪大眼睛，呆呆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肩头。

下一时刻，一颗头颅滚落到地上，与那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生生分离。段归云静静躺在原地，再也没了动静。

苍负雪拖曳着步子，缓缓走过去。

周围连连半分呼吸声都听不见，只剩下一双双惊惧的眼睛，呆滞地跟随苍负雪懒懒的身影。

他用冷月将段归云的尸身拨开，随后在上官昊月身边蹲了下来。

他的手指轻抚上官昊月面容，轻声唤道：“昊月。”

上官昊月没有醒过来。

苍负雪又唤了几声。

见始终唤他不醒，苍负雪的手指攀上他额间的绛紫色头带，替他理顺额前的发丝，无奈地叹了口气。

身后人群一阵骚动。

苍负雪转过头，眼神又彻底变得阴寒。

冷冷扫视在场众人。

“方才不是说过……让你们一起上吗。”

他拖长了音调，平静问道。

却又并非疑问的语气。

没有一个人回应。

这时，从空中接连跃下一名女子与一名男子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杏黄衣衫，留一头利落短发，面容英气。

男子亦是一身杏黄，发色略浅，眉目柔和。

二人静静落于苍负雪身侧，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上官昊月，再转头看了看苍负雪。

苍负雪抬头，冲他们微微一笑。

二人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与迟疑。

而后，苍负雪站起身，背对二人，握着冷月的手随意垂在身侧，血红的液体顺着刀尖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他收敛起笑容，低声道：“碧月，你带着他先走。怀月，你暂且留在这里。”

碧月盯住苍负雪的背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上官昊月从地上扶了起来。

“快走。”苍负雪重复了一次，便兀自朝前方人群走过去。

怀月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他？

那真的是他？

苍负雪举起手中冷月，使其与视线持平。目光从那一弯铸得极美的弧上划过去，一路前行，最后停在那堆茫然失措的人群里。

“让开。”

他的声色空灵，姿态轻盈地划破夜空，划破天际浮云，一字一句地落入众人耳里。

“让开。”

他重复了一次。

视线淡淡掠过人群，凝视着不远处竹林掩映的小茅屋。

安无倾静静躺在屋内，久久没有一丝动静。

面色惨白，触目惊心。

挡在苍负雪面前的人群亦是毫无动静。

却隐约有刀剑偷偷出鞘的声音从人堆中轻泄出来。

苍负雪听见那声音，不禁了然一笑。

而另一边，碧月正将上官昊月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用力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动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