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与马身成平行流线,一个急转突然掉头,向我的位置急冲过来。
“上马!”
他俯身向我伸手,被他紧握拉上飞驰的马背,拉到他胸前稳稳坐在马背上。
他持缰,胸口紧靠我后背,低头靠在我耳边,“我拉弓,你把箭箭架上来……刺骑在最后那个。”依旧有力低沉,只是用
呼吸带出的字句的耳语。
我不迟疑的说好。他将一支箭交给我时,心顿时生生颤了一下。
箭上带血,殷红刺目。他手上也有。这支箭就是方才刺中他那支。
他转勒缰绳,向那数十骑马黑衣人逆向驰去,越驰越快,直至快接近时,他双手松开缰绳,将马身紧紧夹在腿间,也将我
紧紧圈在他两臂间,一手握弓,将弓在我举在我面前。
身旁数十人也同时将弓举起来,整齐的对着我和他。
行在最后骑马那人,见箭对着他,似乎愕然了片刻,马蹄也渐渐慢下来。我咬准时机,将箭架在弦上,托付了全身力量,
往后一拉。
箭从弦上破出,流星一样往最后那人飞驰而去。甚至来不及思虑这只箭从哪里来,那人便从马身上滚落下去。
箭从他左侧胸口穿过。
与此同时,我与夜冷轩骑的那匹马从滚落进草丛的黑衣刺客身旁行过,此刻本该拉缰越行越快,以躲过身后还有十数人。
夜冷轩却不再有动作,双手在我面前松开,落下的同时,弓也落下马。
马依旧慢行着,身后却没有了依托,两个人一起从马身上倒入草丛中。
“皇上!”
我从他身上缓缓坐起来,抬头时那十几簇黑色已不过数十步开外,纷纷展开弓对准我与夜冷轩。
心中一紧,突然一大片火光晃动,将我们与十几位刺客围在中间。是着铠甲红袍禁卫。
与此同时,高墙之上,楼廊庭阁之间已火光攒动,举弓之声齐齐整整的举起,对准那十几位黑衣人。
******
几位内阁大臣呵斥禁卫指挥使,叱责护驾来迟。指挥使魏总管低头闷声不出声,只是领着数百禁卫低头认罪。
兵部已将那数十刺客带入牢中盘查,楼泽披了外衣匆匆赶来,看到浑身是血的夜冷轩,三两步上来便指着我:
“秦羽,你吃错了什么药,将皇上带出来,害皇上被刺客伤成这样。你不知皇上本有伤在身,如今再被重伤……”
夜冷轩伸手将楼泽拉到一旁,话快要不成话,“秦羽……秦羽护驾有功。”
童九急急带着御医赶来,整个殿上有些忙乱,因为见皇上性命堪忧,几位臣子也忍不住叱责楼泽,“秦大人护了圣上,怎
么能不知缘故就怪罪秦大人!”
楼泽退了一步,只是十分气急的看了我一眼,坐在夜冷轩榻边。
随后刑部来报,刺客很可能就是赵良嗣。昨夜牢中赵良嗣携了数十战俘从狱中逃出,刑部还未来报,赵良嗣已寻到皇上要
行刺。
清亦冷冷问,“赵良嗣人呢,张尚书说活捉的那十几人中没有赵良嗣!”
来报的人颤颤跪了下去,“刚才检尸时,见有一具尸体中箭,便照死尸处置丢了出去……”
清亦狠狠道,“你知道,你所谓的‘尸体’,很可能就是赵良嗣。”
殿中很快岑寂下来,内殿里,童公公孱弱的向夜冷轩禀告,“皇上……赵良嗣跑了。”
殿下来报那人在地上重重磕了无数个响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夜冷轩轻声问童九,“秦羽呢。”
童九欠身,“秦大人在殿中。”
他不再言语,也没有让童九带我过去,只是看了一眼殿中的清亦,侧身睡了下去。
我终于乏力,腿软的坐到了地上。
第五十三章 抽丝剥茧(一)
童九出来时,将内殿的门缓缓合上,只留了楼泽守在夜冷轩榻边。
“皇上需要休息,有我在内殿,留几位医馆在外殿。”
楼泽压低声音吩咐着,几位御医小声交谈。夜冷轩有楼泽照顾,佳人相伴在侧,大殿外又有精懂医术的御医,这里也没有
我什么事了。刚跨出门,楼泽叫住我:
“秦大人留步。”
我止步,夜风灌入殿来。
“秦大人,楼泽见皇上重伤,一时心急,言语冲撞秦大人。秦大人护驾有功,楼泽……应该谢谢秦大人。”
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面对楼泽时脸上挂着微笑,“为皇上安危秦羽自然该殒身不恤,何况还让皇上受伤了……这份谢秦
某担当不起。”
转身问医馆:“皇上伤势如何?”
医官低声道,“箭伤在右侧,没有中要害,伤口不深。只是那只箭上有毒,加之皇上因为年少时休息莲心种魔,身体与常
人有异,对毒尤为敏感,所以一时间不能调养过来……也许会暂且昏迷几日,不过没有性命危险。”
心中动了一下,我忙问医官,“身体与常人有异?此话怎讲?”
医官刚要答,楼泽忽然大声呵斥:“程御医!”
医官忙缄口,闭得比缝上了还紧,半个字都不敢再说。楼泽随后对我说,“秦大人,这不是你该问的。”
“秦某言语冒昧,罪该万死。”我说,楼泽侧身不看我,手扬了扬。
我识趣的退了出去,合上殿门。与我一起出来的还有童九。
童九难得对我友善的笑笑,“秦大人别往心里去,楼公子这也是担心皇上。”
我勉强笑笑。
“秦大人此番,全天下人都该感谢秦大人。”
我说,“秦某从来负担不起。”
童九愣了片刻,乐呵呵的笑了。我和他行了一段,对面廊上几个宫女掌着灯笑呵呵的走过,笑声肆无忌惮,话音在夜里也
显有些过分大了。
此时却捕到了那几个宫女言语中的一段:
——九公公让歆儿去找楼公子时,歆儿说看到楼公子和琉剑侍卫和那个歪脖子老头在一起!
——楼公子不是和刘大人决裂了么,难不成是两人有染?
“几日放纵,越发没大没小了,该叫女史官好好管教管教才是。”童九有些不乐。
我愣神,半晌问童九,“童公公,今夜朝中重臣是否都来了?”
童九说是。
“那刘绍刘大人怎么会没有来?”
童九咦了一声,似乎也没有明白过来。刘绍新被拔擢,如此重大的事,刘绍在宫中竟然会不闻不问?
或者说,刘绍是有心无力,无法来见皇上。
那位宫女说——看见刘绍和楼泽一起过,并且楼泽带上了侍卫。刘绍不能来见皇上,很可能就是楼泽所为。
一想到这点,想起楼泽今日态度突然见好,我掉头便往回跑,童九在后面喊着“秦大人”,渐渐听不见。
******
夜中月楠轩清凉幽谧,在门外便可听见流水潺潺,翠竹错擦声。
在门口站了许久,并未听到里面有多少声音。楼泽已到寝殿侍寝,里面无非一些女史宫人。今夜宫中遭遇刺客,人心大多
都浮于这件事,松了紧惕。
我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里面很暗,并没有点上灯笼,只是接着月光,并不能看很清楚。隐隐绰绰,有两个女史执着已熄灭
的灯盏在长廊上依靠柱子睡着,我从她们身边绕过去,开了屋门。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楼泽很可能怕刘绍向我泄露他的不可告人秘密,趁夜冷轩被刺昏迷,
将刘绍一刀了断,后患无忧。
借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往里走,地上突然有很沉闷的动静,随后一个人重重扑上来抱住我的腿,险些将我扑倒。
有金属锁链带动的声音。
“刘绍?”
湿漉漉的冰凉身体紧紧抱住我的腿,顿时像是被冤鬼缠身。一声哽咽啜泣传来——
“秦大人……秦大人,楼泽要杀我,救救我,救救我……”
怕会惊动外面宫女,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嘴,与他面对面:“刘大人,我来带你出去,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刘绍点点头。
我摸索着束缚他的锁链,锁孔很高,摸索许久才找到。在房间中拾了刑具铁锤将锁孔砸开,蹲身搀扶着刘绍从侧门跑出去
。
轩里的灯突然一盏盏亮了起来,听到有宫女的声音惊叫道:“刘绍怎么不见了!”
门外有脚步,渐渐往这边靠近。我从门缝往外一看,是琉剑,带了一群侍卫往轩子里来。我一把拉了刘绍躲在门后,等琉
剑入了屋子,才扶了刘绍没命的跑出去。
将刘绍带到偏殿中,将门掩上,刘绍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扑到地上,跪下来,脸紧贴我的黑色皂靴:
“秦大人,你再迟些来,我就该命归西了!”
我把他扶起来,在桌边倚靠桌子坐下,让他喘过气来,这才面对他坐下,“刘大人,不要急。如今不在楼泽束缚了,我们
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说。”
他点点头,几乎没有哭出来。
“秦大人,你不知道,自从贺即墨的事后,楼泽一直想要杀了我……我对他再没有利用价值,留在身边只会拖累他。原先
碍于皇上面,他不敢肆意妄为。如今皇上中箭昏迷,楼泽立马在宫门将我拦截,就这样囚禁起来万般折磨,人不像人!”
我缓缓问,“楼泽为何要杀你?就算过河拆桥,也不至于这样决绝。”
“因为我知道楼泽许多秘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怕我嫉恨将他做的坏事告诉别人,所以要杀我……楼泽在宫中,除
了圣上,谁都不怕。所有人都怕他,敬他三分,就算今天秦大人你救了我,指不定下日楼泽又会因此想方设法害你。”
我兴奋的轻轻颤抖,起身扶住刘绍双肩,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楼泽的秘密,你都知道什么?”
刘绍也随我双手扶他肩膀轻轻颤动。
我怕他心生怀疑,一面安抚一面解释,“刘绍,你告诉我。若只你一人知道,无法与楼泽对抗。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怎
么对付他。”
刘绍再次失控的哽咽起来:“秦大人……我刘绍这辈子就毁在这楼泽身上,庆幸遇到秦大人您,要是真的能灭了他气焰,
不再为祸,刘绍就算为秦大人作牛马,也要报会恩德!”
他从凳子上跌下来,双膝齐齐跪着:“秦大人!”
我要扶他,他执拗着不愿起身,“秦大人,整个朝中,也只有您能听我一句,能对付楼泽的,也只有您了……”
而立之年的男子,身体被鲜血毁了本形,“楼泽怎样接近贺夫人,怎样将楼家付之一炬,怎样嫁祸贺夫人,让贺夫人为天
下人所憎恶,终于至皇上将贺夫人赶出皇城,一步一步,我都一清二楚。”
“贺夫人最终在皇城匿迹,楼泽并没有就此罢手。他背地里找到一家买卖禁脔人家,将昏厥后的贺夫人送带那禁脔人家…
…家兄觊觎贺夫人美貌许久,楼泽告知我此事,怂恿家兄买下贺夫人,以为就此将他一直囚禁起来,日日以畜生一般对待
,锁闭起来,一直折磨到死,都没有人会知道……谁知道,贺夫人竟怕红了眼下了狠手。刺了家兄,逃下山崖。刘家人都
以为他摔下山崖非死既残,便也没有再追。”
“谁知此事闹大,楼泽怕朝廷彻查,让皇上知晓,便暗下杀手,杀了那买卖禁脔人家。遗漏那家还有一个女儿,本想斩尽
杀绝,不留活口。只是在京中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加之此后一段时间再没有消息,况且小丫头只有四五岁,并不能很知
人情,也就就此罢休。”
“数月之间,从江南来人传言有不少人见过一个容貌绝色的男子,被一位白衣公子带回江南,同时带回的还有一个四五岁
的女童,一时间便触了臣与楼泽的杀意——这人定为贺夫人无异了。我当时对贺夫人深恶痛绝,联合江南诸臣,要找出贺
夫人。也在此时,皇上也来了江南,谁知皇上不是为游江南,而是为彻查臣之事而来。”
“楼泽掩人耳目,将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切罪状都加到我身上,瞒天蔽日,自己求得安生保命,而我无缘无故如此罪孽深
重,被众人厌弃,才至今日结果。”
他说了这些,脸激动得有些抽搐,在殿中烛光下更是曲扭得可怕。
他随后缓缓说,“我不只知道楼泽做过的事情,我还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楼泽表面知情守礼,其实这许久来,他一直在宫中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莲毒。”刘绍说。
莲毒,又是莲毒。
“听说楼泽本不叫楼泽,楼泽本是沈缘公子的弟弟,是外戚沈家二公子,沈谧。当初圣上并非太子,而只是储君。那位神
师传授武艺时,江湖上也传言有这么一样东西,若能得莲毒,并能随神师修习,习成便可独步天下。直至后来宫中大乱,
皇上回宫登基,放弃修行。听闻莲毒是在宫中,可是臣毕生都未见过。虽不知这样东西对楼泽有什么用,但确知他是为寻
莲毒而来。”
刘绍说完这些,我想起那夜在青玉山庄里,顾朱弦说的话。
——我知道你想回皇宫去。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楼泽蓄谋良久,回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楼泽将楼府付之一炬,将自己父母命都不惜毁在其中。沈缘死在六年前,六年感情,分量不轻。世上能够逼得人,六
亲不认的东西,定是绝世的,独一无二的。
在沈家旧苑,那位旧管家所说的话,都与刘绍所说相符。
灼城并没有任何欺瞒。那段染血往事,不堪往事,就是如此真实。
我再没有任何疑虑。
肆虐的快意,在胸腔中膨胀,随之膨胀的还有胸口深处某处隐隐的挫痛。
“秦大人,对于此事证人,那个禁脔人家小女儿……我给过秦大人暗示,就是那位几月前突然到京中来的白衣男子纶公子
,曾有人见那位男子携一位女童行于市井,不知是否是那位女童。”
第五十四章 抽丝剥茧(二)
回想起在青玉山庄最后一夜,对灼城做的事,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如今还要前去求他……
我沉吟良久,“刘大人,楼泽发现你逃跑了,一定会千方百计加害你。皇上几日内还不能醒来。你先去唐府,去找月卧云
,让他带你暂避起来。”
刘绍点点头,“那秦大人您呢?”
“我去邸花别苑,找到证据,好去找楼公子,一笔笔算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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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花别苑外,鸨母指挥着姑娘们张灯结彩,不知在庆贺什么。苑外人来人往,进出男子总是面带喜色。
下了马车,鸨母一见我便乐呵呵的笑脸相迎,“这位秦公子仪表堂堂,风度非凡,一看就是个上得天入得地的大贵人。”
她自顾自的介绍着姑娘,我打断她,“听说邸花别苑常来一位客人,纶公子,可是在这里。”
鸨母脸色一变,陡然沉下来,“纶公子又不是我邸花别苑的姑娘,要找人,看在不在,我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