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人 第二卷 冷暖自知——十三墨华
十三墨华  发于:2011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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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发烫,“怎么了?”

皎白月光,落在他脸上,那身黑色衣袍包裹下,好似一不小心,便要化作飞烟,消失无踪迹。

“若是难过,才像那样。”

他静静说着,话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很是寂寞,“小墨,楼泽得偿,你却似乎一点也不快乐。”

我故意笑得很大声,“怎么不快乐,这样很好啊。”

他不言,望着远处渐渐雾蒙的月牙,轻轻眯起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以前去过江南,吃过一种酒酿。一味很苦,一味很甜。”

第六十二章 君子之伤(二)

“小贩贩卖两位酒酿,却也奇怪。来往的人,吃苦酿的多,吃蜜酿的却少。苦酿虽苦,这分苦中难得的蜜,比本身的甜滋

意得多。”

虽然时隔很久,苦酿的味道烙在了心里,蜜酿的滋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低了头,想了很久。一罐子酒淌到肚子里,胃很烫,心却像灌了风一样凉彻。

“等回去江南,我还想去那里。苦酿的味道,怎么都忘不了。”

我抱了膝盖轻轻动了动身体,闭眼回味很久以前闹市街头,人来人往,食摊上腾腾的雾气,空气里都有香味,“简单的待

人,简单的希望,茶米油盐,悲苦都是单纯的。”

“越这样简单,却越遥不可得。”

我趴在膝盖上,偏着头看他。如果楼泽说的都是真的,他是亲手杀了自己身边的人,一切深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独居

高位,越是孤独难耐。

“几年以前我去临安城外,收留了一个孤女。贼人一把火点燃屋舍,全家人无都葬身火海,独自生活,受人欺侮。她天资

很好,行事莽撞,但是性情澄澈。”

“那个孤女,是玄凤吧。”

他点头,“世间总有人,亲眼看着周身幸福燃作灰烬。”

“这么多年,你寂寞么。”

他想了想,却说了另外一件事,“小墨,我想尽方法,想要将你留在身边。”

我抬起头。

他侧了身,倾下头,正好挡了我眼前的光。赫然加深的阴影里,他无暇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

温和透明的睫毛轻柔的扑在肌肤上,流水一样的发轻柔倾泻在身上,我和他身上,还有唇上温柔覆盖的他的唇。

齿唇边萦绕酒花香一样的气息,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的轻触,却比唇舌纠缠更让人面红耳赤。

打更人已走得很远,隐隐的声音,静静的回音,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他呼吸在耳侧,呼吸间都是桃花酒的气息,“如果我没有带你去沈园,你会不会一直留在我身边,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

你,我可以不是灼城。就算一直欺骗下去。可是却发现,若哪日拆穿,那时你便会真的离开。”

他缓缓抬头,“不论我是谁,灼城,或是纶,想方设法要留下你,你到底还是走了。”

看到他的模样,还有他说这些话,我心中顿时空落落。

“你记得那天,见到夜冷轩时,你的模样。你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让我要了你……那时的神情,很动人。”

他在耳侧,话音更轻,“我又何尝不想带你会岳麓宫,做到连下床都不能,这样你也不会再走了。”

“我答应过跟你回去,”我紧紧抱住他,“就绝对不会离开。”

他丢下手中杯盏,玉石杯盏沿着屋檐骨碌碌滚下去,落到地上,一声剔透脆响。

“小墨,你穿龙袍,很美。”

我不言,却突然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

“多年前被仙师择作弟子,岳麓宫的人都以此为无上荣耀。也因此以为,只要修得莲心种魔,便能得到一切,就算亲手摧

毁他人幸福,不择手段也要做到。等到鲜血染指,红了眼,已停不下来,不可挽回。夜冷轩与我不同,他知其不可,及时

收手,至少保全他最想保护的。”

“灼城。”我轻轻喊了一声,抱得更紧,忍不住轻轻颤抖,“你会好起来,一定会。”

“小墨,你……”

他轻咳了两声,推开我,半坐在地上,手扶在胸前,脸色惨白。

我摊开手,不知该进该退,“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

他摇摇头,“回去,找顾药师。”

我嗯了一声,胸口一阵钝痛,快要喘不过气。看着他从面前走过,我远远跟在身后,突然极度无力。

******

邸花别苑,后院落。

顾药师合上屋门走出来,对斩月说,“等等把里面的碎瓷片收拾下,你主公不当心伤了身体。”

斩月低头说好,往屋里看了看,随后静静看着我,许久没有转开视线。待我抬头时,她又将脸转向一旁。

顾药师面对我坐下,“已经喝了药,暂时没有多大碍。”

我点点头。顾朱弦突然喊过玄凤,将手中端的药递给她,“后院里的药熬好了,就送过来,记得提醒月卧云,不要忘了那

三位见血封喉。”

玄凤端了碗盏出去,我突然回过神来,“顾药师,见血封喉是剧毒之药。”

顾朱弦很镇定,“是毒药,怎么?”

“你给灼城的药,怎么可以用见血封喉?”

“暂时没有莲毒,灼城身体因莲心种魔而引发毒性,需以毒攻毒,毒药千万,只得这一种才能暂时压制。”

“这么多年,灼城都靠饮毒维系生命。”

顾朱弦说是,“虽能暂时压抑毒性,终究毒药还是毒性大过于药性。”他看着我,“若要施以莲毒,需得回青玉山庄。”

“什么时候回去?”

“等他这次好过来,就回去。这次来京,是宫中需要玉面。回去之后,也许永不会再回来。”

我点头。突然觉得这样似乎是最好。

“玉面会一直在宫中?”

顾朱弦摇摇头,“先皇负了她,如今旧人已不在,她也不再记恨,只是宫中是非之地,玉面不是聪明人,也应付不过来。

事完以后,她应该还会回来。”

“多年前宫中大乱,先皇驾崩,夜冷轩离开江南回宫登基,玉面就是那时走的吧。”

顾朱弦说是。

“玉面被先皇逐出宫中,先皇不久后便离世,听说是积郁。事隔多年,玉面才得知,先皇早知自己龙体有恙,怕死后玉面

失去庇护,宫中人会加害于她,所以才以信奸佞之人挑拨言语为借口,将玉面赶了出去。”

我嗯了一声,“先皇驾崩,若不是作为皇后,妃子必要殉葬。他以为是保护了玉面,其实这么多年,最痛苦的还是她,不

比死去好过。”

“等到多年后终得她原宥,却也不可挽回,玉面如今回去,回忆旧人,岂不是更觉错过之伤?”

“玉面要原谅,是她,”我说,“顾药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宫中不管谁的事,都与我无关了,也无需再说。”

他轻声笑,“他怕楼泽知道莲毒在你身,又因被下毒蛊不得不与楼泽僵持。当初赶你走伤你至深,如今要你回去,你却不

愿;灼城千方百计入宫不顾性命,又以纶公子身份来留下你,你终离开,如今他要你走,你却不走。贺即墨,我不知你是

怎么想的。”

我笑笑,正要说话,突然有人轻轻叩门。

“谁?”

女子声音粗哑,带些滑舌,应该是邸花别苑的鸨母。

“顾药师,你快来看看,宫中来了很多人,说要来找一个人……”

顾朱弦有些不耐烦,“宫中来人干什么?宫里要的人已经进宫了,还来作什么?”

鸨母有些焦急,说话时犯结巴。

“顾药师,您快出来看看吧,宫里人抵死说贺夫人在这里,我哪里见过啊……这次来的不是什么使者黄门,不仅有宫中高

官重臣,皇上,皇上也来了!”

顾朱弦侧头看着我。

我正了正声,“我这就出去。”

第六十三章 缁衣消尽

我推开门时,一脸愁容的鸨母顿时吓得全无血色:“贺贺贺……夫人,你怎么会真在这里?”

我撇过她,从她身边绕过,径自穿过往前院去。鸨母急急的追上来跟在我身后,还有似觉得势态不对,跟上来的顾朱弦。

从后院上了楼,穿过里弄,便直到大堂二楼。因为居于高位,刚推开门,便见许多人挤在二楼回廊上,是取背对的姿势,

往下看着,人太多,以至都无法往前再行一步。

鸨母比周遭男子都低矮一些,要挤过人群,分外吃力,费了许久的劲,我站在回廊边上,和顾朱弦往下看去。

堂中人着实刺目,数百人身着宫中璀璨华服,侍官禁卫,好大阵势。难怪周围来图享乐之人纷纷立场,来看这场好戏。

宫人守在堂下,已然坐镇而待,等不到人便要砸场势态。周围是看围观人群,透过敞开大门,可看到外面街市上也排满的

观望的人。

顾朱弦道,“贺即墨,皇上八抬大轿来抬他的贺夫人回去,我看你要怎么自处。”

我缓过一口气来,说,“我自有决意。”

再往下看了看,却见童九垂头,是为护了屏风后所坐那个至尊之人。

鸨母在童九耳边耳语几句,几位侍卫立于阶边,人群迅速开出一条道。

我下了楼,侍卫正要来迎,我后退了几步,说,“童公公,今天我只是来将话说清楚,不是跟你回去的。”

人群喧嚣顿时平息,童九有些讶异,“不……不回去?这……”

他侧头看了看屏风,岁寒友屏风上,人影微恙。童九脸上神情尴尬。

我镇静得出奇,“贺即墨已决意随纶公子回江南青玉山庄,十日以后便离开京城。”

童九侧头看了看鸨母,鸨母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贺夫人,回宫后一声荣华富贵享不尽,求求贺

夫人,随童公公回宫罢。”

她一直晃着我,站在高台上,我有些发晕,慢慢蹲下来,问鸨母,“是否我不回宫,你便性命难保?”

鸨母不言,童公公轻咳了一声,我站起来,对童公公说,“贺即墨不过是罪人,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当初被逐出来,连

官婢卖价都不及,又何苦如此要毁人性命?”

童九半天没有说话,我借机提高声音,是想让在座众人都听到这番话,“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也不妨到此为止……”

鸨母拉了拉我,似乎苦苦哀求我住口。她抬头看了看童九,脸色刷一下变得青白。

童九也在同时,转了身跪下。大堂里气息顿时冷得让人发慌,此时才注意到屏风后不知何时走出一袭缁衣,水蓝色华服,

不怒自威的仪容,在顷刻间,周遭所有人纷纷屈膝跪下。

童九带着鸨母很快退远。

“墨儿,”男子站在屏风前,和那岁寒三友相称,是难得的清幽。

我静静看了他良久,一言不发。

“跟我回去吧。”

我侧头,轻轻摇了摇,“我已决意随灼城回去,便绝不会改。”

他微微眯了眼,冥神一样,眼中动容,却似冬日山中凉涧,蒙了一层薄雾。

“你跟他走,你是爱他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一字一顿的说,“如果我说是,皇上是否要毁了这里来逼我?我不管以往有什么,也不知皇

上要我回去为了什么。贺即墨有自己想要的,皇上要毁人幸福,也不过翻掌覆手间的事,不是么。”

“我不毁人幸福,只问你一句,”他手在胸口,轻轻起伏,“可是还有我。”

眼神真挚,几乎望到我心里,望得我胆怯。我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

“跟我回去吧,墨儿。”

我后退一步,险些落撞到桌脚,他躬身一扶,我便稳稳落到他怀里。也只是一瞬间,我很快推开他。

还心神未定,我胸口呼吸不稳,话音也时轻时重,“你是圣上,一张圣旨可以判人生死,一圣谕,可留人也可让人走。你

要我走,我便离开,苦苦挣扎,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要留我,可是我若要再爱上你,我已经爱不起。”

他眼神晃动,是从未见过的惊惶,“墨儿……”

我乘着自己还有说话的勇气,也怕他把话说出口,慌忙赶在他之前说话,说出声来,却像半哭泣半怒吼一样,“十日以后

,我便离开这里,再不回来。我有我要的,你也有君威睥睨天下。皇上,到此为止吧。”

我话说完,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觉所有目光汇聚在我与他身上。

我等他震怒,以皇威让在座禁卫将我绑起来关入牢狱,或以生杀大权,赐我以死,都已想好。

在他走近,随后缓缓扑过来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怔怔的站在原地,只能听见胸口心跳,胸腔已快要掩不住。

方才面前的高大男子,已沉了膝,阴影再不覆我身,有力的双手环上我腰际,紧紧拉向他。

枕在我独自上的,是他的额头。

英武的身影,突然便就如此,当着千百人,跪在我面前。不只有膝下千金的良训,千万人之上,日日受人景仰叩拜,至高

无上,却如此郑重决然。

众目睽睽下,一国之君,跪在我膝下。

“墨儿,不要走。”

他头深深埋进我腹中,将我死死勒向他,几乎要把我抱得和他融为一体。

“若不随我回宫,你要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他抱得沉稳,我自己却禁不住颤抖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江山,皇位,若失去你,我什么都不是。”

我全身发冷,筋骨都像被人抽光,心也如被掏空。

随着那最后,几个字的颤音——

“……墨儿,求你。”

话音压低,是带颤抖甚至嘶哑的声音,从心底喊出来的。

我轻轻仰起头,只觉头很重。角落里的童九,一手托了垂下的额,苍老的容颜,脸色和纸一样。只是轻轻动了动身体,却

没有扶稳墙,几乎要昏过去。

第六十四章 冷暖自知(一)

……求你。

一国之君,肯如此将自己尊严践踏于脚下,轻重孰缓,我心里明了。只是这份重情在面前,心里有的却只有惊诧缓息后的

平静,平静中一丝悲苦。

我垂下头,看着身前人,水色华服,在我眼中突然化得滚烫。刻意掩饰身份的纹饰,若隐若现。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周身被龙纹缠绕,衣服上的余温。竭力想要抓住那余温,却终于筋疲力尽。

这样未免太过可笑,可笑之至。

这是你的苦肉计,还是要我在身陷囹圄,再难脱逃?被千万人叩首膜拜的君王,此番抛却尊严,破釜沉舟,跪在你脚下…

…贺即墨,你何时又有这么大魄力。

所有人都屏息,等我作答。

连说话力气都没有,淡淡几句话,在大堂中,此刻却被无限放大,一字一字,都震得自己心颤:

“若你当初告知我真相,就算再困难,又有什么过不去?”

“你又可曾想过,顾全大局,等到这一切结束再回头来寻,人已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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